91 謝尋非:“喵

第89章 謝尋非:“喵。”

院長曾經說過, 如果見到朋友傷心難過,自己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嘴笨講不出話的時候, 那就試着送給他一個抱抱。

擁抱或許單調乏味,遠遠稱不上最優的解法,但總歸能讓那人知道,還有朋友陪在自己身邊。

她年紀小, 說不出寬慰人心的大道理, 一番話稀裏糊塗講完,學着電視劇裏的角色那樣擡起手掌,拍了拍謝尋非後背。

他背上極瘦,骨頭有點硌人。

秦蘿小大人似的擡頭,看清他的神态, 心裏長長舒了口氣。

謝哥哥的眼尾雖然還是有些紅, 好在瞳仁清朗了許多,之前那股壓抑的暗色消失不見, 又變回了清潭一樣的黑。

出乎意料地, 謝尋非居然輕聲笑了笑。

“先去湮墟看看吧。”

他頓了頓, 語氣稍低:“多謝。”

秦蘿看不出他眼底的混沌,見他開心,自己也情不自禁感到高興,歡歡喜喜跳了跳:“嗯嗯嗯!我們一起去湮墟!”

正如姜之瑤所說,一千多年前的房子, 的确與後來的建築物不大相同。

之前他們身在廢墟, 見到的房屋要麽坍塌大半,要麽被風沙侵蝕得不成模樣,而今來到湮墟, 才終于完完整整窺見了整座城池。

比起後世規整的樓閣,這裏的風格更為冗雜繁多。建築似乎并未形成統一的模板,處處可見檐角飛翹、塔頂尖尖。

街上行人不多,衣着打扮也與後來的修士們有着小小的不同,顏色更單調一些,款式保守許多。

奇怪的是,他們似乎對湮墟的事情一無所知,謝尋非詢問了不少人,得到的回複千篇一律:從沒聽過“湮墟”這個古怪的名詞,這地方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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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哥哥。”

秦蘿小小聲:“這裏所有的東西,好像全是半透明。”

她開口時戳了戳識海,裏面空空蕩蕩,不見伏魔錄的影子。

想來它也處于天道因果之中,沒辦法進入湮墟,于是在他們兩人原地消失的瞬間,從秦蘿識海重重摔在了地上。

謝尋非點頭:“方才那位前輩說過,湮墟由執念彙聚而成。修士的意念不可能殘存太久,而今一千多年過去,湮墟即将消散,裏面的景物自然也就成了這副模樣。”

他說着看了看四周,眼中仍有警惕之色,緊緊握着劍柄:“而且你看,那前輩一眼便認出我們是外來之人,街邊這些住戶卻像察覺不出半點貓膩。”

秦蘿用力點頭。

她與謝哥哥擁有實體,在若隐若現的湮墟裏,理應是格外突出。然而打從他們進入街道起,居然一直沒得到任何注意,來來往往的人們有說有笑,始終忙于自己的事情。

就好像……這座城還沒在正邪大戰中慘遭摧毀,所有人活得好好的。

謝尋非沉聲補充:“普通修士的執念不可能存在上千年,我們眼前見到的這些人,應當也是虛無缥缈的幻術。”

“只有那個穿綠色衣服的前輩不一樣。”

秦蘿恍然:“那她一定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修士,所以才能留在湮墟這麽久!”

謝尋非應了聲“嗯”。

千年前的那場大戰,不僅在被後代們一天天忘卻,就連曾經葬身于此地的修士們,也逐漸忘記了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等湮墟消散,便什麽都不會留下了吧。

他心下一動,不動聲色垂下眼睫,現出自嘲的笑。

譬如他,同樣也是千年前的餘留之物,比起由靈力化成的湮墟,更為渾濁且不堪。

他的誕生毫無意義,無異于一切怨念與恨意的凝集體,不被天道承認,早就該随着時間一天天散去。

萬幸,哪怕是如他這般低劣的存在,也能為了心中想要保護的人,最後再做一點事。

七殺之陣,還剩下一天的時間。

……只剩下一天的時間。

“好可惜,如果姜之瑤師伯能來這裏,一定會特別開心。”

秦蘿背着手手緩緩踱步,随着身體搖擺,腦袋上的黑發輕輕晃了晃:“謝哥哥,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這是小孩笨拙的照拂,如同一個懂事的小大人,知道身邊的朋友傷心難過,便下意識對他遷就又縱容。

謝尋非抿唇笑笑,在秦蘿回頭看他之前,盡數藏好眼底暗色。

最後一天,他想要自私一點,一點點就好。

他的性子陰沉又古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秦蘿雖然才是年紀更小的那一個,卻時時刻刻總在操心——顧及他的感受、他的傷口、他的不讨人喜歡。

倘若今後的秦蘿還會偶爾記起他,一定滿滿全是沉重又壓抑的回憶。

他們兩人雖然也曾去過金淩城、天河鎮,但從來都有師門陪在身邊。秦蘿人緣好,被衆星拱月般圍在中間;謝尋非沉默寡言,往往只能看着她和別人說說笑笑。

想來他這一輩子,從沒與什麽人真真正正、開開心心地過上哪怕一天。

……想讓自己最好的朋友高興一回。

因為他。

“今日在古戰場蹉跎已久,想必靈力耗去了大半。這裏無甚危險,既然街上的人都不知應該怎樣離開湮墟,我們不妨先休憩片刻,在街邊逛逛。”

謝尋非沉默半晌,低聲應她:“我極少在街邊閑逛,你決定便是——像你和其他朋友常做的那些就好。”

她和其他朋友常做的那些?

秦蘿眨眨眼睛,努力把這句話消化完畢,很快揚唇笑開。

她懂了!謝哥哥是在隐晦地對她說,他也想在湮墟裏玩一玩逛一逛。

想來也是,他剛從別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不是多麽美好的來由,難免讓人覺得難過。

這種時候,就應該把一切不開心的事情全部抛在腦後,随心所欲放松心情。她作為謝哥哥的朋友,理應陪在他身邊。

他說得輕飄飄,顯然覺得不好意思,非要裝作一本正經的模樣。看吧看吧,被她抓住小尾巴,發覺真正的心思了吧。

女孩得意洋洋揚了揚下巴:“好啊!謝哥哥,你想吃零食還是閑逛還是去看衣服法寶?唔……不過湮墟和別的地方不同,好像沒辦法買東西。”

秦蘿聲音越來越小。

如果她看中了什麽衣裙首飾,卻無論如何只能碰到一層若有若無的霧,那她一定會心梗至極。

還有零食也是。

千年前的食物,肯定有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特色菜。要是她有幸遇上,結果只能看不能吃,想想就叫人覺得難受。

小朋友決定把這些不靠譜的計劃全部删掉。

“讓我想想,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時候……”

秦蘿偏偏腦袋,目光一晃:“謝哥哥你看,那邊有貓咪!”

謝尋非循着她的視線擡頭。

他們置身于街道中央,向右側望去,能見到一條幽寂無人的小巷。

湮墟上空挂了一輪慘白太陽,比起真正的陽光,更像是一盞白熾燈。暗淡光暈随風而下,透過樹枝間的縫隙落在地面,化作一縷縷躍動的光點。

而在光點與陰影的交錯之間,悠長的巷道深處,有幾只黃白相間的貓。

秦蘿一把拉過他衣袖:“快來快來!”

她跑得輕盈且快,謝尋非猝不及防被往前一拉,随她邁開腳步,耳邊掠過一道清涼的風。

像是匆匆經過胸腔,讓心口倏地跳了跳。

湮墟裏的貓咪也是半透明,被喂得肥肥胖胖,懶洋洋趴在大樹的陰影下。

許是被街上的人們投喂了太多次,一只只大毛團神态惬意,見到他們居然不躲,而是擡起眼皮慢慢悠悠地一睨,皺起小臉開始打哈欠。

秦蘿躊躇滿志,勾了勾嘴角。

上次在滄州的商鋪裏,有只貓咪對所有人都愛搭不理,唯獨見到謝尋非,歡歡喜喜跳到了他身上。

毛茸茸的小動物最能安撫人心,如果能和這些貓貓玩上一遭,他的心情一定能好轉不少。

“我記得謝哥哥很讨貓貓喜歡,和它們玩就很開心啦。”

秦蘿拽着袖口沒松手,引他找了個陰影蹲下:“只不過看它們這種樣子,應該吃不了東西。”

謝尋非學着她的動作放松下來,遲疑開口:“你們會給它們投喂食物嗎?”

“嗯嗯!”

秦蘿把手松開,托住自己腮幫子,微微側過腦袋:“貓貓狗狗都很常見,在街上流浪的也有很多,全都聚在這種小巷子裏。我們通常會買些吃的,讓它們不餓肚子。當然也有專門用來摸貓的鋪子,只要從老板那裏買一袋貓糧,就會有十幾只貓咪圍在身邊。”

巷子裏的貓,幾個抱着食物的小孩。

謝尋非靜靜聽她講,看着女孩眼睛裏躍動的光,在腦海中細細勾勒未曾經歷過的景象。

“貓咪一般不怕人,吃東西的時候會搖尾巴。”

秦蘿說着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其中一只貓咪的耳朵:“你如果有興趣,等這次百門大比結束,我們就一起去天河鎮試一試。”

謝尋非默了須臾,低低回她一聲“好”。

出乎意料的是,湮墟裏的貓咪并非一團看得見摸不着的霧氣,當指尖落在半透明的耳朵上,能清楚感受到細細軟軟的絨毛。

秦蘿驚喜仰起腦袋,朝他眨眨眼睛,為了不把貓咪吓跑,聲音壓得很低:“可以摸到耶!”

她說罷松開右手,向旁側退開一步,黑漆漆的杏眼直勾勾盯着他瞧,滿滿當當盛着期待和喜悅,就差寫上幾個大字:快來快來!

謝尋非喉結上下動了動,沒說話,不甚熟練地伸手。

這是他第二次接觸貓咪,在往常更多的時候,這種生物于他而言,和路邊的雜草差不多。

脆弱,随處可見,與他毫無關系,仿佛一碰就會死掉。

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謝尋非力道極輕,幾乎堪堪觸到耳朵,就僵硬着一動不動。

身邊傳來一聲短促的笑。

緊随其後,是突然靠近的淡淡花香。

“不是這裏,貓貓最喜歡被摸脖子。”

秦蘿按住他手背,牽引着少年手心往下:“你力氣太小,像在撓癢癢,用力一點也沒關系的。我聽說它們沒辦法自己碰到脖子和後背,如果有人摸一摸,會覺得很舒服。”

謝尋非一動不動,被貓咪脖子上的細密絨毛蹭過掌心,生出若有若無的癢,讓他脊背發麻。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的手握過劍揍過人也染過血,而今卻乖乖聽憑一個女孩的牽引,陷進柔軟的、透着陽光氣息的絨毛裏。

白茫茫的陽光像水一樣溢開,霧氣缭繞其間。巷子裏祥和靜谧,仿佛惱人的喧嚣全被擋在外頭,樹影斑駁,微風和煦,牽引出幾聲低不可聞的綿長呼吸。

一種莫名的安心。

秦蘿帶着他一點點上下撫摸,等後者逐漸熟悉,這才心滿意足松開右手。

胖胖的大貓晃了晃尾巴,從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謝尋非飛快看向秦蘿,破天荒顯出幾分孩子氣的無措。

“咕嚕咕嚕叫,是因為它覺得很開心。”

她輕輕站起身子,小聲解釋:“搖尾巴也是。”

這裏貓咪不少,這團大球球縮在謝尋非手下,秦蘿便興沖沖走向下一只。

就是下一只的脾氣,似乎不怎麽好。

她靠近的貓咪通體雪白,乍一看去像極了圓滾滾的雪球。秦蘿習慣性伸出右手,被它喵嗚一聲弓起身子,迅速退開到角落。

謝尋非想要起身,見她回頭擺了擺手。

這是不用的意思,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小少年蹙起眉頭,猜不出她會如何去做。

秦蘿今天穿了條淺粉色的襦裙,步子很輕,在地面蕩開一襲薄薄的影。

謝尋非看見她朝着白貓靠近一步。

然後又是一步。

小小的影子倏然蹲下,朝着角落伸出右手,将它停在與貓咪近在咫尺的半空,食指勾了勾。

秦蘿聲線帶着笑,稚嫩又天真:“別怕別怕,喵喵喵喵。”

女孩的喵喵尚未落下,她的右手便緩緩向前。

這次的動作更輕更小心,先是食指柔柔點了點,再有整只手掌慢慢覆下,罩住貓咪後頸。

謝尋非認真看着她的背影。

一眨眼,秦蘿已經把白貓抱了起來。

這些貓咪被養得圓圓胖胖,白貓比她的腦袋還要大上一圈。秦蘿像風一樣跑過來,蹲在謝尋非身邊:“謝哥哥謝哥哥,這只好大好軟,毛也很舒服,你要不要摸摸它!”

這是她的好意,自然無從拒絕。

少年安靜點頭,試探性往前伸出食指。

壞脾氣的大白貓喵嗚喵嗚,察覺到他的意圖,弓身往秦蘿懷中猛地一縮。

“它好像不太喜歡被人碰。”

秦蘿趕緊拍了拍大貓的後背,杏眼裏瞳仁轉了轉:“要是學一學貓咪的叫聲,說不定能和它們變成好朋友哦!我之前試過了,見到小鳥就叽叽,遇到小狗就汪汪,貓咪只需要喵喵喵——這樣的話,它們就會以為你也是小鳥小狗小貓了。”

只有小孩子才會想出來的古怪理論,顯而易見行不通。

謝尋非有點擔心她以後被壞人騙。

而且……讓他學着貓咪喵喵叫這種事,絕對絕對不可能發生。

秦蘿滿心期待看着他,把手裏的貓咪高高舉起,讓它與身邊的小少年四目相對。

謝尋非默然不語,大白貓眼神犀利。

秦蘿被貓咪遮住了臉,雙手抱着它悠悠一晃,模仿出貓咪的語氣:“我的毛毛超軟超軟哦,抱一抱也很舒服,大哥哥想試試嗎想試試嗎喵喵。”

謝尋非:……

好奇怪,耳朵裏生出的癢像是蒲公英,一直蔓延到心口上。

秦蘿說着探出腦袋:“試一次嘛試一次嘛,一下下就好,說不定它很喜歡你呢。”

她的語氣如此輕快,讓謝尋非生出一種莫名的錯覺,或許秦蘿真實的用意,只是為了聽他學一聲貓叫。

身邊的女孩嘟嘟囔囔:“手酸了。”

她略有失望地垂下腦袋,打算把上舉的雙手收回,毫無征兆地,忽然聽見耳邊湧來一瞬沉沉的風。

少年的聲音又低又啞,尾音輕得像是羽毛,快要沒辦法聽到:“喵。”

秦蘿倏地挺直身子。

謝尋非耳根發熱,下意識別開目光,抿唇定了定,又重新看向近在咫尺的大白貓。

耳朵上紅潮散開,他猶豫着伸出右手,碰了碰毛茸茸的脖子:“……喵喵。”

貓咪眨眨眼睛。

貓咪揮動軟綿綿的肉爪,啪叽砸在他鼻尖。

謝尋非沒有防備,被直接拍得腦袋向後一仰,側臉瞬間湧上濃郁緋紅。秦蘿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小沒良心。

他下意識捏住自己通紅的耳朵,開口毫無底氣:“……不許笑。”

抱着貓貓的女孩點點頭,嘗試把嘴唇抿成直直一條線,結果以失敗告終。

秦蘿無論如何也止不住笑意,最終像河豚一樣鼓起腮幫子,只留下一雙彎彎的眼睛:“唔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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