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前輩,他在哪裏?

第92章 前輩,他在哪裏?

與此同時, 古戰場外。

蒼黝夜色渾然鋪開,烏雲蔽日,山影巉巉。

有風穿過長長裂縫, 自大漠之中急急而來,風聲尖銳悠長,好似野獸嗚咽。

厲厲呼嘯不絕于耳,除此之外, 亦有一道微啞的女音傳來:“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還是解不開?”

“七殺陣法詭谲莫測,千百年來始終無人破解。”

身着留仙觀門服的青年眉頭緊鎖,置一紙于半空,手中寫寫畫畫,筆墨沒停:“更何況它銷聲匿跡多年, 如今已沒誰在繼續研究了。”

他們留仙觀裏盡是法修, 對令咒、符咒與陣法了解頗多,然而陡一遇見七殺, 卻還是無從下手。

由于太過殘忍, 這個陣法被列為修真界禁術之一, 自從正邪大戰以後,便幾乎消失了蹤影。當年的修士們無法将其破解,等七殺陣銷聲匿跡,後世之人自然也就放棄了研究。

“這陣法比我的年紀都大,被禁用以後, 我只在老祖宗留下的典籍裏見過它。”

留仙觀道長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而且除了七殺陣, 這裏面還摻雜有其它陣法。破解七殺已經夠嗆,再加上這些繁複錯雜的邪術歪道,可謂難上加難。”

江逢月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右掌緊緊握成拳。

當時秦蘿與謝尋非莫名其妙消失在古遺跡裏,徹底與水鏡斷開了聯系。他們嘗試過傳訊符、傳音乃至連心咒,無一例外,全是無用功。

就好像……他們進入了另一個完全隔絕的小世界一樣。

這已是極為糟糕的情況,遠遠超出所有長老的預料。

衆人本打算進入古戰場,前往兩個孩子消失的地方一探究竟,沒想到随之而來的,是更為棘手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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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起,整個古戰場都被籠上了一層陣法。

結界封鎖了一切可供進入的通道,古戰場之中魔氣大增。烈烈殺氣陡然騰起,之前蟄伏于陰影的魔獸怪物,在此刻盡數現身而出。

“這是連環陣,其中一個法陣被開啓,就會引得其它術法逐一啓動。”

當時的留仙觀觀主這般解釋:“比如魔氣增長,是凝邪陣;魔獸狂化,是血狂之術——”

他說着眉頭一動,神色緩緩凝固。

秦蘿與謝尋非消失在一片陰影之中,四周本是空空蕩蕩,沒有任何古怪之處。等連環陣一個接一個開啓,在壓抑凝沉的陰影裏,居然緩緩浮起一道血紅微光。

微光淌動如血,于地面迅速散開,不消多時,凝成一道陣法的模樣。

留仙觀觀主盯着它看了好幾個瞬息,右眼皮跳個不停。

良久,清隽出塵的青年終于遲疑道:“這是……七殺陣法。”

總而言之,這個連環陣的起始,便是他眼前這個臭名昭着的七殺。

以它的開啓為源頭,整個古戰場陷入一片混亂之中,而要想解開連環陣,必須先攻破七殺陣法。

可七殺哪有那麽容易破解,千百年來,無數修士敗在它手上,即便想破腦袋,也無法窺見其中奧妙。

更何況……連環陣的最後一陣,是将古戰場全盤覆蓋的結界,他們用不了傳訊符,連進去看一看都做不到。

法修們還在破解連環陣法,秦止又氣又急,眼珠子蒙了層密密麻麻的血絲,手中長劍顫抖不止,嗡嗡作響。

早在看見那道七殺陣法的時候,他便驟然拔劍而起,想将結界一劍劈開,卻被人按住了手臂。

——連環陣牽一發而動全身,絕不能用外力破壞其中一環。

倘若劈開結界,其它陣法也會一并爆開,在古戰場那樣惡劣的環境裏,殺傷力定然不小。

縱使有一劍開山之力,而今遇上這般錯綜複雜的陣法,劍聖也只能站在水鏡旁側,一邊等待法修們破解七殺陣法,一邊提心吊膽注視着裏面的景象。

古戰場上魔氣大作,風聲驟起,原本寂靜悠然的雲朵被用力吹散,滾滾如波濤。

魔潮狂舞,狂化的魔獸傾巢而出。小弟子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了一跳,以為是長老們給予的試煉,紛紛祭出法器禦敵。

而在古城遺跡,仍然停着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以及一本飄在半空的書。

“那是——”

江逢月急得眼眶發紅,緊緊攥住秦止衣袖:“伏魔錄和……姜之瑤師姐?”

“姜之瑤。”

斷天子聞訊而來,眉頭緊蹙:“那個在藏書閣住了幾百年的法修?她——”

他不知想到什麽,眸色幽深:“我記得,她是曲道知一脈。”

“曲前輩是她師祖,二人未曾見過面。”

有人道:“我記得當年曲前輩就在鑽研魔族術法,正因有她,正道才破解了不少九死一生的危局。不過這七殺陣……直到最後,前輩也沒能解開。”

江逢月凝神屏息,望向角落裏那片暗淡的水鏡。

與古戰場外面的諸多修士一樣,鏡子裏的女修同樣拿出了一紙一筆,還有一本破舊的褐色大書。

她未曾顧及塵沙,徑直趴在地上,一面打開大書,一面在紙上不停寫寫畫畫。

那本書顯然年歲已久,通體萦繞着古老的靈力,好在被保管得妥妥貼貼,不見一絲一毫損毀。

江逢月定睛看去,才發覺書上的內容皆是手寫,作者筆跡娟秀潇灑,與姜之瑤龍飛鳳舞的草書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自曲道知前輩的師尊起,他們一脈似乎就在研究各種秘術。”

方才說話的修士低聲道:“但七殺陣法的期限只有短短一天。那麽多修士前赴後繼,一千多年始終無人破解,僅憑今日、僅憑她一人——”

他說着頓住,旋即厲聲驚呼:“當心!”

——如今魔氣大盛,四面八方盡是湧動的殺機。古城遺跡本就潛藏了為數衆多的魔獸,被狂化的陣法一激,接二連三出現在月光之下。

對于它們來說,人類的血肉是最好的食物。

自從秦蘿與謝尋非消失不見,此地便只剩下姜之瑤一人。

她醉心學術,多年未曾戰鬥,和身邊的伏魔錄一樣,全都全神貫注撲在身前的法陣裏,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有道殺氣在無聲靠近。

魔化的豺狼雙目猩紅,爪子落地,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轉瞬之際,魔狼前爪微動,猛然前撲。

伏魔錄發現不對,兀地轉身。

江逢月眉心重重一跳,握在秦止衣袖上的右手愈發用力。

秦止沒說話,握住她手背。

下一瞬的水鏡,鮮血四濺——

豺狼的攻勢迅捷有力,姜之瑤遲遲聽見嘶吼之聲,遲疑着轉過腦袋。

也恰在此刻,一曲笛聲如風拂過,樂音絲絲縷縷,盡數化作銳利風刃,不偏不倚,恰好擊中魔狼頭頂。

血色溢開,姜之瑤長舒一口氣,循着笛聲傳來的方向望去,見到一個容貌姣好、身形窈窕的少女。

月色冷然,少女向前一步邁出陰影,雙目溫和如遠山。

“道友可有受傷?在下楚明筝,蒼梧仙宗弟子。”

她道:“而今邪魔四散……敢問道友,可曾見過我的師妹秦蘿?”

伏魔錄汪地一聲哭出來:“楚、楚師姐!快救救秦蘿吧嗚嗚嗚!”

秦蘿趴在桌子上,恹恹放下手中紙筆,用指節敲了敲書桌。

她總覺得不對勁。

在她的印象裏,謝哥哥不愛說話,也不怎麽笑,像今天這樣同她咕嚕咕嚕說上一大堆話,就更是叫人怎麽也想不通。

同樣奇怪的,還有擺在她眼前的這本書。

說是書,其實更像個筆記本,上面寫了好多好多她看不懂的字符和圖畫,每個角落都是密密麻麻。

應該是記錄咒術和陣法的筆記。

她之所以拿着紙和筆,其實并非為了調查湮墟,而是有另一個重要的用意。

至于這本書,不過是她不想讓謝哥哥發現自己的小動作,随便找來的障眼法罷了。

直到粗略看了看這本書,女孩心中的不安才愈發強烈起來。

血狂之術,傀儡術,十方殺機,凝邪陣,還有……最後的七殺陣法。

其它術法都被打了勾,只有七殺陣被重重圈了起來。書本厚重,居然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全都在用來破解這個陣法。

直到最後也沒有解開。

秦蘿心中忽然湧起一個沉甸甸的念頭。

這是一千多年前,古戰場之上的陣法。

而湮墟裏的一切,盡數源自千年前的古戰場。

既然形形色色的居民百姓、各具特色的亭臺樓閣、甚至是極不起眼的一只只貓咪都能存在于此——

恍惚之間,她想起曲道知家中的陣法。

那些點燈的、清掃的、感知外人的術法仍然留存,那如果……這些屬于魔族的法陣,也像它們一樣留了下來呢?

女孩兀地起身,椅子發出吱呀一聲刺耳輕響。

還有初次與曲前輩見面時,她與謝哥哥的那段古怪停滞。

就是在那以後,謝哥哥忽然提出想與她在城裏逛一逛。

他分明是那麽認真的一個人,假若遇見危險,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立刻破局。

太奇怪了。

心髒搖搖晃晃懸在半空,這個想法雖然來自于生拉硬造,卻讓秦蘿怎麽也靜不下來。思忖須臾,女孩将桌面上的雜七雜八整理幹淨,踏踏小跑出門。

謝尋非不知去了哪裏,這座城範圍不小,憑借她的一己之力,絕對沒辦法很快找到他。

好在,除了他們倆,這裏還剩下另一個大概率知情的人。

書房外是一條長廊,夜色靜谧,大多數房間空空蕩蕩、沒有亮燈,唯有走廊盡頭的一間小屋悠然亮起,燭火被微風拂過,映出搖搖晃晃的影子。

秦蘿敲門,聽見裏面的一聲“請進”。

見到她來,曲道知并未顯出驚訝之色,笑吟吟道了聲“你好”,示意秦蘿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秦蘿擡眼,心口砰砰跳。

曲道知不愧是個學者,即便身在死後的湮墟,也仍然時時刻刻拿着筆。

這會兒她正坐在一張木桌前,面前擺了巨大的白紙,白紙中央畫着碩大法陣,旁邊則是尋常人看不懂的式子。

至于她身後,挂着十幾張截然不同的布陣圖,其中幾張無比熟悉,正是學宮裏要求牢牢記住的知識點。

“這是我的一項研究,說來慚愧,一直沒能解開。”

曲道知搶先開口,見女孩看了眼身後的布陣圖,輕聲笑笑:“這些都是我與同伴創造和改良的陣法,千年過去,你們應當沒再使用了吧。”

“其中好幾個,都在學宮的課本裏。”

秦蘿抓了抓裙子,擡頭對上她的眼睛:“前輩,您……您桌子上的這張紙,上面是七殺陣法嗎?”

女修因她的上一句話眉梢微挑,聽罷下一句,倏地怔住。

“我看到了書房裏的那本筆記。”

秦蘿頓了一下,往前靠近一步,語調更急:“謝哥哥說他要出去透透氣……前輩,湮墟裏也有七殺陣法嗎?當時在貓咪巷子裏,您是不是給他傳了音?”

曲道知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

當時她将七殺陣法的存在告訴謝尋非,少年的第一反應,是求她對秦蘿保密。

他一向反應快,早就做好了全部的打算——

七殺陣破,湮墟也會随之消散,秦蘿回到古戰場,只會發現他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

這樣一來,她不會感到愧疚,也不必對他心生懷念與感激,這件事悄無聲息地過去,頂多讓她難過幾天,掉幾滴眼淚。

而現在,既然秦蘿察覺真相,那麽向她保密這件事,似乎也就不再那麽重要。

有風吹過敞開的窗戶,木窗晃蕩,與牆壁啪嗒一撞。

半晌,翠衣女修終是沉聲:“是與不是,很重要嗎?”

她沒有否認。

秦蘿眼眶發酸,喉間哽了哽:“前輩,他在哪裏?”

她只得到一片寂靜的沉默,停頓一霎,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原來是這樣。

所以那時謝哥哥才會耐心坐在她身旁,聽她說起未來和以後,還有那片大漠裏的真實星空。

他說他會講鬼故事,會做飯摘果子,也會保護她。

臨別的時候,他還說自己習慣了一個人——

可事實根本不是那樣。

聽她絮絮叨叨說起春游的時候,少年靜靜看着她的眼睛,瞳仁漆黑,噙了淡淡的笑,也有澄澈幹淨的期待。

他一輩子過得那樣苦,比誰都渴望着擁有朋友,得到一段不再痛苦孤單的人生。因為未曾有過,所以即便是聽着她口中的敘述,謝尋非也會露出溫柔的目光,如同溫馴乖順的小獸。

他早就知道,這會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天。

最後一次走在陽光燦爛的街道,最後一次陪在朋友身邊,最後一次笑着揮手,向她說一聲“再見”。

……他究竟是用怎樣的心緒,才在她提起大漠的星空時,說出那句“明天夜裏,你就能見到了”呢。

哭哭啼啼什麽也做不了,秦蘿用力擦去眼淚,抽抽噎噎吸一口氣:“前輩,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自己去和他說……不會麻煩你的。”

這哪裏是麻煩不麻煩的問題。

曲道知長嘆一口氣。

最初把七殺陣法告訴謝尋非時,她賭了九成的可能性,少年會對身邊的女孩動手。

謝尋非本就是魔族的惡念之果,莫說她,連天道都心生厭惡。她那時打好了主意,一旦謝尋非出手,她便将他當場斬殺。

他卻選擇了救下秦蘿。

眼前這個小孩也是,兩人只能活下一個,接過他的犧牲就好,哪裏需要再去尋他。

全都無法理解。

就像當年邪魔入城,她那些自願死去的同門一樣。

……都是固執的家夥。

燭火微明,女修發出低低一聲喟嘆,妥協般開口:“那裏很危險,除了七殺,還有別的致命陣法。你若是前去,很可能遇見危險。”

秦蘿用力點頭,雙目亮起的剎那,望見曲道知無可奈何舉起右手。

視線所及之處,女修的指節纖細白皙,而今悄然伸出,直直指了個方向——

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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