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季檸,別再來了

手一顫,勺子落到地上。金大公子的表情沒有問題,語氣也沒有問題,可兩相結合起來,卻叫人頓覺毛骨悚然。

“抱歉……”

我慌忙彎腰去撿,桌子下,與一雙好奇的大眼對個正着。

金家的小公子金元寶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鑽到了餐桌下頭,這會兒到了我腳邊,還替我撿起了銀勺。

“謝謝。”我愣怔着沖他道謝,接過勺子。

“我昨晚見過你,就在那個臺子上。”金元寶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圓頭圓腦,不說話時瞧着倒也機靈,一說話就有股憨勁,總覺得不太聰明。

“嗯……我是大提琴手。”我說。

“大提琴?”他看了眼靠牆擺放的一排樂器,忽然眯縫着眼笑起來,“我喜歡大提琴。”

他的笑純真稚嫩,不含一點功利,要說之前看他模樣還有些像他父親兄長的地方,那這一笑,就半分相像的地方也沒有了。

“元寶,你怎麽吃個飯都不好好吃?快回來。”這時,金辰嶼也發現自己弟弟不見了,語氣裏多了點無奈。

金元寶撇撇嘴,根本不聽他的,矮着身從我這頭餐桌蹿出去,很快就跑沒了影。

金辰嶼蹙了蹙眉,一個眼神給到身旁女傭,不用言語,對方便明了他的意思,快步追着小少爺而去。

等見不着女傭身影了,金辰嶼才收回目光,對着桌上衆人歉意道:“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

方洛蘇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小孩子嘛,坐不住也是正常的。”

其餘人紛紛附和,全是讓他不要放在心上。

我舉起水杯象征性地輕抿一口,心神早就不知飛到了哪裏。

這獅王島好比龍潭虎穴,金辰嶼又如鬼似蜮,餐廳雖敞亮,佳肴亦美味,我卻如坐針氈,味同嚼蠟。

不知道冉青莊怎麽樣了,會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

我應該做些什麽才能幫到他呢?

他變成現在這幅樣子,多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坐視不理。

“大家也吃的差不多了,我這就叫人送你們去碼頭。”金辰嶼手指微擡,一直作壁花狀的光頭便自動上前,聽候差遣。

也不知金大公子與對方說了什麽,光頭點了點頭,很快就出去了。我這才發現那光頭的後腦勺上還紋了條彎彎曲曲的花斑蛇,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衆人起身,拿上各自樂器,紛紛上前感謝金大公子的熱情款待。

“希望我們還有機會見面。”輪到我,金辰嶼伸出手,一派友好模樣。

伸手不打笑臉人,縱使心中萬般惡寒,我還是握住了那只手。很冷,觸感不是很好,也就兩秒我又給松開了。

這時,餐廳大門自外被人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來,停在了金辰嶼身邊。

“車已經準備好了,随時可以走。”冉青莊的視線淡淡劃過我的面龐,未做任何停留。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眉間下意識地隆起,像是在忍受某種痛苦。

裸露在衣服外的身體沒有什麽異樣,但衣服下的部位,就不知道遭了怎樣的酷刑了。

金辰嶼沒有開玩笑,冉青莊真的受罰了。

像是被一只巨掌捏住了心髒,讓我有瞬間無法呼吸。

金辰嶼看看我,又去看冉青莊,突然開懷大笑起來:“哎呀,原來你們真是老相好啊。”

說着他往冉青莊背上拍了兩下,也不如何地重,就見冉青莊站立不穩似的向前栽了栽,臉色更難看了。

“你沒事吧?”我連忙去扶冉青莊,被他避讓着揮開了手。

“怎麽?吵架了啊?不是我說你,你這性子一般人可受不了。”金辰嶼不知為何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攬着冉青莊的肩,也不管其他人便往門外走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什麽情況,也只好跟在後頭。

方洛蘇與我落在最後。我背着大提琴,透過人群看着最前頭的冉青莊,方洛蘇就看着我。

“那人你認識嗎?季檸。”她問。

“認識,是我……高中時的朋友。”我收回視線,盯着地面道。

“那是近幾年金大公子身邊的紅人,合聯集團的新貴。”方洛蘇壓低聲音道,“你……工作是一回事,來往是另一回事,你最好別和他走得太近。他們這種人,和我們不一樣。”

這是身為朋友的忠告,是好意,我該領她的情。但我又無來由地覺得她講話刺耳,不太好聽。

冉青莊也不比我多一條胳膊,更不比我少一條腿,怎麽就和我不一樣呢?

“我有自己的打算。”匆匆丢下一句,我加快步伐越過衆人,到了冉青莊與金辰嶼身後。

“這幾日你好好養一養,公司的事先不用急。”金辰嶼親昵地說道。

冉青莊點點頭,并不言語。

“我也是做給底下的人看,你可不能記恨我。”金辰嶼說着,側首往後睨了我一眼。

兩相對視,心頭重重落下一拍,對方上挑的眼尾像極了一只吃飽喝足,琢磨着怎麽使壞的狐貍,叫我下意識地生出防備心。腳下一遲疑,便被後頭的人一個不查撞上來。

“抱歉抱歉。”對方連連道歉。

我搖搖頭,讓對方先行。

大門外停着好幾輛七座商務車,我随着冉青莊上了打頭那輛,坐定了往車窗外看去,就見金辰嶼仍站在原地,臉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沖我們揮手道別。

多疑的小狐貍……

到這會兒我也有些想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有心留我們吃飯,他就是想試我,試我和冉青莊是不是真的相熟。如果冉青莊昨夜進的不是我的房間,剛才怕是要露餡兒。

只是入夜行走都要這樣重罰,如果被人知道他就是那只“耗子”……打了個激靈,我不敢再想下去。

冉青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雙手交疊,閉目養神,一路都沒有說話。等到了碼頭,他率先下車,一個個去接其他人的樂器,方便他們下車。

我的樂器有些大,一早放在了後備箱裏,我見冉青莊開了後車蓋,正要幫我把大提琴拿出來,忙上前搶先一步将琴盒背到肩上。

“不用了,我自己來。”我總覺得他身上有傷,怕加重他的傷勢,便不想麻煩他。

冉青莊瞥了眼自己抓空的手,哂笑道:“怎麽?怕我弄壞你的琴?”

我一時茫然,不知道他怎麽會生出這樣的誤會。

“我不是……”

他沒想聽我解釋的意思,打斷我,看着別處道:“季檸,別再來了。”說完這話,便掠過我去往別處。

我盯着他的背影,總覺得他說這話,并非出于嫌棄。

衆人排着隊,一個接一個上到游艇。

我走在最後,回頭望向岸邊,就見冉青莊燃着一支煙,雙目黑沉沉地注視着這邊。

不等我上船,他呼出一口白霧,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回到崇海,分明也就離開了一個晚上,我卻有種重回人世之感。

與樂團衆人一一道別,我拖着滿身疲憊回到家裏,剛一進門,就接到了我媽的電話。

一聽,是小妹打來了。

我媽管我們管得嚴,小妹未滿十八,連手機都不允許擁有。因此有事找我,多是借別人的手機。

她打來電話,是想就大學的選擇詢問我的意見。她想來崇海讀書,媽媽卻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離家那樣遠。

“遠一點怕什麽,你不是也在崇海嗎?哥,你幫我勸勸媽媽,讓她同意我考崇海舞蹈學院吧,好不好?”

小妹自幼學舞,一直以來的夢想便是成為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崇海舞蹈學院在國內舞蹈學院裏數一數二,她想考到這裏也不讓人意外。

經不住她軟磨硬泡,我讓她将電話給到媽媽,承諾試着說一說。

一陣窸窣過後,換我媽接電話,一開口便是:“你覺得崇海好?”

“菱歌想考,就讓她試一試吧。”

“你們既然都在崇海,那我也跟去得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們都長大了,您不用一直跟着的……”

“我不放心。”

本來還想說更多,但轉念一想,我媽做下的決定從來就沒更改過,我說再多,不過是浪費口舌,也就不再勸了。

這個話題終結,無需再議,白女士開始關心起我的近況。

“你最近如何?”

我的病已成定局,也不想讓親人多受煎熬,便打算能瞞一時是一時,到萬不得已時再說也不遲。

“挺好。”少有的,我對她說了謊。

又聊了幾句,我媽打算挂電話了,我卻不知怎地,嘴比腦子快地叫住了她。

她靜靜等在那頭,沒有出聲詢問,也沒有挂斷,似乎是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至關重要。

“如果……我曾經做了一件錯事,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後果,現在我終于有機會可以彌補,只是可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應該不惜一切去彌補的,對嗎?”

“是很嚴重的錯事嗎?”

“嗯。”

對面靜默幾秒,道:“是我沒有教好你。”

握住手機的五指不自覺緊了緊,我垂下眼,內心被巨大的羞恥席卷。

“對不起。”

我媽嘆了口氣,道:“你記了這麽多年,一定不是小事。如果它讓你靈魂不安,你就必須去撫平它。人都是要為做錯的事付出代價的,越是逃避,最後的代價就越大。你有承擔錯誤的勇氣,無論如何我都會為你感到驕傲。”

不知道為什麽,聽完我媽的一番話,忐忑焦躁的內心忽然就平靜下來,好像終于在一片迷霧中找到了正确的出路。

“但是,”對面話鋒一轉,嚴厲起來,“不能再犯錯了,明白嗎?”

我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最後的六個月,想來也不會再犯什麽錯了。

“好,我一定不再犯錯。”我答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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