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到底喜歡林笙哪裏?
休息了兩天,手傷恢複後,我便重新開始給小少爺上課。
早上起床時,冉青莊已經出門,天氣陰沉沉的,好像随時都會下雨。到下午時,風已經很大,刮着樹冠,将枝條壓得東倒西歪。雲厚實地蒙住天空,仿佛轉眼就到了晚上。
島上安檢一向嚴格,上島要查,進娛樂城要查,給小少爺上課,自然也要查。
半路上開始下雨,車上就一把傘,陳橋替我撐着,我背着琴,兩人快步跑進大門雨檐下時,身上都有些濕了。
陳橋送好我便走了,讓我下課記得打他電話。
按照慣例,琴盒過安檢機,我則舉起雙手到一旁接受全身檢查。
而就在我檢查到一半時,門外又來了輛車,這車我至今只在電視上見過,看款式和規格就知道坐裏面的人必定身份非凡。
很快,司機撐着把黑傘從駕駛座下來,恭敬地拉開後車門,将傘完全傾向乘客。
一只纖瘦白皙,穿着細高跟的腳踏出來,我不由好奇地一路往上,順着白色珠片裙,一直看到對方的臉。
臉蛋小巧,雙眸明豔,唇邊是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竟然是阿咪。
阿咪下了車,并未直接往裏走,而是彎腰又從車裏小心扶出一名五六十歲的中年男性。
這名男性一頭灰銀的頭發,整齊地向後梳理,露出瘦削又嚴厲的五官,唇上留着兩撇精美的八字胡,胡尾卷翹上勾。穿着也十分講究,燕尾服,白手套,左手持文明杖,皮鞋擦得光潔锃亮。
他下車後,由司機舉着傘,被阿咪摟着胳膊,頗有氣勢地走進雨檐。
“蔣先生,我家主人已經在裏頭恭候多時了,這邊請……”馮管家從門裏快步迎出,弓着腰,陪着笑臉,為八字胡引路。
八字胡頭都沒低一下,更遑論與他交流,拄着手杖直直進了門裏,別說安檢,連停下意思意思舉個胳膊都沒有。
兩人快要消失在視野裏的時候,阿咪忽然回頭,沖我俏皮地眨了眨眼,顯然一早就發現了我。
我不由也沖她笑了笑,算作招呼。
安檢完畢,我背着琴,在女傭的帶領下來到小少爺的學習室,準備了十分鐘,小少爺便蹦蹦跳跳進來了。
“老師,你前兩天生病啦?”他自覺抱着自己的小琴,坐到凳子上。
“嗯……”我擡頭看向他,突然從他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逝的金辰嶼的影子,瞬間嘴角的笑都要維持不住。
“之前不小心着涼,現在已經好了。”調整了心态,摒棄雜念,我走過去糾正他的姿勢,開始了今天的教學。
之前我一直告訴自己,危險的是這座島,有病的是金辰嶼,小少爺不過是個孩子,所有的腌臜事和他都沒有關系。
可我在剛才突然意識到,不可能沒有關系。他遲早會成為這座島的一部分,他遲早會長大。
他現在年紀還小,像只純潔無害的小鹿,沒有壞心眼,沒有世俗的欲望,做什麽都調皮又可愛。
但他的爸爸是獅子,哥哥是狐貍,身邊環繞的盡是蛇蟲鼠蟻,他又怎麽可能單純一輩子?過不了多少時日,小鹿就會長出鋒利的犄角,變得好鬥,變得兇猛。他會繼承他父親的産業,成為兄長的得力幫手,主宰這座金錢的帝國。
身處這樣的環境,他就算做不成獅王,也絕不可能成為一只柔弱的鹿。
結束課程時,外頭已是風雨交加,陳橋将雨刮器開到最大,仍然看不清前路,只能開得很慢。
枯枝樹葉被風卷起,被雨托着,暗器一樣胡亂飛舞,動不動砸到車頂窗前,恍惚間有種在龍卷風中心行駛的錯覺。
記得以前有一次,高二那會兒,雨下得也很大,我和冉青莊被困在教室裏,兩個人都沒帶傘。
我正愁要怎麽回去,冉青莊的奶奶就來送傘了。
老人家帶了一把,自己另撐一把,本以為保準夠了,沒想到還有我。
“哎呦,我這不知道你也沒帶傘。”老人家看向孫子,“臭小子,你跟我一把傘,另一把給人家撐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等雨小點自己回去就好!”我連忙拒絕。一來冉青莊個頭那時候就很高,他奶奶只到他胸口,兩人身高相差巨大,遷就誰的身高都不好撐傘。二來傘小也撐不了兩個人,把其中一把傘給我,那他們兩個這麽長路走回家,肯定會被淋濕。
“叫你拿着就拿着,廢話怎麽這麽多?”冉青莊抓過他奶奶手裏的傘塞進我懷裏,随後看了眼自天而下連綿不絕的雨,舉起書包頂在頭上,深吸一口氣沖進了雨裏。
“奶奶我先走了,你自己慢慢走!”雨聲将他的聲音變得模糊,他跑的很快,轉眼便到了校門口。
他稍作停歇,抖落身上的水,還遠遠朝我們揮了揮手。
“啊這個衰仔,怎麽好把書頂在頭上,好歹把書給我嘛!”老人家罵罵咧咧撐着傘走進了雨裏。
我愣愣看了眼懷裏的傘,再看向校門口的高大身影。很快,休整完畢,冉青莊再次頂着書包沖進雨裏,轉眼消失在我的視野。
第二天,天氣轉晴,我去冉青莊的班級還傘,正巧在門口碰到了林笙。他問我找誰,我看了眼教室裏,沒見冉青莊,就把傘給他,讓他代為轉交。
放學後,冉青莊一如往常出現在空教室,我問他有沒有收到傘,他反應有些遲緩,半天才“哦”了聲,點頭道:“收到了,林笙給我了。”說完他趴在桌子上,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昨天謝謝你。”我說。
他依舊趴着,垂在前方的手微弱的擺了擺,應該是“不用謝”的意思。
給琴弦抹了點松香,試拉了幾個音,之後便一口氣拉完了《那波裏舞曲》。
再看冉青莊,還是沒有動靜。
想和他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麽。我和他雖然同一個年級,卻分屬不同班級,平時也沒什麽交集。
絞盡腦汁,突然想到一個能說的。
“你和林笙關系很好嗎?”林笙校草級的人物,成績優家世好,向來是衆人眼裏的焦點,話題裏的主角,我卻将他當做與冉青莊建立聯系的橋梁。
聽到熟悉的名字,冉青莊有了點反應,擡起頭,下巴擱在手臂上,懶洋洋道:“還行吧,他有一次被小混混糾纏,我看到了,就替他撐了下場面,對方不想鬧大就走了。”
“小混混糾纏?”
“他和小混混的妹妹交往,沒兩天又把人甩了,就被小混混盯上了。”
冉青莊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驚人的真相,我霎時呆愣不已,都要懷疑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林笙”。
“是有點活該,但他人還不壞,最後好像也順利解決了。”冉青莊又道,“怎麽,你們班有女生暗戀找你遞情書?”
我回過神,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那就好。”他複又趴回去,鼻音濃重道,“這家夥……雖然人不壞,但很惡劣,喜歡……得不到的東西。”
回到紅樓,進門時,發現冉青莊房門底下透着光。
洗完熱水澡暖和了身子,瞥見床頭櫃,想起那枚銀戒指還一直在我這,便敲響冉青莊的房門,給他送了過去。
過了會兒,冉青莊來開門。縱然開着窗,房裏煙味仍然很重,還很冷。
剛洗了澡,頭發還有點潮濕,被風一吹,我不自覺地打了個顫。
“什麽事?”冉青莊垂眼看着我。
手指摩挲着那枚銀戒指,将它舉到冉青莊面前。
“這個戒指,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我讓維修工取出來了,還給你。”
冉青莊顯然沒想到是這出等着他,怔在那裏,眼眸微微睜大,似乎連呼吸都有一瞬的暫停。
他遲疑着擡手,從我這裏取回戒指,用拇指指腹一遍遍的撫摸,好似在安慰一只終于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主人身邊,正在委屈地嗚嗚哭泣的小狗。
是與對待我那只戒指,完全不同的态度。
“你到底……喜歡林笙哪裏?”直到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才驚覺問出了多失禮唐突的問題。
這在冉青莊看來,無異于一種虛僞又做作的明知故問,一種可笑又無知的追根究底。
他就像只被冒犯了領地的猛獸,眼神立刻危險了起來。
我忙補充道:“我只是好奇,并沒有冒犯的意思。”
冉青莊收起戒指,不耐煩道:“喜歡就是喜歡,就像飛蟲都喜歡光一樣,沒有為什麽。”
我輕輕擰眉,不是很認同:“飛蟲喜歡光也是有原因的,他總有一些……一些讓你格外心動、特別在意的點吧?”
冉青莊滿臉的荒唐,一副“怎麽會有這麽可笑的人”的表情。
“他會替我打抱不平,會在我受傷時照顧我,會怕我低血糖每天為我準備早餐。我口渴了他給我遞水,我失落了他安慰我。我奶奶身體不好那段日子,多虧了他,我才覺得不那麽難熬。夠具體了嗎?”他一口氣說完,注視着我,眼裏閃過一抹譏诮,“他和你這種只知道錢的人不一樣。”
言語如果能成為武器,他這張嘴一定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誇個前任還要順帶貶低一下我,我就這麽惹他讨厭嗎?
林笙和我不一樣,他不愛錢,因為他本來就有,當然不需要。
誰不想體面過一生呢?我也想跟林笙那麽仙氣飄飄,食花飲露就能活,可惜生來就是個大俗人,注定到死都要為錢奔波。
暢快地口出惡言後,人總會進入到一個相對平靜的狀态。怼完我,冉青莊語氣也恢複平靜:“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季檸,別再提起他了。如果說我有什麽需要你做的,那第一件就是……別再提過去的事了,不然對我們彼此都沒有好處,聽懂了嗎?”
我還被他那句“你和林笙不一樣”怼的胸口發悶,就沒有及時回答。
冉青莊皺着眉,将房門拉得更開一些,加重語氣道:“季檸,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我猛地退後一步:“哦……好,我知道了。”低低應着,我轉身往自己卧室走去,握住卧室門把的同時,身後也傳來關門聲。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拉開抽屜取出自己買的那只戒指拿到眼前細看。
因為我和林笙不一樣,所以就算林笙送他個破戒指他都當寶貝,而我就算買再貴的,他都不稀罕。
我是有愧于冉青莊,想要贖罪,但不代表我毫無脾氣,聽到任何貶低都不會感到受傷。
戒指牢牢按進掌心,我翻了個身,将臉埋入枕頭裏,直到用盡全身力氣,掌心生疼,這才松開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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