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對于那一天,記憶至死恐怕也不會模糊。迅速漂流的木筏和湍急的河流将我拖動了十幾米,冰冷的河水讓我厚重的衣服成為死神的鐮刀,我沒有辦法上翻身上船,唯一的希望,來源于雷古伊斯的手。

所幸的是,他最終沒有放手。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用雙腿換來了兩位終生摯友——莫拉克九世以及雷古伊斯十二世,又及,吾妻瑪利亞。

如果說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那條腹腔裏的牙魚,沒能讓當年的瑪利亞親手取出來——可憐的姑娘,上岸之後她哭得不成人樣,任憑我怎麽勸說(天知道我自己痛得要死還要去顧及她)她都無法停止自責。還是莫拉克,我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名外科系學生,他的縫合技術高超得詭異,甚至有超過當時的教授的跡象。

……

其實我很肯定,莫拉克當時也紅了眼眶——來自幼年鱷魚的眼淚,我很确定,請看我認真的雙眼,我沒有半點炫耀的意思(即使事後提起這件事,莫拉克和雷古伊斯顯然都不太高興,尤其是雷古伊斯,臉都黑成鍋底了,至于原因,我想每一個參加過當年那場盛大婚禮的人想必都知道,在此不多說明。又:麻煩編輯在排版的時候看見這一段話的時候,請将“……”之後所有的內容删掉,不然在書出版的那一天我恐怕又要在局子裏過夜了)。

最後。

再次感謝我的摯友與妻子。

縱使我失去了雙腿,但是因為你們,我得以走得更遠。

——《輪椅上的國王@梅裏斯@佩拉則》

牙魚有鑽破衣服攻擊生物體最脆弱的腹部的本能。

梅裏斯半個人趴在竹筏上,因為湍急的河水和木筏本身的寬度,瑪門等人試了很多次也沒有辦法把梅裏斯整個人重新拉回木筏上。

最後在本定的下船地點大約五個腳程的地方,選了一個河水稍稍平緩的多亂帶,瑪門示意亞拉爾将船靠岸停下來。

當梅裏斯終于離開水面的時候,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有人想象他竟然傷得那麽重。

——因為熱帶雨林中的毒蟲沼氣特別多,他們所有人穿的衣服都是領口、袖口、褲腿處擁有緊紮收縮的衣物,更何況是因為秋天,就算在熱帶雨林裏,也穿了兩層上衣。

并且,迅速流淌的流水和亂石,絕對是減小牙魚傷害的又一有利之處。

所以在先前營救多次失敗之後,梅裏斯臉色蒼白地擺手阻止他們再繼續行動時,瑪門一等人則停止動作,将掌船的工作交給亞拉爾,瑪門和瑪利亞兩人負責陪在梅裏斯身邊,幫助他固定在船邊緣并不斷地和他說話,防止他昏迷過去。

期間,梅裏斯還能凄慘地笑着打趣瑪利亞哭鼻子——本該是輕松輕松氣氛的,誰知他剛打趣完,瑪利亞哭得更厲害了。

梅裏斯尴尬地皺皺鼻子。

——當時的氣氛又那麽一刻的緩和下來。所有人都樂觀地以為,梅裏斯可能并沒有被牙魚傷害到多少。

……

所以當梅裏斯脫離水面的時候,看見他整個右腳腳掌被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一點碎肉挂在森森的白骨上。“不!”瑪利亞倒抽一口涼氣,蒼白無血色的唇顫動着,一雙幾乎無神的眼顯示了她此刻內心的驚慌。

梅裏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途中被亂石蹭掉了一只鞋,恩……左腿也被咬了,只不過我覺得情況稍稍好一些。”

瑪門不動聲色地緊鎖着眉将梅裏斯小心翼翼地安置于一棵大樹之下半坐半靠着,檢查了下他的左腿,望着還有心情嘿嘿笑的梅裏斯:“這邊的情況也不太好……怎麽不早說?”

“說了也沒用啊,死命地拽我船翻了怎麽辦?”梅裏斯聳聳肩,呲牙裂嘴地,“現在你們都看見了我也不用裝了……哎喲喂啊,疼死我了~~”

亞拉爾在看清梅裏斯情況的那一刻早已開始準備救助的工作,酒精燈,血清針劑,抗生素,縫合專用的針線還有瑞士刀。

……等等。

瑞士刀?

梅裏斯有些不安地伸了伸脖子,從瑪門的肩上空間去望亞拉爾:“你該不會是想用水果刀來……”把剩下的肉都剃幹淨吧。

亞拉爾黑着臉,還有些怪梅裏斯之前騙大家說什麽自己沒事,沒好氣地用鼻子哼了哼:“不然你還有更好的選擇?”說着,從背包深處終于掏出一卷繃帶——出門之前随手塞進來的,之前真的沒想過要用,所以有一卷都不錯了。

亞拉爾此時将刀在酒精燈上慢慢消毒,瑪門則皺眉在周圍噴灑了一些去除血腥味的專業藥劑以防引來其他大型食肉攻擊性動物——比如鱷魚,他們現在還是在水邊的某處開闊地上,梅裏斯的情況不允許他們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進行傷口處理。

瑪利亞陪在梅裏斯身邊,握着他冰涼的手泣不成聲。

梅裏斯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好了,不要哭了。內疚的話就答應我的求婚嘛,恩?”

亞拉爾抓着酒精燈的手滑了滑:“……”

瑪利亞俯身在梅裏斯唇上印上一吻以作回答。

梅裏斯頓時美得冒泡。

亞拉爾滿臉膈應地走回還有時間卿卿我我的兩人身邊,清了清嗓子:“借過,借過。”

梅裏斯一擡頭就看見亞拉爾手上金屬光澤森森的水果刀,縮了縮腦袋,下意識地說了聲輕點啊。

“神經都咬斷了,還疼什麽疼?輕點重點沒差……我從腳趾骨開始。”亞拉爾嘴巴上惡毒,但是還是忍不住放輕了動作——雖然他之前所說的确實沒錯。

這時候,梅裏斯真的倒抽一口涼氣。

亞拉爾被吓得手抖了抖,差點把小刀卡進腳趾骨縫隙裏(……),亞拉爾皺眉:“你能不能別吓唬我,我也很緊張好吧……”

梅裏斯白着臉,嘟囔着:“要不我們先別忙着剔骨……”

“不行,”亞拉爾嚴肅了臉一口拒絕,“那些牙魚不知道吃什麽的,畢竟不是天天有動物掉進水裏,我怕他們平時也吃腐物,也不知道帶了什麽病毒菌體,不弄幹淨怕是會很麻煩。”

“我不是這個意思……”梅裏斯扯出一個比鬼還難看的笑臉,“……我肚子裏好像還有一條牙魚。”

“……”

“……”

“……”

亞拉爾聞言猛地擡頭,見鬼了似的看着梅裏斯,後者擺出無辜的表情:“開始沒感覺,現在好像覺得有個東西在腹部裏動,”說着梅裏斯稍稍拉開大衣,因為先前血肉模糊全身是血,一群人竟然沒發現他的小腹處竟然也被開了個洞,隐約能看見一條魚尾巴被卡在裏面。

亞拉爾:“……”

瑪門:“……梅裏斯。”

梅裏斯:“啊?”

瑪門:“你有沒有腦子?”

亞拉爾面無表情:“讓他去死算了。”

瑪利亞也沖着梅裏斯發出責備的鼻音。

瑪門黑着臉将梅裏斯放平,期間梅裏斯反抗無數遍,嘴裏一直說:“我還是坐着吧,還是坐着吧。坐着還能卡着這魚,我躺平了它豈不是可以到處游?……喂,我說,這就是傳說中的‘躺平任調戲’吧?是吧……”

将梅裏斯的腿安置好,亞拉爾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了梅裏斯體內的那條牙魚,血淋淋的牙魚還活蹦亂跳地呲牙,差點咬到亞拉爾的手指,亞拉爾一把将它甩得遠遠的,開始小心翼翼地檢查梅裏斯腹腔內有沒有器官受損——好在,問題不大。

“縫合就好了。“亞拉爾松了一口氣,如果被牙魚咬到什麽器官還吃了兩口(……)的話,就真的是麻煩了,弄不好梅裏斯今天就得交代在這。這話當然不能和梅裏斯說,盡管其實現在梅裏斯一臉輕松沒見有鴨梨地在一旁絮絮叨叨。

瑪門在旁邊幫手消毒針線,擡頭瞥了眼梅裏斯:“你安靜一會。”

“我害怕時候才說話的。”梅裏斯略微委屈。

“……”瑪門低頭,“那就繼續吧。”

……

梅裏斯:“瑪利亞,一會你幫我縫合吧,以後我可以跟我們的孩子們說,這是你們的母親給我留下的愛的傷疤。”

瑪利亞:“……”

亞拉爾不滿地抿抿唇:“……我們,孩子們,你們……哪來那麽多複數。”

瑪門似笑非笑地瞥了亞拉爾一眼。

瑪利亞尴尬地說:“亞拉爾的縫合技術是班上最好的,我麽……我這學期還是因為這一項差點被教授卡住。”

梅裏斯:“啊……”

瑪利亞聳肩:“就是這樣。”

梅裏斯:“是麽,那是挺遺憾的……”

瑪利亞有些羞愧——讓一個姑娘家親自承認自己這種手工方面的活兒比不上同班上的男生,真是一件難辦的事。

于是在病號的妥協下,亞拉爾接過針線,深吸一口氣,集中精力開始縫合工作。瑪門蹲在一旁繼續梅裏斯右腳的處理工作。

瑪利亞稍稍讓開,繞道另一旁,看了看梅裏斯左腿的情況,走到一旁做一會需要用的準備工作,一切就緒之後,去打了些水燒開,喂給梅裏斯喝了些,然後用毛巾沾濕給他擦了擦臉。

梅裏斯此時的情況看上去好了些,至少因為腹部縫合終于止住出血,此時此刻臉上恢複了一些血色。

大概又花了兩個小時,将他左右腳的傷處理完畢,“右腿只剩骨架的腳踝被包紮得比左腿還大。”梅裏斯心态略好地嘲笑自己。

利用竹筏重新做了一個小型的拖板,将梅裏斯和一些行李放上去,瑪門和亞拉爾各擡起起板子的一頭,瑪利亞托着中間。

瑪門點點頭:“這就出發了?”

梅裏斯比了個“V”的手勢。

“恩,大約天亮之前,就能到達營地。”亞拉爾應了一聲。

……

之後就是一言不發的趕路。

沒人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梅裏斯會傷口發炎,發熱——他們之前做的其實只是簡單的外科應急處理,熱帶雨林的環境過于特殊,一切都是未知數。

每個人都很疲倦。

心中惶恐又茫然——沒有辦法因為最後已經接近的勝利而雀躍。

因為畢竟,在最後出了傷亡事故——而這一切卻沒有辦法去怪誰,是他們為自己的貪念付出的代價。

每個人心裏都不太好受。

盡管梅裏斯一直說,沒有誰會因為多一雙腿,就能比他多賺幾個毆——這其實是與戰場上負傷或者犧牲的士兵是一樣的概念。

或許對于他本人或者完全無關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榮譽,又或者是光榮的犧牲。

但是對于在他負傷的前一刻,與他并肩作戰的其他戰友來說。

就在身邊的人受傷、殘疾、死亡,從來不是什麽光榮而美好的事。

從來不是。

……

在終于到達集合營地,看着熟悉的教授和人群走來走去相互呼喚着張羅,當送走梅裏斯去市中心醫院的直升飛機起飛直至消失。

那一刻,亞拉爾全身像脫了力一般,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識之前,只記得身後不知什麽時候有一個熟悉的懷抱,将自己打橫抱起。

之後,就是無盡的黑暗的深淵。

試練,終于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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