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夢中情徒
醒木“啪”地拍下。
說書人道:“……那姓沈的道君為一宗之主,清冷雍容,一劍萬鈞,不出意外十年之內必定得道飛升。但大道機緣将至,四方古剎的高僧卻窺探天機,預言沈道君因果還差一線,無法飛升。”
說書人的閣樓中,宮梧桐靠在柔軟的美人榻上,吊兒郎當地将腿蹬到桌子上翹着,聽得津津有味。
面前桌案放置着小山似的蜜餞甜點,角落還有一個微微發着光的琉璃淺碟,碗面上用朱砂混合金粉畫着繁瑣的小法陣。
說書人:“……在尋一線因果的路上,沈道君經過魔道「過雲江」,出手救下一個險些被魔修吞食的孩子。”
宮梧桐不知聽了多少這種相似劇情的話本,一聽這裏就知道是什麽套路了,但他依然樂此不疲,欣然抓了一把靈石,嘩啦啦扔在面前的琉璃碟裏。
靈石落到碟裏,憑空消失。
緊接着,不遠處的說書人桌上的琉璃碗裏出現了一堆靈石。
三界中,修士能用神識做出小世界,将神識玉牌贈與他人,只要将神識沒入玉牌,哪怕相隔萬裏也可在小世界相見。
宮梧桐所在之處便是「霜下客」的小世界。
他閑來無事用神識聽說書,省事又方便,還能用傳送陣打賞靈石。
說書人得了賞,說得更起勁了。
“那孩子是半魔之體,沈道君隐約知曉那一線因果便在此子身上,便将其帶回宗門,收為徒弟。”
“可半魔生來陰鸷不羁,久而久之竟然對沈道君生出那大逆不道的心思!”
一旁的聽客紛紛感嘆。
“大逆不道,欺師滅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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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風日下,再說快點!”
宮梧桐最期待徒弟對師尊“大逆不道”的橋段,頓時一擲千金,将儲物環裏一半靈石都倒進了琉璃碟裏。
嘩啦啦的脆響,讓說書人樂得合不攏嘴。
宮梧桐期待更加大逆不道的劇情,但說書人還沒講到,他便感覺外界有人正在喚他。
“小聖尊?”
“……小聖尊?”
這「霜下客」講的書最合宮梧桐胃口,今日還恰好講到他最期待的戲份,本來不想搭理,但那人一聲又一聲,煩得要命。
宮梧桐只好皺着眉頭将神識收了回去。
一縷神識從刻着「霜下客」的玉牌中鑽出來,宮梧桐打着哈欠睜開眼睛,懶懶道:“別叫了——這裏是魔族,你叫這麽大聲巴不得我身份暴露,被魔修抓過去當豬蹄啃嗎?”
夜色如清晝。
魔族主域的荒洲殿上,無數魔修三五成群,觥籌交錯,蝕骨花的香味混合着膩人的酒香,只裹一片薄紗的魅魔赤足在中央玉臺上起舞。
宮梧桐是不折不扣的道修,隐藏身份混入魔族,就連本來的臉都不敢正大光明地用,那碎玉串成的珠簾面紗擋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僞裝成魔修的深色紫眸。
——若是太過張揚被人發現身份,恐怕會惹來大麻煩。
“我怕您睡過去。”叫醒宮梧桐的是一個青衣少年,他神色漠然,“到時辰了。”
“多事。”宮梧桐不滿地嘀咕。
他手腕輕輕擡起撫了撫發間一枝還未盛開的昙花,腕子上一串青玉佛珠垂曳而下,随着他的動作輕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酒。”
青衣少年名喚明燈,恭敬給宮梧桐倒了一杯酒。
宮梧桐興闌珊心看着那翩然起舞、面容絕豔的魅魔,餘光在殿內一衆魔修上掃了一圈。
他要找的人,依然不見蹤影。
酒滿杯,他随手端起來一飲而盡。
濃烈的藥香和微弱的酒香沖上靈臺,他像是習慣了似的吞咽下,一滴水珠順着他的唇角滑下,劃過脖頸處亂七八糟纏着的錯亂紅繩上。
宮梧桐總是一副病恹恹又懶洋洋的樣子,骨節分明的手指随意撥着腕上的青玉佛珠,随口道:“不是說今日流萍域還要送來一具上等的爐鼎嗎?為何現在還不見人?”
喝完酒後,他眼底的倦色和病色減去不少。
明燈放下心來,将酒收起來,答:“許是等會就到了。”
宮梧桐懶洋洋哼了一聲。
宮梧桐身份特殊,是三界唯一修為登頂之人宮确聖尊之子,哪怕他修為只是化神期也被所有人尊稱為一聲“小聖尊”。
“小聖尊很少來魔族過雲江。”明燈收拾好,“前些日子閉關您到底看到了什麽天機,是有關過雲江?”
宮梧桐捏着佛珠輕輕一頓:“啊,是啊,我看到天機上會有三個兔崽子一人啃我一口,所以特意趕來過雲江報仇。”
明燈:“……”
您若不來過雲江找他們,哪裏會挨啃?
明燈不敢過問他的事,但這裏終歸是魔修的地盤,還是勸了一句:“前幾日您将兩個爐鼎帶走已足夠引人注目,小聖尊還是要小心行事。”
宮梧桐随口敷衍他:“哦哦。”
半月前,宮梧桐閉關突破,勘破天機,預知自己十年後必定走火入魔,靈力枯涸而死。
整個三界唯一能救他的“解藥”,便是魔修三域各個尊主的魔息。
宮梧桐怕疼又怕死,出關後馬不停蹄來到了魔族。
十年後的兩位尊主此時還都是稚嫩的小小少年,且被魔族大魔折磨得痛不欲生,宮梧桐花費了點精力,險險将兩個“未來尊主”救下,妥善安置好。
現在就剩下一個……
明燈耐着性子:“今日的爐鼎是正道首尊之子明修詣。他身份特殊,就連魔尊也很感興趣,小聖尊怕是不能輕易将他帶走了。”
宮梧桐自幼被無數人寵着長大,性子刁頑張揚,聞言依然笑眯眯的:“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只要勾勾手指,自然會有人為我奉上來。”
明燈被噎了一下,只好乖順站在一旁,閉口不言了。
宮梧桐一邊欣賞魅魔的舞姿,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指腹在玉案上敲了三下。
明、修、詣。
明修詣本是正道首尊之子,水木雙靈根,三界出了名的天賦異禀,十六歲便已結丹,是當之無愧人人稱贊的天之驕子。
在一月之前,仙道首尊明寂飛升失敗,在漫天雷劫之下魂飛魄散。
天之驕子明修詣也不知遭遇了什麽,短短一月就淪為三域魔修觊觎的爐鼎,像是一件物品似的,用靈石交易販賣。
明修詣此等靈根,拿來雙修一點點吸納靈力簡直算是暴殄天物,更多的魔修是盤算着吞噬明修詣那上等靈根靈骨,來使修為精進一飛沖天。
簡而言之,明修詣就是被人當成一盤菜賣到了魔族。
宮梧桐又百無聊賴等了一會,摩挲着「霜下客」的玉牌,盤算着要不要再去聽段“師徒情深”的話本打發時間。
一旁突然傳來一陣酒味,還有那鋪天蓋地仿佛蝕骨花氣味的魔息。
宮梧桐漫不經心地擡起頭,只見一個醉醺醺的大魔正雙眸發直地盯着他看,那高大的身軀隔着玉案,全是酒漬的手朝着宮梧桐臉上的珠子面紗探了過來。
明燈眸子倏地變成九簇寒芒交纏的劍光模樣,森然看着大魔,手已握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宮梧桐躲也不躲,歪着頭用手指繞着耳飾上華美的孔雀翎羽,像是看好戲似的,笑彎了眼眸,聲音又輕又柔。
“尊者,有何貴幹?”
“我記得你。”大魔忌憚地看了明燈一眼,從善如流将手收回,直勾勾看着宮梧桐,“前幾日你從我那帶走了兩個特殊的爐鼎。”
宮梧桐修長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勾着耳飾翎羽:“嗯?那不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嗎,我玉石都已經付了一堆,現在尊者難不成要反悔?”
大魔冷冷看他,眼底已經沒了醉意。
“那可壞事了。”宮梧桐像是沒看到他逐漸帶有殺意的眼神,輕輕欺身上前,低笑着道,“那兩個爐鼎滋味不錯,尊者若想要回去,只能去過雲江亂墳崗瞧瞧還有沒有殘餘的骨頭撿回來啃一啃了。”
大魔:“……”
被這般拐着彎地羞辱,若是往常大魔早已拔刀就砍了。
但不知為何,宮梧桐那雙多情旖旎的紫眸仿佛盈着水霧似的一瞥,令他呼吸一窒,那赤紅渾濁的瞳孔都縮成一條細線。
宮梧桐明明沒有做出多麽放蕩的舉止——他甚至連臉都未露出,僅只是一個眼神一聲輕笑,就比玉臺上起舞的魅魔還要令人神魂颠倒。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大魔并未動怒,直直盯他,壓低聲音冷冷道,“魔族過雲江所有魔修都有登記在冊,你那日離開後我已派人去查過,過雲江并沒有你這號人物。”
宮梧桐繞孔雀翎羽的手倏地一頓。
“你不是魔族,而是道修。”大魔見他這副模樣,更加篤定,森然笑道,“明修詣是前任首尊之子,你挑這個時候僞裝魅魔混入過雲江,莫非是來救他的?”
宮梧桐:“……”
宮梧桐肅然起敬,沒想到魔修竟然也有人會動腦子。
宮梧桐閑着無聊看了太多诋毀魔族窮鄉僻壤皆是愚鈍刁民的話本,對此信以為真,所以大大咧咧隐藏氣息就混了進來。
沒想到竟然直接被識破了。
“你既然知曉我是道修,為何不去找魔尊大人告狀呀?”宮梧桐被拆穿也不害怕,說話夾槍帶棍,沒一句人話,“魔尊怨恨道修不是一日兩日的了,你若将我的身份說出去,指不定魔尊還能賜你幾個爐鼎啃啃哦。”
大魔直勾勾盯着宮梧桐的眼睛,赤紅魔瞳中的欲念掩都掩飾不住。
他将自己想要的,全然寫在臉上。
宮梧桐認真對上他的眼睛,微微歪頭,面紗上相串的珠子輕撞,倏地發出一聲如金鈴似的清脆聲響:“你想用這個要挾同我雙修?”
大魔竟然點頭:“是。”
明燈神色冷厲,握着劍柄的手狠狠一用力,險些将劍拔出來将這等癡心妄想的魔修一劍斬了。
“放肆——”
宮梧桐失望地看大魔。
他之前還在稱贊這大魔是個有腦子的,怎麽現在又開始犯蠢,滿腦子都是交媾。
“不行啊,我不喜歡太醜太蠢的,會做噩夢。”
宮梧桐慢條斯理地從袖子裏摸出來一面水鏡,打量着自己那張蒙着面的臉,嘆息道:“雖說三界也有人熱衷猥衰矮陋的男人折辱落魄清冷大美人的怪癖話本,但那終歸是杜撰的。尊者要是真的想吃天鵝肉,可以去買點話本滿足滿足那見不得人的私欲——哦對了,您認字嗎?”
大魔:“……”
明燈:“……”
三界傳言小聖尊一身禪寂佛骨,冰雪築成的人卻偏偏長了一張不說人話的嘴,十分可惡。
現在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猥衰矮陋”的大魔勃然大怒,正要怒喝,大殿之外突然傳來一聲喧鬧聲。
接着一股濃烈的靈息仿佛被狂風裹着,直直灌入了大殿中。
大殿有一瞬間的安靜,就連耍人玩的宮梧桐也罕見地冷了神色,偏頭朝着門口看去。
對魔修來說,道修絕頂的靈骨靈根仿佛佳肴美馔,散發着的奇特味道令荒洲殿所有魔修神魂颠倒,恨不得直接撲上前将靈息源頭之人吞入腹中。
宮梧桐嗅着鼻息間冷冽的香味,眉頭微挑,将小鏡子收起來,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明修詣終于到了。
果不其然,很快一個身着黑衣的少年便被人推搡着帶到荒洲殿上,他身上好像被人下了藥,身上溢出的靈息馥郁濃烈,像是故意勾起魔修食欲似的。
宮梧桐支着下颌打量着他未來“解藥”。
少年明修詣身形颀長,落在魔族手中半個多月将他折磨得形銷骨立,臉上毫無表情,帶着絕望的木然,身上也毫無靈力運轉,應該是被人封住了靈脈。
那雙眼睛渙散又空洞,宛如火焰焚燒後的死灰之色,隐約帶着些不甘和冷意。
宮梧桐腦海中突然浮現起這些年聽來的“師徒”話本。
徒弟若是性情陰鸷不羁,十成十有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的底子。
宮梧桐看着明修詣那心如死灰的無神眼眸,心神大震。
好、好陰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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