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魔界至尊

沒騙到丹藥,宮梧桐只好親力親為,用靈力小心翼翼地把明修詣的經脈一條條捋順。

兩刻鐘後,那疼得發抖的明修詣終于消停,臉上的魔紋一寸寸退去,終于縮回了靈骨中不見蹤跡,人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宮梧桐頭一回做這種精細的活兒,将靈力收回後額角上已全是冷汗。

他擡手一招将桌上的藥酒捏在手中,抿了一口藥酒後,滿是病色的臉上才好看了些。

酉時三刻已至,宮梧桐連調息都不調息,強撐着爬到了一旁的榻上,閉眸探入霜下客的玉牌。

——什麽也阻止不了他去聽書。

小世界的閣樓中,霜下客已經坐在了桌案前,正對面的位子上微微一陣靈力波動,宮梧桐紫袍輕落,轉瞬出現在美人榻上。

霜下客的小世界中,宮梧桐打賞金額常年霸占榜首,就連聽說書的位置也是全閣樓最佳的,極其惹人注目。

見宮梧桐出現,霜下客笑嘻嘻地起身恭敬行了一禮:“小聖尊,我還以為您今日來不了了。”

宮梧桐眉目間全是疲色,整個身子都靠在美人榻上,喚了個侍女幫他打扇,眼睛也不睜地懶懶“嗯”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霜下客這才坐下。

醒木又是一拍。

“白日時我們說到那半魔身上的魔息發作,神智被魔修操控,竟是要趁着師尊調息時,妄圖一劍了結了沈道君。”

宮梧桐耳飾上的孔雀翎羽垂在肩上,賴叽叽地半睜着眼,又慵懶卻帶着些勾人的媚氣。

他的喜好令人無法捉摸,只聽到了一句就擡手抓了一把玉石扔到了琉璃碟裏。

“……可那沈道君是何種人物?哪怕是調息也依然分神周遭,哪能被徒弟傷到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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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梧桐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不過仔細一想:“我在調息的時候就不會顧忌周遭,反正也沒人敢傷我。”

他眯着眼睛聽着沈道君和那半魔糾纏厮殺,正在興致勃勃時,一直半阖着的眸子倏地一張,紫眸中閃現一抹森森冷意。

霜下客正說得起勁,卻見正對面的宮梧桐不知為何突然不打招呼地離開了小世界。

霜下客有些疑惑地看着空位。

這麽多年了,這小祖宗還是頭一回沒聽完說書就離開。

小祖宗的神識飛快從玉牌中鑽出來,羽睫還沒睜開,就感覺到一個黑壓壓的東西呼的一聲朝着他面門而來。

他微微一歪頭,那東西轟然砸在他耳畔。

破碎聲響起,竟是他房中的琉璃瓶。

宮梧桐險些被砸開瓢也不慌張,懶散地擡頭看去。

明修詣正屈膝跪在他床榻邊沿,手中還抓着琉璃瓶的瓶口,眼神狠厲又絕望,手腕抖個不停。

他一擊不重,手腕一轉,立刻就要将破裂的瓶口處朝着身下的禽獸刺去。

宮“禽獸”突然覺得之後他不用每日再去掐着時辰去霜下客小世界裏聽說書了,他這位小徒兒就能親身為他演出一整套欺師滅祖的話本來。

一天之內,妄圖兩次弑師。

這不比那話本裏的半魔徒弟還要有出息?!

宮梧桐這個化神期還不至于被一個毫無靈力的少年給傷到,他紫色眸子只是微微一瞥,明修詣手中的琉璃瓶口轉瞬化為煙霧消散。

“喲,這麽兇呀?”宮梧桐将霜下客的玉牌往旁邊一扔,發出“咔噠”一聲脆響,他也不起來,枕着手臂,笑道,“我将你從那魔窟救了出來,你不以身相許也就算了,怎還要恩将仇報?”

明修詣身體再次被他操控住,完全無法動彈,保持着屈膝跪在宮梧桐身邊的姿勢,下颌繃緊,艱難發出一句:“龌龊……”

宮梧桐:“……”

宮梧桐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龌龊了。

不過仔細一想,此前在魔族時他是以魅魔的身份出現的,明修詣當時神智昏沉,指不定還當自己是魔族魅魔,把他擄來雙修呢。

宮梧桐決定大度地諒解第一個敢罵他“龌龊”的小崽子,擡起手往右眼上輕輕一抹,靈力微閃,指腹上出現一小片紫色桐花瓣,那只紫眸也變成了幽深的黑眸。

“小崽子,看清我是什麽人了嗎?”

宮梧桐身上一半佛骨一半媚骨,連雙眸也是一只魔瞳一只黑瞳,十分有辨識性,整個三界只要有人瞧見他的眼睛就能認出他的身份。

明修詣是正道首尊之子,不可能不知道宮梧桐。

宮梧桐期待明修詣的反應。

明修詣臉色變都沒變,反而道:“惡人。”

宮梧桐:“……”

宮梧桐自小被寵着長大,還沒被人當面這麽罵過,他擡手掐住明修詣的下巴,兇巴巴道:“我要是真的是惡人,早就在路上就不加鹽不蘸醋把你生吞活剝了!小小年紀,膽子倒是挺大,你爹都不敢這般同我說話。”

提到那已經魂飛魄散的仙道首尊,方才還兇狠的明修詣眼圈突然一紅,那雙渙散的眸子蒙上一層水霧,似乎要落下淚來。

宮梧桐說完後就後悔了。

明修詣再怎麽有天賦,也終究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短短一月至親隕落,從高高在上的首尊之子淪落成魔族過雲江最下等的爐鼎,尊嚴盡失,換了誰都得崩潰。

而且這個時候宮梧桐才發現,明修詣的眼睛神光渙散,眸瞳都無法聚焦,想來是被魔修給弄瞎了,并非是孤陋寡聞沒聽過自己的威名。

宮梧桐再次說服自己,小崽子可憐,就再原諒他這一次吧。

宮梧桐驕縱,卻從不作惡,他正要開口道出自己的身份,數條藤蔓突然從他身下的床榻暴竄而起,一個眨眼便将宮梧桐的手腕腰身死死綁在了榻上。

明修詣體內的魔息已經被壓制,乍一強行催動金丹靈力,不僅掙脫了宮梧桐的操控,還利用木系靈根催動身下的木塌。

枯木逢春,藤蔓從細縫中生長而出,将宮梧桐綁了個結結實實。

宮梧桐:“……”

他聽的話本劇情,藤蔓往往都是徒弟長大成人欺師滅祖時才會出現的。

這徒弟……

出息過了頭。

宮梧桐啧啧稱奇,也不去管那越收越緊的藤蔓,賴叽叽地将沒被被綁住的腳翹起來,足尖微微晃着,感慨道:“唉,毛還沒長齊呢心思就這般龌龊——還有呢,把我腳也一并綁上啊,還要我教你?你到底會不會折辱人?”

明修詣:“……”

明修詣氣得瞳孔微晃:“你……!”

明明是這魅魔将自己買回來玩弄的!還說什麽“以身相許”的淫浪之詞,還反過來說自己心思龌龊?!

明少尊教養極好,自小到大連句髒話都沒說過,氣得牙都要咬碎了,“你”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如何罵人。

他沉着臉,摸索着想要再次操控藤蔓,只是他終究被那魔息傷了經脈,藤蔓只是活泛了一會,很快就化為枯枝,輕輕一掙就斷開了。

明修詣悚然一驚,立刻抽身後退,想也不想地循着風灌進來的地方踉踉跄跄逃去。

他其實也知道,依這人的修為和脾性,哪怕被藤蔓制住,自己也無法逃走,但他不想坐以待斃任人宰割,只能拼盡全力博上一把。

“哐”的一聲,明修詣肩膀擦着門框直接撞了出去,而後便是淩亂的腳步聲。

宮梧桐就看着他跑,随意拂開手腕上的枯藤,抄起小案上的小酒壇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

他足尖晃悠悠的,等着明燈将明修詣給逮回來,認認真真嘲諷他一頓。

只是好一會,明燈沒等來,倒是等來一個催魂似的聲音。

“大師兄?明修詣為何會在你這裏?”

宮梧桐一口酒差點嗆在喉嚨裏,猛地一個激靈坐起來咳了幾聲,眼圈微紅地罵道:“明燈!咳咳……不是讓你別放……”

“別放人進來嗎”還沒說完,一股帶着雨落後溫濕的氣息慢悠悠灌進了內室中,将內室中懸着的墨痕白紗吹拂地層疊飄蕩而起。

宮梧桐都沒來得及躲,那催魂之人便慢條斯理進了內室。

長長的墨痕白紗懸吊着飄到一旁,露出一張溫潤如玉的臉。

雲林境一身雲紋白衣,眉目如同水霧氤氲,嗔着笑溫和看他:“為何不能放我進來?”

宮梧桐當機立斷,捂着胸口以一副進棺材的尊容直挺挺躺在榻上,開始閉眸裝死。

宮梧桐的二師弟名喚雲林境,是難得的天靈根,年紀輕輕便成為九方宗宗主,執掌門派大小事宜。

雲林境以殺入道,那雙眸子常年殺意滿滿,根本遮擋不住那淩厲的殺氣,平日裏他便總是半眯着眼睛,用羽睫遮擋住眼睛,掩住那一身戾氣。

——在旁人看來,只要雲林境不睜眼,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和氣溫雅之人。

雲林境視線落在地面一小片破損的桐花,輕柔地說:“師兄又出了九方宗?”

宮梧桐不吭聲。

“是了。”雲林境也不生氣,看了看外面還在摸索着尋找出路的明修詣,笑着道,“我聽說明修詣被魔修截走,生死不知,現如今他在這裏,師兄定是去了魔族三域。”

宮梧桐“詐屍”,惱怒地一翻身,整個背影都寫着“好唠叨啊,快跪安吧”。

“師兄發上的碧玉昙花不見了。”雲林境如谪仙似的人,卻唠叨個沒完,“是遇到了縱嫌明嗎?”

宮梧桐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二師弟,求求你饒了師兄吧,你現在怎麽比秋卻蟬還要唠叨,他是終于舍得把自己那張金剛鐵嘴借給你使了嗎?借幾天啊,該還了吧?”

雲林境将宮梧桐亂糟糟的發捋好,對這種話置若罔聞,看了看床榻上的枯藤,又道:“這是明修詣的木靈根留下的枯藤?你又逗人家玩兒了?”

宮梧桐:“……”

宮梧桐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的唠叨:“雲林境——你來這裏到底是做什麽的?!我這還沒到犯病的日子就要被你唠叨瘋了。”

雲林境看了看周遭,發現沒什麽可唠叨數落的地方了,才開始說正事:“我聽卻蟬說你想要逢春靈丹。”

宮梧桐毫不客氣:“給我,你可以走了。”

雲林境伸手往桌上一放,咔噠一聲輕響,只看那晶瑩剔透的玉瓶就知曉裏面的靈丹定非凡品。

宮梧桐拿過來随手丢到袖子裏。

雲林境道:“前幾日你帶回來的那兩個少年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要将他們送來側峰嗎?”

過雲江大魔将那兩個“爐鼎”折磨得奄奄一息,被宮梧桐救回九方宗時已經出氣多進氣少,雲林境耗費了許多丹藥才勉強将人救活。

宮梧桐這才想起來另外兩個也啃了他一口的小兔崽子,聞言點頭:“好,送來。”

“還有那明修詣,你打算如何安置他們?”

宮梧桐想了想:“我已到化神境,收兩三個徒弟,師尊應當是準的吧?”

雲林境正在将宮梧桐小案上亂七八糟的玉牌一個個排列整齊收到玲珑匣裏,聞言指尖一頓,淡淡看向他:“收徒?”

“嗯。”

“師兄是真心想要收徒傳道,還是……”雲林境輕輕笑了,“還是這些年看多了師徒話本,想要以收徒取樂?”

宮梧桐被看穿,也不反駁,眯着眼睛說:“嘻。”

這便是後者了。

雲林境無奈搖頭:“師兄體虛病弱,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更何談再帶三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了,師尊不會準的。”

宮梧桐湊近雲林境,神神秘秘地道:“你可知那明修詣是何許人也?”

雲林境挑眉:“他不是首尊之子嗎,還能是誰?”

“不。”宮梧桐高深莫測地一笑,“雖然他現在還是少年孱弱之軀,但我此前夜窺天機,不出十年,他定會一飛沖天,成為那萬魔敬仰、為禍三界的魔界至尊!”

雲林境:“魔界至尊?”

宮梧桐鄭重其事:“正是如此。”

突然間,院中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好像是什麽東西落入水中的動靜。

雲林境把玩着手中的玉牌,不知為何突然輕笑了一聲。

宮梧桐一看他這個意味不明的笑,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皺着眉起身穿過窗棂看去,偌大院落中空無一人,只瞧見池塘中一片水波蕩漾,只有幾串泡泡咕嘟嘟冒了上來。

——那未來萬魔敬仰、為禍三界的魔界至尊,已經在小池塘裏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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