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兩王争美

“進士出身?”卓不群斜着眼睛望向上官,似有不滿。

上官連忙解釋道:“今晚不是金榜之夜嘛,讨巧的說法,也就是貴客的意思。”

卓不群這才面色稍霁,随着小厮進了酒肆。只見這屋宇成“口”字型,中間一個諾大的天井,中間置着戲臺子,背板是一副碩大的棋盤。四周圍着三層木樓,一層是散座,入口處寫着舉人席,二層是包廂,自然就是貢生席,三層全是雅座,名為進士席。卓不群入座後,看見一條水渠沿着四壁蜿蜒而過,渠中飄着朵朵睡蓮花燈。而雅席的正中央擺着一張黃木棋盤,棋盤兩邊各有一個棋盒,一色作墨綠,一色作乳白,卓不群未曾見過這樣的棋子,不由拿在手中把玩,這才發現原來是山澗裏的石子打磨而成。卓不群再擡頭往下看,只見兩條長長的寫滿字的白絹從三樓一直拉到一樓,懸挂在戲臺旁邊,只不知作何用處。

“此間主人也算頗費心思了。”卓不群點點頭道。

“布置什麽的倒還次要,這裏面的人啊……”上官正說話間,忽見一個小厮捧着一個紅漆木盒蹭蹭蹭上了三層,一路小跑着來到二人所在的雅間,跪在地上唱喏道:“請二位公子領簽——”

上官見卓不群一臉倨傲,并不理會,于是對那小厮道:“今兒又是什麽新鮮玩意兒,總該解釋一下吧?”

“回公子話,這盒中所呈之花簽,意指一會兒上臺的一衆伶官。公子要是瞧中了誰,就選誰的簽子,獲簽最多的伶官将評為狀元,依次往下是榜眼和探花。想要和諸伶官共度春宵,就需先把簽子給他。”

卓不群“哼”了一聲,冷冷道:“若是大家都把簽子給了那狀元,這樓上樓下這麽多人,他一個人陪得過來嗎?”

“回公子話,這狀元得的簽兒一定多,但是給了簽兒的不一定花得起價錢,花得起價錢的還要狀元合眼緣。這要雙方都你情我願了,才能情至濃處,良宵美滿。就算中不了狀元,我們這裏的伶官也都是上品,公子盡可擇選一二,定能讓您高興而來,乘興而歸。”

這小厮牙尖嘴利,聽得卓不群終于笑了起來:“好一個口齒伶俐的小厮,把那木盒呈上來吧。”

小厮連忙膝行幾步,把那木盒遞給了旁邊的侍從。卓不群擡眼望去,只見那木盒裏規規整整放着五支竹簽,卓不群随意拾起一支,看那頂上雕着一朵梨花,下面寫着一句詩:“雪暗梨千樹,煙迷柳一川。”

“偏要讓人起那争強好勝之心,才夠得着麽?”卓不群搖搖頭,把花簽依舊扔回木盒中。

然後他轉過身去,執起一粒石頭棋子,對上官道:“來來來,你我對棋一局,笑看他人頭破血流吧。”

上官滿心不是那麽回事兒,但此刻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好打點精神陪皇上下棋。不一會兒,樓下一陣喧嚣,戲臺子上眼看是要開演了。

只見第一位上來的伶官穿了一身十分華麗的唐裝,頭飾也學做那盛唐宮娥的模樣。此人柳眉杏目,長相甜美,一上場就得了個碰頭彩,獲得滿場叫好聲。而他表演的唐時歌舞也端是好看,水袖舞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上官忙問侍從此人是誰,侍從答曰:“此人叫文亮,是木盒裏的牡丹花君。”

“您瞧着這個怎樣?”上官笑嘻嘻地看着對面那人,而卓不群只是看着,過了一會兒,才淡淡答道:“學舞三年有餘。”除此以外,沒有下文。

下面又上來了幾個伶官,清秀的妩媚的漂亮的清雅的各色都有,但是卓不群只略略擡了擡頭,便不再張望,只專心面前的棋局。如此一來則苦了對面的上官,又想看表演又不能忘下棋,被卓不群追殺得滿棋盤亂逃,不由苦笑道:“溫柔鄉裏還能如此鎮靜的怕是只有您,我看這棋局我索性認輸算了,免得雞飛蛋打一場空,什麽也沒撈着……”

卓不群捏着一枚棋子噗嗤一聲笑出來,正要說話,忽然滿座嘩然,人人擡頭望天,有幾個不雅的甚至合不上嘴。卓不群擡眼望去,只見一人緩緩從樓頂降落,他的身子挂在一段紅绫上,身上也是大紅的華服。因為離得近了,反而比戲臺子上的人看得更清楚。卓不群看到的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五官、輪廓卻又極清晰,像印在畫兒上的一樣。他原本一直低着頭看下面,忽而擡起頭來,只見一雙極清澈的眼睛盈盈看了過來,就連卓不群這樣閱盡千帆的人也不免心中一動——

這個小孩,長得倒還幹淨。

只是,豈止是幹淨可以形容。

只見他在衆目睽睽之下降到了戲臺子中央,一把甩了紅绫,便在舞臺上翩翩起舞。卓不群只覺得他的動作有些奇怪,有時大開大合,頗有些勁道在裏面,有時又妖嬈輕佻,回回把人撩撥個心癢難耐。卓不群回過頭去用目光詢問上官,而對方沉吟道“似有些東洋歌舞的意思”,于是心中豁然,繼續轉過頭去看着樓下那人——

此刻樂曲越發輕柔淡缦,如海棠春睡,似午夜情迷,果然只有男人才知道男人的撩撥點在哪兒麽?這一番舞蹈,卻是漸漸去了那旖旎去處,而舞臺上的身姿也越發慵懶撩人,一只手沿着眼、鼻、口、頸一路向下,撩撥着,引誘着,甚至探進了自己衣內……卓不群驚得差點連棋子也握不住了,正自覺慚愧,忽然聽見旁邊“啪”的一聲,上官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上官立刻驚醒,回過頭來讪笑道:“君前失禮,死罪啊死罪。”

卓不群心中慨嘆,臉上卻不作顏色,依然拿眼睛瞧着下面。只聽音樂又改了比較激烈的曲調,那人飛躍起來,一把拽過戲臺子兩側的字綢,整個人旋轉着飛升起來——

原來四面的字綢是做這用處的,只見他的身子飛旋吊起,下面扳攪着層層疊疊的白綢宣字,如細浪翻滔,似柳舞春風,那一份雅致,那一抹紅豔,似乎都在絢爛之極的飛天中說盡了——

開到荼蘼花事了。

仿佛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飛舞的紅衣人兒旋落下來,手中的字幅也抛了出去,這時候,他接過童子遞過來的一人高的大毛筆,用盡全力的在一幅巨大的白絹上龍飛鳳舞的書了一個“梨”字,然後微微偏頭,目光冷冽地朝着四下裏一掃——

幾百號人的屋子裏窒息一般沒有了聲音,而後,花簽如雪片般飛向戲臺子,叫好聲如驚雷乍響!

卓不群終于也露出微笑來,拿起木盒裏的花簽遞給了旁邊的侍從,一回頭,看見上官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怎的?”卓不群偏着頭看向他。

上官揉揉鼻子,悻悻道:“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然後他也伸出手去,拿起木盒裏的一支花簽遞給侍從。卓不群目光閃了閃,并未說話。

這少年原本就是壓軸的,過不多時,一名青年走上臺來宣布結果,果然最後那名叫小斐的少年得了狀元。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直把那屋頂都要掀翻似地。這時候,臺上青年清朗的聲音越過諸多嘈雜,直接送人樓上樓下所有人的耳朵。

“下面,宣布金榜之夜的下聘規則。狀元,一千兩白銀;榜眼,八百兩白銀;探花,五百兩白銀……”

一千兩白銀啊,可不是一個小數。呼喝的聲音頓時小下去一多半,只有十來個人還咬着牙往看臺上扔花兒……卓不群微微一笑,把侍從遞上來的一朵白色絹花也抛了下去,旁邊一聲“不會吧……”,上官一臉考妣,正可憐巴巴的看着自己。

“這次又看中同一個人,豈不是又要被您争先了?”上官拿過一朵絹花來也抛了下去,臉上卻是說不出的失落。

“不是說還要合他的意才能結緣嗎?你還有機會。”卓不群好心拍拍老友肩膀,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少年忽然從臺後轉了出來,立刻引來一片贊嘆景仰之聲。只見他誰人不理,只一路埋着頭來到三層,走到這兩人的雅間外,對着竹簾子跪在了地上。

“兩位公子皆意屬小斐,小斐感激不敬,然我只得孑然一身,無法同時報答兩位擡愛,心中委實難以決斷。”

卓不群隔着竹簾,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們倆都看上了,誰都可以?”

那少年以頭觸地道:“小斐惶恐不已,還請公子見諒。”言下之意,卻是應了。

卓不群笑道:“既然小斐想不清楚,那就給你時間好好再想想罷。”

然後他忽然又道:“你會下棋不會?”

“略微懂一些。”

“一會兒我和這位公子再下一盤棋,你若是無事,能将這棋局在下面的大棋盤上複盤出來麽?”

那少年歡喜道:“這個甚好。能替兩位公子一助雅興,是小斐的福分……”于是他又拜了拜,一轉身下了樓,依然回到那戲臺上,取了一根長長的棋杆從旁候着。

原來是要“戰國對弈”(在巨棋盤上的對弈稱戰國對弈)!樓下的人見此又都興奮了起來,一個個連尋歡作樂都忘記了,只把那棋盤以及棋盤前的人兒瞧個仔細。

卓不群推了面前的殘局,手執一顆墨綠色的棋子,放在左上角的星位上,旁邊立刻有侍從對外唱喏道:“左上角——星位——”

于是那少年便取過一粒圓盤大小的黑色棋子來,挂在旗杆上,再送到大棋盤的左上星位挂好。他一番動作輕盈、流利、腰肢輕擺,只一個背影也足以魅惑。上官的眼睛粘着他,手上的棋子便有些放不下去了。

卓不群擡眼睛略看了一眼,淡淡道:“而雅,你還是專心下棋吧。”

“你若是輸了,小斐今晚便歸我了。”

什麽?!

上官白猛得回過頭來,不相信似地看面前的皇上。

卓不群把玩着手中的墨綠棋子,嘴角似笑非笑。

這是要宣戰麽?

上官只覺得一口血勇之氣梗在喉處,手中棋子頓時重愈千斤。他呆立半晌,終于擡起手來,異常慎重地,異常艱澀地,将那粒白子摁入棋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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