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情深義重兩難顧

多日來卓不群一直在用那弓箭做練習,卻不曾有一次拉滿過。而這一次情急之下竟能滿弓而射,還能穿透巨熊堅硬的顱骨,連自己都十分意外。只是他舊傷複發,連咳嗽都帶血,少不了又有半月将養。待莫斐替他重新抹上傷藥,包好綁帶後,卓不群堅持要起來親自探查箭矢所至。當他看見自己射出的那支箭直直洞穿黑熊顱腦,終于面露歡娛之色,對莫斐道:“這是我射下的第一只黑熊,記得敲掉它一顆牙齒,我要貼身收藏。”

莫斐聞言不禁笑了起來:“皇上這是要給自己記一功嗎?卻不知小斐又該如何報答皇上的救命之恩呢?”

卓不群淡淡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我雖然救你性命,但報答什麽的,只怕我想要的你也給不起。”

莫斐只當玩笑說:“那小斐以身相許怎麽樣?”

“此話當真?”卓不群忽然反問道。

“……”

莫斐沒想到卓不群會這樣認真,一時間慌了手腳。上官教過他怎麽調侃怎麽勾引怎麽欲拒還迎怎麽假戲真做,可偏偏沒教他要是別人當真了,可要怎麽對付啊?

“小斐……小斐是男兒身,就算想要以身相許,只怕皇上也不方便要吧……”莫斐吞吞吐吐好半天,才終于編出這麽個理由來。

卓不群那雙懾人的眼睛久久落在他的臉上,過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向另一邊,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可不是嘛。”

“我想要的你給不起。”

“而你能給的,我也要不了。”

聽見他這樣喃喃低語,莫斐只覺得身體像是要被撕開似地疼痛着。那些最漫不經心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只道是尋常,卻不想言者有心聽者有意,一傷傷兩人。

這樣的痛苦糾纏了莫斐整整一天,直到晚上,他盯着卓不群的目光依然十分異樣。

卓不群自然也覺察到了,于是問道:“自從今日大劫之後,你的神态就一直很奇怪。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莫斐目光輕輕閃動着,過了一會兒才輕輕道:“草民想說的話,皇上能先赦了我的罪麽?”

卓不群有些詫異地看着他,但也很快就明白過來,于是點點頭道:“朕恕你妄言無罪,你且說罷。”

莫斐緩緩道:“天下人皆雲,當今聖上是吾朝五百年來第一位強政之君,武功赫赫,聲震四野。但,卻未曾有人說,吾皇是一位仁德之君。”

卓不群看着莫斐,許久後才慎重地點了點頭:“不錯。朕既然要做強者,便不能存那婦人之仁。”

“可是,皇上有沒有想過,您手下死去的那些人,并不是每一位都真的該死?”

說到此處,莫斐的聲音似乎都開始顫抖起來,那些沉睡在記憶裏的,如黑暗蔓延的恐懼一時間都湧漫上來,讓他呼吸不能。

然而,就在莫斐情緒波動不能自已的時候,卓不群卻依然面無表情,亦毫無高低起伏地答道:“這還用想嗎?我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就知道他不該死。”

“……”

“你知道我殺的第一個人是誰嗎?”

“……”

“是我的老師。”

“韓丹已經死了快十年了,可他是唯一……朕肯尊稱一聲恩師的人。”

韓丹,這個名字莫斐從福王的授課中也曾聽過,他在四皇子之亂中被列為亂黨,兵敗之後判了斬立決。

“韓大學士不是四皇子的同黨嗎?難道皇上認為四皇子……”

卓不群冷血道:“不,四皇子犯的是謀逆大罪,自然該殺。但韓丹與他只是姻親關系,我卻認為不該殺。”

親兄弟死就死了,老師……反而不能死嗎……

只是卓不群板着一張冷漠的面孔,也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只能聽他一句一句道來:“老師為官清正,對我也多有愛護,要說他參與了謀逆之事,任一百人說我只是不信。但叛黨的名單裏有他,我也沒有理由可以把他劃去,于是只好帶着那份奏折去找父皇,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恕了老師。”

“……但我在門外跪了整整一個時辰,父皇也沒出來,他只讓太監給我帶了一句話——”

“朕連自己的兒子都不得不殺,你卻在替自己的老師求情。你覺得應該嗎?”

莫斐心中一顫,看着卓不群的目光更加異樣起來。

而卓不群則眼望着篝火,平鋪直敘着這些前塵往事。只能從最細微的地方,才能看到他的手指抓住衣襟,指端發白。

“得了這樣一句話,我還有什麽好說的?于是只好提着斷頭酒,去天牢見老師最後一面。那一晚老師喝醉了,說了好多好多掏心窩子的話,而我記住的只有兩句。而老師用這最後兩句遺言,助我登上了帝位——”

“不殺人,不足以立威。”

“不心狠,不足以為皇。”

篝火“啪”的一聲爆響,而火光之下卓不群的面色依然平靜如水。

“從那以後,我便不再求人了。我想做的未必真正能做到,而我不想做的未必就能一定不做。所以,我再不把自己的意思露在外面,對一個帝王來說,他的喜好往往會變成致命傷。”

“所以……皇上就算特別想要什麽,也會表現出一臉不想要的樣子,只等着對方乖乖送上門來麽?”

“是。”

“這樣子……您開心嗎……”

卓不群回過頭來,火光之中他的容貌有一種冰冷的美。而後,他輕輕笑了一下。

“我覺得甚好。”

“無欲無求更好。只是我修行不夠,至今還無法完全做到。”

無欲無求真的好麽?

莫斐卻沒有再問出來。他只是半擡起身子,看了看洞外依然肆虐的風雪,然後對卓不群道:“皇上,今晚我能躺在您身邊麽?”

卓不群垂下眼睛,淡淡道:“你是對那邊的黑熊還心有餘悸麽?”

“……是……”

“那你過來吧。我畢竟是真龍天子,能保你不受魑魅魍魉侵犯。”

于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莫斐合身躺在了卓不群身側。

“皇上,我還能再問您一個問題麽?”

“嗯。”

“像我這樣的草民,又或者奴籍,在皇上眼中是不是都命如草芥?”

莫斐說得很慢很慢。他心中存着一個答案,很想卓不群能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說,或者幹脆寫下來,舉着讓他念,好讓自己明白這世道本就是這樣的。而卓不群聽後,也是沉默了好久好久,才緩緩說了一句話。

“朕只知道,你不是。”

莫斐猛地垂下眼睛,停了半晌,才變着聲音說:“小斐是娼奴,是比奴籍還不如的下流胚子……”

“皇上本不該怎麽想。”

那邊半晌沒有聲音。

然後,他聽見一個聲音輕輕響起。

“朕已經乏了。睡吧。”

說罷,便和衣躺下,再無聲息了。莫斐也只好平躺下來,身子歪向另一邊,望着火光好半晌,才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晚上,他做了一個很久都未曾做過的夢。

夢裏面有一條蜿蜒的河流,如長蛇般曲折流向遠方,河裏面有一具一具的浮屍,他們睜着一雙雙不甘心的眼睛怨毒地望着上天,似乎還在望着他。

他的身子如羽毛般輕,一直一直往上空飄去。

無論是河流還是浮屍,都在越來越遠的距離外漸漸小了,漸漸淡了。那條河流變成一條醜陋的疤痕,橫跨于大地之上。而其中的若幹細節,卻再也尋不見了。

那一場風雪,足足刮了三天才将将停歇。

當莫斐再次走出山洞的時候,望着外面一片銀白世界,頓時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斐。”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洞內幽深的回聲。

莫斐回過頭去,看着那人。在雪光和火光的映襯下,他絕美的面孔一半聖潔,一半妖嬈。莫斐笑了起來,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齒。

“我出去看看,很快就回來。”

卓不群不說話,一雙點漆般的眼睛只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忽然就換做了威嚴的口吻。

“柏斐跪下接旨。”

莫斐吃了一驚,看他意思不像開玩笑,連忙轉回去,跪在當前道:“草民柏斐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封柏斐為禦前一等侍衛,賜寶刀蒼泓。欽賜。”

莫斐身子猛得顫了一下,就再也不能動了。

“舉起雙手。”頭頂上的聲音裏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與莊重。

莫斐只覺得眼睛漲得發疼,而雙手重愈千斤。他用了近一倍的力氣才顫抖着擡起雙手——

然後,一柄微涼的匕首如雪花一樣落在炙熱的雙掌之上。

“寶刀蒼泓,薄如蟬翼,可藏于靴底。”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然後,才用重重的語氣道——

“如今,朕之身家性命,全都托付給你了……”

莫斐只覺得身上有十分沉重的一座大山一直壓着,壓得整個山洞裏只能聽見他仿若悲鳴般的喘息聲。而這種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似乎充滿了整個山洞,整個北邙山,整個天與地!

然後,他聽見自己用十分,十分顫抖的聲音接道。

“臣,柏斐,願粉身碎骨以報皇恩。”

整個北邙山區如同一條白龍,渾身上下覆蓋了厚厚的冰雪。

在彌漫天地的素白中,只能隐約看見一個小點,艱澀得爬行于山野之間。

莫斐足足花了多出一倍的時間,才将響箭發到了空中。

英雄如約而至,臉上挂滿了擔憂。

“這三天風雪都沒見你有什麽動靜,你在那邊一切都還好吧?”

“沒事。”

“讓我看看。”英雄牽着莫斐的手轉了半身,對着光照了照,“清減了一些,疲憊了一些。伴君如伴虎,你只怕十分辛苦吧。”

莫斐任由英雄牽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那陣陣溫暖和體貼都随之傳來。他甚至有股沖動,想要靠在對方的胸膛上安靜的睡上一會兒……而後,他擡起頭來,露出一個十分甜美的笑容。

“我真的沒事。前幾日我獵了好大一只黑熊,給你看牙齒。”

莫斐從衣襟裏扯出一條紅繩來,下面果然墜了好大一顆尖牙。兩人湊做一堆看了一會兒,英雄笑着摸摸莫斐的頭:“小斐果然厲害了。甚好。甚好。”

莫斐寶貝似地仔細收了鏈墜,依舊貼身垂在胸前,還用手拍了拍,然後才擡起頭來:“這些時日外面天氣惡劣,我也不能時刻得空出來。伍爺也別等着了,只管回家去吧。這裏有我,一切都有數。”

英雄面上一呆,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是王爺吩咐,讓我留守這裏來着……不見你,我沒法回去複命……啊,冬日苦寒,你狩獵十分不便,不如讓我留些獵物放在這石塊下面,等你不夠了,便過來取?”

“我十數日也不能過來一遭,你這番留守,可不閑出病來了?”

英雄面上一紅,連忙揮揮手掩飾道:“不礙事,不礙事。這個……我在上面結了一個草廬,這些時日讀了不少書……哈哈,趕明兒出去後,我便去考功名,也做個文武狀元……”

莫斐知他擔心自己,卻不會表達,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不由心中一陣溫暖。兩人又寒暄了一陣子,終于到了該告別的時候,英雄取出一柄飛爪挂上懸崖上的岩石,正要起身,忽然發現莫斐依然立在自己身後,目光閃動,似有話說。

“伍爺,王爺……主人他還好麽?”

英雄回頭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反問道:“你問的是公事?還是私事?”

“……私事……”

英雄見莫斐神色異樣,不知心中想着什麽,他認真看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緩緩道:“主人如今每日兩食,一中一晚,往往不能盡咽就有人來找,故近來清減得十分厲害;今年人冬後,珍宮那邊給主人新作了兩套衣裳,一黑一白,只是他一直不得空穿,所以都挂在書房裏,眼見着就是要做舊了;主人每日三更才睡,五更便起身去應早朝,有時候通宵達旦不得歸,坐在轎子裏就已經沉沉睡去……盡管如此,主人仍命小人去別苑那邊擡了幾株花樹過來,醜得很,一點枝葉沒有,也沒開花,卻不知為何主人十分喜愛,每日必定前往,有時一日數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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