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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內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悠悠然地坐在躺椅上,随意地拿着柳枝拍打地上塵土,口中還咬着一根草。
看到玲珑,他吐出草莖,擡手笑着和她打招呼:“喲,醒了啊!”
玲珑腳步頓了頓,朝他福身,“謝謝穆少爺和各位先生。”
昨晚來到這個院子後,穆少寧和一位姓齊的大叔帶她來了屋子,把她安頓好。從兩人的對話裏,她知道,是他們趕夜路時聽到有厮殺聲,過去一趟順手救人。
玲珑年歲雖小,行禮時卻禮儀端正毫不出錯。
她這樣認真,穆少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撓撓頭,“不用客氣。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哎呀,你快起來。別這麽客氣。”說着就上前扶她。
玲珑慢慢站直身子,低頭看着地面,輕聲問:“不知他們現在哪裏?我能看看他們嗎。”
“能。能。都帶回來了。就在前院。”穆少寧說:“你多穿些衣服我帶你過去。外頭冷。”
兩人行出院子七八步遠,穆少寧想了想,那位爺是個寡言少語的,一定沒和小姑娘解釋什麽。
他少不得又多說了幾句:“昨天七爺倒也不是故意攔着你。你年紀小,那種血腥場面少看為好。所以把你一路帶過來。這不早晨的時候,七爺特意和我說,收拾妥當後帶你過去見見。嗯,反正,你別多想。”
玲珑勉強擠出一個笑,“不會多想的。”
她說的是實話,真不會多想。
那麽溫柔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有什麽不好的目的。
穆少寧本還想再說些什麽,看看她那漂亮小臉上滿是哀戚之色,話到了唇邊又咽了回去。
前院,十幾個木板做成的臨時擔架上,各有一具蓋了白布的屍身。
玲珑給所有人依次磕頭。工工整整,毫不猶豫。眼淚一滴滴順着她稚嫩的臉頰滑下,落到地面,潤濕出點點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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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少寧沉默地看着她,雙手抱胸,斜斜地倚靠着院中大樹。
齊天回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他嘆了口氣,尋了穆少寧說:“活捉的那個沒撐過去,死了。查了下,好像都是前面山頭流竄的流寇。可能是為了劫茶幹了這一票。”
掃一眼那蓋了白布的十幾具屍身,繼續望着悶聲哭泣的小姑娘,穆少寧冷哼,年輕的面容上不複之前的吊兒郎當,透出幾分陰鸷的邪氣,“也是他命好,死得快。不然的話,有的是手段讓他生不如死。”
齊天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他已經年過三旬,家有兒女,看着那孩子用力磕頭的樣子,心疼得緊,偷偷和穆少寧說:“這孩子是個懂事的。”
穆少寧望了玲珑好一會兒,問:“七爺怎麽說?”
“孩子騎的是牦牛。那些藏人為了咱們漢人的孩子失了性命,着實可敬。七爺給了我銀票,讓我即刻帶人啓程去藏中尋他們的親人,把遺體送回去,認真和親人們道謝。無論對方怎麽怨咱們,都不能反駁。一定好好地道謝。”
說着就從懷中掏出銀票來。厚厚一疊,晃得人眼花。
“那她呢?”穆少寧朝玲珑揚了揚下巴。
“七爺連夜讓人查了。這孩子爹娘是做茶生意的,今年八歲過半。跟着爹娘過來,應當是打算回川西老家。誰知——”
誰知路上遇到兇徒。
“川西?”穆少寧抿了抿唇,“離這兒并不遠。那要不,咱們把她送回去。”
齊天搖頭,“她爹已經沒有親人在世了。不然也不會大老遠跑去晉中做生意。只偶爾回川西老家看看。”
穆少寧心中一動,低聲說:“或許可以把她帶回京城……”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不成。”齊天道:“七爺說了,孩子無依無靠,送去撫育堂。”
這撫育堂是專門收留孤兒的地方。先帝于大荒年間在各地設立,在那兒孩子們能得到妥善的照顧,健康成長。
巧的是,這裏十年前受過災,也設了個撫育堂。
穆少寧遙遙地看着那個小姑娘,有點舍不得把她送去那魚龍混雜之處。如果別人這麽說,他肯定要反駁一下,争取一下。
可發話的是七爺,那就大不相同了。
這位是他們飛翎衛的北鎮撫使。不僅如此,還是太後娘娘嫡親的侄兒、定國公府老國公爺的幺子。
年歲倒是不大,可輩分高得很。因在家中行七,所以京中上下俱皆恭敬地喚一聲“七爺”。
七爺的意思,穆少寧半個字兒都不敢反駁。只能颔首應下來。半晌後,擡手朝着旁邊高樹猛砸一拳,低吼了句:“那些狗雜種。”
玲珑磕頭磕得頭發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還是穆少寧把她硬拉起來,給她打了水擦臉擦手。又命令她不準再哭。她這才一抽一抽地沒有繼續落淚。
穆少寧帶她去屋裏,給她上藥。
藥膏是宮裏貴人們專用的,只太後和皇上皇後那兒有。再就是七爺那裏有個,便是眼前的這一瓶。七爺今早走之前特意把它留了下來,沒多說什麽,只丢下一句“晚些用得着”。
當時穆少寧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現在才曉得,爺這簡直是神機妙算啊!
動作輕緩地給小丫頭上了藥,穆少寧不忘告訴她:“這東西很厲害的。再大的傷口,抹了它,都能不留疤。”
玲珑點點頭,認真說:“謝謝。”打算起身行禮。
穆少寧一把按住她,“可別這麽多禮。我不喜歡。”
玲珑沉默了會,最終很輕地點了下頭。
穆少寧這便笑了。笑後吸吸鼻子,“咦?什麽這麽香?”湊到玲珑身邊,“感覺是你這兒。”
玲珑悄悄使勁捏着裙擺下挂着的剛問他要來的兩個茶包。
那陣香氣突然變得有些缥缈。穆少寧不疑有他,只當自己弄錯了,遂沒多管,也沒再提。
齊天帶來的酒樓的食物泛着油花。玲珑吃不下飯,穆少寧去給她煮了碗清湯面。
其實他基本上不下廚做飯。懷寧侯府的少爺,哪需要進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只有幾次被父親罰得很了,他餓着肚子沒辦法,偷偷摸摸弄吃的,才學會的這個。
家裏人都沒吃過他煮的東西。也就為了玲珑,他願意再跑一趟廚裏。
他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小姑娘。
說她嬌吧,偏偏硬氣得很。才那麽點兒大,行事卻很有分寸,不卑不亢,還不願麻煩別人。
說她不嬌吧,小身板又弱得很,好像風一吹就能沒了似的,讓人忍不住想要護着她。
……而且還很漂亮。可愛又美麗的那種漂亮。粉嘟嘟的臉頰,白白的皮膚,水汪汪的大眼睛。滿京城裏都找不出比她更可愛的小姑娘。
穆少寧守了她一整天。
七爺說把人送去撫育堂,那就只能送過去。穆少寧磨磨蹭蹭,傍晚時分,估摸着七爺回來的時間,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方才尋了輛馬車,親自駕車,慢吞吞把人送走。
深秋的風蕭瑟寒涼,一陣陣掠過,卷起枯葉,托着它們在空中翩翩起舞。
撫育堂在鎮子北邊,離住宿的院子不過三條街遠。卻因車子駛得慢,半個時辰過去還沒到。
玲珑在車裏小聲問:“他們,會怎麽樣?”
知道她問的是誰,穆少寧握着缰繩的手一緊,慢慢地說:“齊天負責把藏民們的遺體送回去,已經啓程,你放心。至于你爹娘。後天我們就走了。七爺已經讓人買了棺材,應當是今晚或者明天,尋到适當的地方,把人掩埋。”
他語氣歉然。覺得時間倉促,不夠妥當。
玲珑卻松了口氣,感激地說:“多謝你們。”
萍水相逢而已,他們又是有差事在身的人,能夠做到有棺有墓地,已經仁至義盡。沒有他們,她孤身一人怕是還無法料理後事。
離得近,她以後會經常去拜祭。
下車後穆少寧想到了什麽,拿出藥瓶給玲珑。
玲珑後退一步不肯收。
“拿着。”穆少寧擰眉看着她額上的傷,“你少不得還要再塗個十幾天。帶着它,每天擦一擦。”
“不用。”玲珑搖頭推拒。
長那麽大,她還是頭一次聽說藥膏能夠完全去除疤痕的。這東西肯定很名貴,她不能留下。
“讓你拿你就拿着!”穆少寧語氣嚴厲地說着,硬是把東西塞到她的手裏,“東西是七爺留給你的,不是我給你的。你要還,就還給他去!丢給我算什麽。”
玲珑沉默了。好半晌,把東西認真收起來。不顧穆少寧的反對,她再次道了謝,而後盯着他腰間看。
那裏懸着的是藍色翎羽。
“你這個挺不錯的。”她說,“不過我覺得藍色不夠漂亮。白色或是玄色的才好。”
“白色?”穆少寧哈哈大笑,“我是不能用的。我們那兒只七爺一個人是白翎。他可是我們北……”
瞥一眼前頭大門上的匾額撫育堂三個字,穆少寧輕咳一聲,“北堂的老大。南堂老大是紅色。嗯,我們那兒最大的官才是玄色。不過,就算是玄翎,也僅僅是官職高而已,不及我們爺厲害。”
看着小姑娘認真求索的樣子,穆少寧心癢難耐,忍不住小聲炫耀了下,“跟你說,這裏離京甚遠,所以沒有人認出我們。如果是在京城,啧,就憑我戴的這個。”
他晃了晃身側藍翎,“旁人見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玲珑點點頭。
原來他在京城是很厲害的人,在一個地位很高的官衙裏面,做以“北”字為首的衙門的首領。而且,家中應該是行七。
她記住了。
穆少寧把玲珑送進了撫育堂,還是提着一顆心,放不下。第二天一早葬完王成和劉桂,又把吩咐下來的差事辦完,眼看着到了下午,再遲就不能探訪了,他趕忙随便找了個借口,急匆匆地去尋小丫頭。
這鎮上撫育堂管事兒的是楊媽媽。她沒料到穆少寧會去而複返。明明記得清楚,這位衣着華麗的少爺說,那個姓王的小丫頭是無意間救的。他馬上要走了,把孩子留在這兒。
怎麽還會回來?
楊媽媽暗自泛起了嘀咕,倒也不緊張,請了穆少寧入內,讓人把玲珑叫來。
玲珑低着頭,說:“公子好。”只膝蓋微屈了下,手一直放在身側偏後的位置,沒有做福身時該有的動作。
穆少寧覺得稀奇。
昨兒小丫頭雖然傷心至極,卻還能仰着小臉和他對視。而且,她最是多禮。動不動就來個工整的行禮問安。
難道一晚上不見,就這麽生分了?哦,連帶着怎麽行禮也記不清了。
穆少寧狐疑地往前邁了一步。
誰知玲珑跟着後退了一步。
穆少寧蹙眉再邁。
玲珑緊跟着又後退。
穆少寧雙目陡然淩厲,出手如電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玲珑躲閃不及,被他抓了個正着。
垂眸細看過去,原本白皙瑩潤的手背上,此時已經紅彤彤地腫了起來。
“怎麽回事。”穆少寧繃着臉問。
玲珑沒有吭聲。
“她剛學着洗衣服,不習慣。”楊媽媽說:“天冷。水冷。洗衣裳的關系。”
北鎮撫司專司诏獄,用刑手段花樣百出,什麽樣的事兒沒見過?這紅腫一看就是打的。不是凍的。
穆少寧冷冷地盯着旁邊那婦人。片刻後,拂袖而出。
回到院子時,七爺還未歸。穆少寧心焦氣躁,繞着圈子來來回回地走。天色漸暗,好不容易聽說七爺回來了,他趕忙奔去尋人。
因為太着急一時間忘了禮數,他直接推門而入。剛邁進去一條腿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方鎮紙呼嘯而至,朝着他腦門砸來。
穆少寧吓了個半死,趕緊退出去,關門。
砰地一聲,門被砸了個大窟窿。鎮紙飛出幾丈遠,狠狠撞到對面院牆,晃落了牆上半邊兒的粉面才算完。
穆少寧咽了咽吐沫,膽戰心驚地拍拍胸口,說:“爺,屬下有事求見。”
無人搭理。屋內十分安靜。
穆少寧不敢大意,垂眉斂目地恭敬立着,大氣都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後,終于,傳來了淡淡一聲。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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