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玲珑頭一次來國公府。

馬車一路前行, 進到府裏方才停下。有轎子早已候在旁邊。

身穿靛藍色褙子的婆子上前扶了她下車,丫鬟攙着她上到轎子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停下。

玲珑掀開簾子一瞧。嗯,很好。走了那麽久,這還沒到垂花門呢。想想也是。七叔叔肯定是住在外院。她也沒必要往垂花門裏去。

……不過, 國公府可真夠大的。

有位體面的媽媽走上前來,給玲珑引路, 一直走到了院門前方才停下。

玲珑仰頭去看, 院門旁懸了個匾額,上書“菖蒲”二字。

到了這個院子後, 所有丫鬟婆子管事媽媽全都駐了足。很顯然, 這兒是不準她們進來的。

冬菱也被攔阻在了外面。只有顧媽媽,因為要照顧玲珑, 被允許随身伺候。

之前長河一直跟在玲珑後頭, 到了這個時候, 他走上前來給玲珑繼續引路。

菖蒲苑十分敞闊。玲珑大概地目測了下, 至少有三個秋棠院那麽大, 說不定還要更寬敞一些。路邊栽有高樹, 樹旁滿是花草。花香四溢, 陣陣微風吹過,那香氣迎面而來, 讓人不由得就心情愉悅。

一路往裏去, 隔上段路便能見到幾名目露精光的侍衛, 一看便是功夫好手。

菖蒲苑是七爺一個人住, 待客處和書房直接設在了第一進院子裏。

長河引了玲珑到書房外。這回,連顧媽媽也被攔在了外面,只能等在廊檐下不能入內,僅玲珑可以到裏頭去。

玲珑擡手叩門。

清冷的聲音傳出:“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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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開心地推門而入。

屋內,郜世修正立在窗邊,手執書卷。夕陽漸漸西下。窗外暖光灑在他的身上,淡化了他周身的清冷,看上去溫和而又沉靜。

玲珑進屋後,他依然手不釋卷不曾擡眼看過來。玲珑走到他的身邊,左瞧右瞧,七叔叔還沒反應。索性湊到他身側,扶着他的手臂,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才晃一次,咚,額頭上被很輕地敲了下。

玲珑捂着額頭擡眼去看,視線範圍內,是還沒有完全收回的書脊一角。

“七叔叔打人。”玲珑委屈巴巴地望着郜世修。

“現在想起來叫我了。”郜世修語氣故意放冷,眉目卻很溫和地垂眸望着她,“怎的進來後不吭聲不理我?”

玲珑不怕他,自顧自拖了把椅子坐着。

“七叔叔這話說得不對。明明是你在看書顧不上我,我沒辦法了才過去打擾你的,并沒有不搭理你。”

小姑娘個頭不高。在椅子上往後坐得實,兩條腿就懸空。晃啊晃的,一看就很悠閑自在。

“你若是叫我一聲,我自然應你。你不聲不響的,我如何應你。”

郜世修微笑着回到桌案前落了座,目測了下兩人之間的距離,起身走到玲珑身邊,說:“起來吧。”

玲珑跳下椅子。

郜世修将這空椅放到了他的座椅旁邊,示意玲珑過來。

玲珑就在桌前和他并排坐着了。

這時候她才發現,剛才七叔叔翻閱的居然是最基礎的聲律啓蒙。旁邊桌上一溜過去有四書五經,還有三字經千字文。知識深一些淺一點的都有,大都是啓蒙就開始學的。

“你以前識過字吧。”郜世修這句是陳述而非詢問,因此不用她回答,他就繼續說道:“來,我看看你學到什麽程度了。”

有時是他指了字讓玲珑認,有時是他就一些段落做出提問,她回答。半個多時辰下來,郜世修基本上知曉玲珑學習的程度。

他又讓玲珑寫了幾個大字,畫了兩幅小圖。

“你的底子不錯。”郜世修道:“過段時間開始跟着郜家小姐們來族學上課吧。”

這個安排可真是讓玲珑意想不到。

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地說:“七叔叔,你說讓我來郜家讀書?”

“嗯。”

“太好了。”玲珑美滋滋地想着,這樣以後就能時常看到七叔叔了。

“我會把你大致的程度和幾位女先生說一下。”郜世修合攤着的書冊,指了其中幾本,“你将要學習的課程一共有這些。族學每個月逢一的日子休息,一共有三天。另外逢二的下午你也可以不用去,可以自行安排。”

玲珑知道,但凡族學,一旦安排好了課程,基本上不太可能會在中間空出來半天,大都會緊湊安排完課程後,在最後一天留下半天空閑。

這裏怎麽不一樣?

玲珑把這個疑問說給七叔叔聽。

“嗯,這個。”郜世修語氣平靜地道:“其實那半日是有課程的。有個老婦專門講女戒女訓和女德。我覺得那些沒什麽用,做主幫你推了。你只管學其他有用的就好。”

這個想法可真的是出人意料。玲珑的笑容更大了些。不過想到另外一件事,又有些沮喪,剛剛揚起的笑容就垮了下來。

“唉。”她老氣橫秋地嘆着氣,“如果不用去沈家就好了。”

那樣的話,她就能早一點來族學,早點來七叔叔這邊玩。

郜世修領會錯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不想和沈家那些人再見面。

“沈家那邊,你雖然要小心着些,卻也不用太過擔憂。”郜世修道:“屆時我自會想辦法遣了人去幫你,定然能夠護你周全。”

聽到這話,玲珑心裏的好奇多過了憂愁,“七叔叔打算讓誰過去?”

郜世修沉吟片刻,“還說不準。我得看看那天她們誰有空閑。”

會試時人的精力和體力經過了大量的消耗。在連日的書冊和測考後,一定會疲憊至極。

玲珑想要見到七叔叔,其實最主要的就是看他身體怎麽樣,能不能吃得消。如今見他沒什麽事,知曉他身體底子好沒損耗太大,她也就放了心。

不過,這種時候,休息是很必要的。

玲珑生怕累着七叔叔,看看這邊沒什麽事兒了就準備告辭離去。

臨近分別,玲珑到了馬車旁邊剛要上去,卻聽郜世修忽地在後面喚了她一聲。

玲珑回身擡頭,“七叔叔?”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溫暖的大手已經輕輕按在了她的發上。

“不錯,長高了一點。”郜世修淡淡笑着,順勢揉了揉玲珑頭頂的發,“我這兒有小廚房,以後你上學的時候如果餓了,想吃什麽盡管和他們說,讓他們做給你吃。”

玲珑一聽,高興極了,連忙答應下來。又暗戳戳地想着,以後上學的時候要不要每天都餓上一頓,專程來七叔叔這兒蹭吃蹭喝。還能順便和他聊聊天。

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空。

·

車子駛出國公府。

郜世修立在菖蒲苑外,目送車子遠去。

玲珑忍不住從車窗口探頭往回看。直到車子轉了個彎,連七叔叔模糊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她才坐回了車裏。

馬車剛出國公府的大門,旁邊突然有人策馬疾馳而來。到了國公府門前依然沒有減緩速度的趨勢。

駕車的車夫經驗豐富,看情形不對,當即勒了缰繩急忙把車子停下。即便反應及時,馬兒卻沒法瞬間收住力道,連馬帶車又往前跑了幾尺。

由于這幾尺的關系,一匹拉車駿馬的前蹄就擦過了對方騎着的馬蹄。

疾馳的馬嘶鳴着揚起馬蹄。上面的人身子劇烈晃動着,差點摔下來。

“長沒長眼睛!”馬上人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矮胖皮膚微黑,臉頰泛着醉醺醺的紅暈,拍着馬背扯着嗓子喊,“敢擋我的路,想不想活了!”

馬車夫剛要反駁,看清對方是誰後,只能壓下滿心怒意,陪着小心說:“世子爺,小的也不是故意的。”

聽了他這話,顧媽媽朝外看了眼。望清楚馬上人的五官後,她壓低聲音訝然道:“居然是郜世子。”

剛才那一下猛然拉缰讓玲珑身子撞到了車壁,胳膊泛着疼,根本沒能去留意外頭的情況。

顧媽媽說了後,玲珑恍然意識到和車夫起沖突的人是國公府世子郜世良。

這位世子爺她略有耳聞。

傅氏怕她不清楚兩府之間的事情,這些天陸陸續續把國公府裏重要的一些人和她略微提了下。

玲珑印象最深的是,郜世良品行不端,時常混跡于三教九流聚集的場所。

這是他父親老定國公最不能忍受的。

郜世良出生時,定國公正在外征戰,沒能第一眼看到兒子。後來郜世良成長過程中,定國公也是在外時候多,在家時候極少。等到兒子長大,定國公才發現他早已染上惡習,吃喝嫖賭四樣均有涉獵。

定國公一邊懊悔自己沒能擔起責任好好教導他,一邊惱他不争氣,多有苛責。

父子倆關系越來越差。

郜世良行事愈發沒有章程,定國公每每看到了,責罰也更狠。

相較之下定國公對幺子郜世修的疼寵就尤其明顯起來。

與此同時,定國公府世子爺和七爺的關系就開始僵持對立。

傅氏之所以把這些講的那麽詳細,就是因為國公府那邊早已知道玲珑是郜七爺的人。

所以傅氏特意提醒玲珑:“國公府其他人或許和你不會有什麽沖突。但是遇到了大房的人卻一定要小心,特別是世子爺,最好不要招惹他。”

如今聽聞外頭的人正是郜世良後,玲珑瞬間記起了傅氏的囑咐,和顧媽媽說:“告訴車夫,盡快走。不要和他多争執。”

可是已經晚了。顧媽媽還沒來得及想法子提醒車夫,郜世良已經下了馬,搖搖晃晃地朝着車廂這邊來。

車夫要去攔他,被他一巴掌扇了過去,還踹了幾腳。

顧媽媽趕忙下車去攔人。可是郜世良已經伸手扒住了車窗,掀開車簾。

“這是誰家的女眷啊。”郜世良說着,眼睛咕嚕嚕轉着往裏看,“讓我瞧瞧。”

濃重的酒臭氣襲進車內。

冬菱把玲珑擋在身後,怒斥道:“休得無禮!”

看到她後,郜世良倒是略微清醒了點。

“冬菱姑姑?”他問:“您不在太子東宮裏伺候着,來這裏做什麽。”

再一回頭,看到顧媽媽,郜世良的酒醒了一半,“喲,顧嬷嬷。今兒出來的是太後娘娘嗎?”

顧媽媽忍着怒氣說:“婢子現下在玲珑小姐身邊做事。”

聽到那個小姐的名字,郜世良先是茫然的想了會兒,繼而反應過來,目露兇狠。

“我道是誰呢。”他冷笑連連,“原來是七弟寶貝的哪個小姑娘。”說完繼續扒車窗探頭往裏看,“讓我瞧瞧有多漂亮。值當他那麽小就開始養着。”

這話語裏的龌龊意味讓顧媽媽恨極,怒喝道:“請郜世子說話注意分寸!”

“分寸?”郜世良雙目赤紅,甩着袖子高聲道:“一個個的只知道讓我注意分寸。他老七什麽時候注意過他當弟弟的分寸了?毛頭小子,也敢在我跟前作威作福!”

“是麽。作威作福?”

突如其來的清冷聲音驟然響起。打散了這昏臭的氣氛,帶來一絲清明。

郜世良怔怔地轉頭看過去。

開始昏暗的天光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從不遠處往這邊來。

郜世良讷讷地說:“七弟,你怎麽來了。”

郜世修壓根沒有搭理他,徑直走到馬車邊,溫聲問:“丫頭?沒事吧?”

“沒事。”玲珑小聲地說。

郜世修一直提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看到七爺來了後壓根不搭理自己,只管着那車裏頭的陌生人,郜世良“哈”地笑了一聲,借了酒力壯膽,陰陽怪氣地說:“不愧是老七。什麽都想搶我的。我就和小姑娘說幾句話而已,你也搶着來,把我趕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

郜世修低聲叮囑了玲珑幾句,慢慢側身,望向郜世良。

“大哥這話說得好笑。”郜世修口中說着笑字,眸中卻半點暖意都無,反而蘊藏着無盡怒氣,“你自己把這世子之位看得那麽重,就以為旁人都想要搶奪。須知這些我自己也能掙了來,根本不在乎。不過,你若是想要動她一絲一毫的話——”

郜世修目光陡然冷厲如利刃,壓低聲音,湊到郜世良跟前,一字字說道:“我不稀罕要你這世子的位置,卻可以拿了你半條命去。”

郜世良縮縮脖子,身子顫抖着往後退了幾步。

他再嚣張,也不敢和這個幺弟正面對上。

但凡郜七爺說要取的人命,就沒有能逃過去的。

誰也說不清楚,那雙修長有力瞧着十分白皙好看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

郜世良拔腿就往府裏跑。

郜世修卻不放心讓玲珑獨自回去了。

“我送你一程。”郜世修說着,打開馬車簾子,長腿一邁上了車。

玲珑沒料到他說做就做那麽幹脆,趕緊朝裏挪着,給七叔叔騰出來位置。

郜世修身高腿長,坐在玲珑的小車子裏,很有些伸展不開。只能長腿屈起,把手臂搭在膝蓋上面。

車夫把駿馬調整了下駕好車子。冬菱和顧媽媽湊到前頭在車夫旁邊坐了。只留郜世修和玲珑在車內。

“這裏也太局促了些。”郜世修非常不滿意地上下打量着車廂,看它尋常樣式,有的地方稍微有黑漆剝落,半舊不新的,想來是侯府裏姑娘們輪換着用,就道:“改日讓人專門給你做一個。喜歡什麽樣式的?”

他剛開始是想随便找個話題,免得小姑娘還想着剛才的事情,吓得晚上睡不好。

可是仔細看過後,他是真的決定給玲珑換個車。

他就沒用過這麽舊的東西,更不喜歡和別人共用物品。玲珑自然要和他一樣,有個獨自使着的車子才好。

也怪他之前沒考慮到。

玲珑看七叔叔當了真,趕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常出門去,車子大了也沒用。再說了,我個子小,用着挺合适的。”

見玲珑十分堅持,郜世修就沉默着沒再提起這一茬。

侯府距離國公府不遠。很快車子就到了侯府前頭。

車子停下後,郜世修也玲珑道別,又朝冬菱示意了下。冬菱尋了個借口暫時沒跟着車進府,而是在門口稍微停了一會兒,出來見郜七爺。

冬菱怕自己什麽地方做的不好,緊張得頭也不敢擡。靜寂了一會兒後,方聽七爺緩緩問道:“現下京城的小姐們慣用什麽樣的車子?哪種最好?”

冬菱不解,垂眉斂目恭敬說道:“婢子也不知道。這京城內,車子大同小異,沒見有誰的特別。”

郜世修意識到冬菱剛從宮裏出來,或許還不清楚京中情況,就準備離去問問別人。

後忽地想起一事,他又停了步子問:“那沈家的有沒有特別之處?”

說到這個,冬菱倒是有印象:“前些天去傅府做客的時候,好多太太都說沈家二小姐和六姑娘的車子漂亮。特別是六姑娘的,車子外頭雕的花紋都比旁人的好。”

“是麽。”郜世修若有所思,“她車子什麽樣式的。雕花又是怎樣。”

冬菱仔細地描述了番。

郜世修略一颔首,沒再提起旁的,讓冬菱回了府。

·

沒幾日,到了玲珑将要去沈府做客的前一天。

田莊上的莊頭來了府裏,請示侯夫人今年莊子上的一些安排。傅氏脫不開身,玲珑獨自在晩香院裏看書。

書是七叔叔讓人送來的。嶄新嶄新,還透着清新墨香。

玲珑愛不釋手,連翻頁的時候都小心翼翼。

錦繡端了碟水果進屋,擱到桌子上,說:“小姐,七爺讓人送了東西來,您過去看看吧。”

玲珑正看書看得迷,随口道:“七叔叔送我的?你拿來我瞧瞧。”

錦繡笑道:“東西有點大,搬不過來,得請您過去看看。”

玲珑戀戀不舍地放下書。

走出屋子後,她從剛才看的那一段文字裏回神過來,想起是七叔叔給她送了禮物,頓時歡欣雀躍,腳步輕盈地跟着錦繡去了前頭。

千算萬算,沒料到是一輛嶄新的馬車。

車子刷粉色漆,邊角雕精致繁複的四君子圖。車廂外頭挂了十六個做工精細的小銅鈴铛。銅鈴铛下綴着絡子。車子駛動的時候,絡子随風而動,鈴铛叮當作響,半掩着馬蹄踏地聲,又好看又好聽。

車內鋪了兩層錦墊,邊上放有四個嫩粉色桃枝紋靠枕,角落是一個兩尺多高的小葉紫檀青竹紋矮櫃。共有三層,打開來看,最底下是幹淨新衣裳,中間是首飾,最上面是些随手可用的點心。

玲珑把這車子裏裏外外看了好幾遍,越瞧越喜歡,擡眸笑問送車來的長河:“七叔叔這是哪兒買的?”

長河與玲珑頗為熟悉。上次去國公府,就是他給玲珑帶的路。所以郜世修這次遣了他來東西。

聽到玲珑這樣問,長河笑答:“外頭哪裏買得到這樣好的?是七爺前兩天設計好了圖樣,命人找了十幾個名匠給趕制出來的。”

玲珑突然想起來七叔叔說要送她車子的事情。可她記得自己已經婉拒了啊。而且,就算要送,也沒必要趕得那麽急吧。

聽到玲珑的疑問,長河無奈地攤了攤手。

“小的哪裏敢猜爺的心思。不過,工匠們倒是順口和小的說過幾句話。”他道,“爺特意吩咐過他們,務必要在今日之前把車子做好,得讓姑娘能坐了這車子去沈家赴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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