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沈靜玉的臉色頓時黑沉如墨, 難看極了。

“如果我不肯呢。”她脊背挺得筆直,強壓着怒意,從齒縫兒裏擠出一個個的字,“如果我說不放人,必須他來才能行呢?”

長河靜靜地看着沈靜玉, 片刻後,咧嘴笑了一聲, “郡主, 這樣恐怕不好吧。”

“嗯?”

“郡主這般做,倒像是無理取鬧, 硬要欺負小姑娘。這和市井無賴之徒有什麽區別。”

“放肆!”沈靜玉柳眉倒豎, 高聲喝道:“我長姐乃是當今皇後娘娘。你一個小小侍衛,怎敢這般和本郡主說話!來人, 把他拿下!”

沈靜玉揚聲喚人。

她是郡主, 是皇後娘娘嫡親的妹妹, 敢在飛翎衛跟前大呼小叫。可別人沒這個膽子。

沈家仆從明知自己可能會被六姑娘處置, 依然瑟縮着不敢上前。

沈靜玉氣極。

參宴的太太們輕聲議論着。

長河眸中精光四射, 刀刃般掃過在場所有人。等到周圍重新安靜下來, 視線轉回沈靜玉身上。

“就憑你也想制止住本官?”長河嘴角帶笑, 目光卻驟然轉寒,語氣也沉了下來, 冷硬如冰霜, “我敬你是禮數。不敬你, 也沒人能把我怎麽樣。你若執迷不悟的話, 就休怪我不客氣!”

“口氣倒是不小。”沈靜玉淡淡地嘲道:“任憑你是什麽侍衛也好,不過是個跟班罷了。在主子們跟前,算什麽東西。讓我和皇後娘娘說一聲——”

她話沒說完,铮地一聲響過,寒光閃現。兵刃從腰側而起,反着日頭的光亮在空中劃過一道冷冽弧度,朝她發頂直直劈下。

玉簪應聲而斷,跌到地面。長發散落下來,披在肩上。沈靜玉花容失色,全身僵硬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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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刃回到腰間時,腰側灰翎羽猶在輕輕晃動。長河手握短刀挺然而立,冷漠肅殺,一改之前笑呵呵的模樣。

“我喚你一聲郡主,給你些顏面,是想着以禮相待把事情盡快解決。誰知你婆婆媽媽磨磨蹭蹭沒完沒了。”

長河嗤笑了聲,目光現煞,語氣陡變森然,“我倒是想看看,我若非要把人帶走,你能奈我何。這世上除了皇上和七爺,還沒誰能阻止得了我!”

飛翎衛在朝中地位超然,直接受皇上差遣。北鎮撫使號令北鎮撫司,專理诏獄。

其中,灰翎衛是地位極其特殊的一群人。

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真正來歷,就連飛翎衛指揮使和南鎮撫使也不知曉。

據說是一群江湖閑散人,因武藝甚好而被郜七爺推薦給皇上,皇上便直接任命他們跟随郜七爺,作為親衛誓死效勞,甚至于他們的名字都是由七爺親自取的。

可這些都是傳言而已。

長河他們究竟是什麽來歷,為何身懷超凡武藝,沒人說得清。

屋內太太們慌作一團,朝着屏風後躲去。

沈靜玉長在閨中,自小被捧着,從沒見過這種架勢。怔怔愣愣地看着滿身殺氣的長河,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六姑!”沈芝雪大喊一聲跑了過來。

她被母親慣得膽量大一些,剛開始的驚慌失措後,她鼓起勇氣跑來,喊道:“來人!來人!把他給我趕出去!”

話沒說完,耳邊寒光閃過。

不過眨眼間一瞬的時間,梳起雙環髻的絲帶已經碎裂成段,掉在地上。長長青絲散開,披在肩上。

沈芝雪吓得渾身開始顫抖。到底是才十一二歲的年紀,看着旁人受到這種待遇感覺不到什麽,自己親身經歷了才知道惶恐。

鬼手斷刀。

郜七爺身邊親衛,各個武藝了得。

名喚長河者,人稱鬼手斷刀。

沈芝雪甚至還記得剛才短刀從她身側劃過的時候,從空中傳來的冰冷觸感。她無法無天慣了,這一刻卻感受到了從腳底到頭頂貫穿全身的至深害怕。

沈芝雪全身發僵動彈不得。

沈靜玉緊張得雙唇發顫。

這時屋內傳來了軟軟糯糯的聲音。

“長河,七叔叔讓你來接我,是嗎?”玲珑走到長河身邊,“母親和姑母不在這兒。等她們回來了,咱們就走。好麽?”

長河低頭看着她,五指微動劃過腰側,短刀驟然消失。

“好啊。”他咧嘴笑了笑,又成了那笑眯眯的模樣,“不如讓人找找去吧。那麽久了不見蹤影,別是被人給騙去了其他地方。”

說罷,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沈家姑侄。

沈芝雪想反駁,心虛,沒敢。

沈靜玉銀牙緊咬,目光直愣地看着前面桌案,沒有任何反應。

“你們先走吧。”傅清盈走上前來,“母親和姑母來了後,我和她們說聲與她們一起回去。”

“可別。”孟華瓊上下打量着傅清盈,“就你這小身板,沒我們在,還不被她們給折騰死。”

這時候,唯一沒有跟着太太們去到屏風後的馬老夫人出聲說道:“你們都走吧。若是她們回來了,我和她們說聲就是。”

長河仿佛這才看到馬老夫人似的,露出個恍然大悟的模樣,認真朝她行禮,“見過老夫人。”

馬閣老與七爺頗有淵源。在馬老夫人跟前,長河自然以禮相待。

馬老夫人嘆息了聲,朝他擺了擺手,“你們趕緊走吧。”

“是。”長河應聲後,躬身請玲珑先行。

玲珑左邊牽着孟華瓊的手,右邊牽着傅清盈的手。剛要邁過門檻,恰好聽到門口的丫鬟們抖着聲音說道:“見過老夫人,見過大太太。”

玲珑剛剛邁出的步子就收了回來。

不遠處,沈老夫人、沈大太太往這邊行着,旁邊是傅氏與鄧氏。

看到母親,傅清盈徹底松了口氣。

沈芝雪跑出屋子,撲到沈大太太的懷裏,哽咽着喊道:“娘!”

沈大太太被她這架勢吓了一跳。

沈老夫人往屋裏望着,瞧見了呆愣站着的沈靜玉,心疼地喊了聲“我的兒”,推開丫鬟們的攙扶,急匆匆地往裏走着。

“這是怎麽了?”沈老夫人揚聲質問:“這究竟是怎麽了!”

“也沒什麽。”對着沈老夫人,長海沒了之前對着馬老夫人時候的恭敬,脊背挺直地說道:“下官奉了七爺之命想要帶走小姐,沈家姑侄二人不肯。”

沈老夫人喚過一個丫鬟,“是這樣的嗎?”

丫鬟瑟瑟發抖不敢吭聲。

“是這樣的。”馬老夫人自己扶着旁邊櫃子站了起來,搖頭嘆息,“你們家的孩子,太喜歡難為人了。”

因着馬閣老的關系,馬老夫人身份超然。

即便沈老夫人貴為皇後之母,也不敢在馬老夫人跟前造次。

沈老夫人如今已經年過花甲。沈靜玉是她四十歲出頭拼了半條性命生下來的,疼愛異常。

如今看小女兒在旁邊委委屈屈地站着,她如何不心疼?

只是懼于七爺親衛在,礙于馬老夫人在,她不好多說什麽,遣了丫鬟送玲珑她們離開。

·

等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後,沈老夫人讓沈大太太負責把賓客們送走。

老夫人把沈靜玉和沈芝雪姑侄兩個叫到了內室裏問話。

沈靜玉把事情經過大致說出,“……馬老夫人倒是不錯。”講到太太們躲到屏風後的事情,她遲疑着道:“當時老夫人怕那侍衛吓到人,特意幫忙,命令他趕緊離開……”

“錯。”沈老夫人打斷了沈靜玉,說道:“你看人的眼力還是差了些。你以為馬老夫人是為了你們讓他離開的?她是為了七爺!”

“七爺?”沈靜玉喃喃道。

“對。”沈老夫人說,“因為時間短,所以沒人留意,也沒多少人記住。其實七爺三歲啓蒙時,跟着馬閣老學了半年。”

這話一出來,滿室默然。

沈靜玉和沈芝雪驚疑不定地看着老夫人。

沈老夫人雙目閉合,輕輕撚着手裏長長的一串佛珠。

許久後,她道:“郜七爺那邊,你必須拿下。”

這話是對沈靜玉說的。

沈靜玉低頭摳着桌子的一角,不說話。

見她不吭聲,沈芝雪沉不住氣了,問道:“祖母,七爺為了個孩子都要和六姑對着幹了。這麽個壞人,何必非他不可?”

“壞人?”沈老太太猛然睜眼,指着身邊的位置,示意二人坐下。等到沈芝雪不似剛才那樣氣呼呼地鼓着嘴了,方才道:“世界上壞的人千千萬萬,就算他再不好,卻也是身份最尊貴的壞人。”

太.祖以武征戰四方,建立功業。跟随其側的武将,最出衆的要數郜、孟、穆、沈四家。

如今朝中有三人官拜大将軍,分別是郜家五爺,孟家大老爺和沈家四老爺。

原本懷寧侯府二十多年沒有能再上戰場的男人,眼看着要後繼無人了,現下卻有了傅氏之子穆三爺穆承辂,又有侯爺嫡孫穆少寧。估計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重振家業。

縱觀朝中,四大武将世家郜七爺就占了其三。

而文官之首的幾位大學士,均與郜七爺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更遑論他還是太後親侄兒、先皇後的親弟弟。如今皇上最重用的近臣。

沈老夫人對沈靜玉道:“你既然等了那麽多年、跟他耗了那麽多年,不如再等等,再試試。如果能嫁給他,那真是滿朝上下沒誰敢對你說半個‘不’字。”

沈靜玉低着頭不說一句話。

知女莫若母。看她這般,沈老夫人問:“你還有什麽問題?”

“他太疼那個孩子了。”沈靜玉的指甲摳得有了裂紋,擡手到眼前細看,“我想讓母親幫忙想辦法除了那個禍害。”

沈老夫人便笑了。

“除去她做什麽?”沈老夫人道:“他有個疼愛的孩子,是好事。你可以順着他的心意來,他想怎麽樣,你就跟着怎樣。這不就讓他對你另眼相看了?”

沈靜玉不解。

沈芝雪思維活泛,眼珠子轉了轉,拊掌道:“我懂了。祖母意思是說,六姑可以順着七爺的心意,疼着那臭丫頭一些。說不定還能用這個來博得七爺另眼相看。”

老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沈靜玉不樂意,“我瞧見她就心裏不舒坦。”

“暫時的不舒坦就忍着。”沈老夫人道:“等你嫁過去了,還愁男人不偏心到你身上?”

沈靜玉不答話,不過,冷漠的表情有了裂痕。

沈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七爺一直潔身自好,從不讓女子近身,也從不将女子放在心上。”

她擡手把沈靜玉鬓邊的一絲發別在了耳後,十分肯定地說道:“這種人看似冷酷無情,實則最重情義。所以,若是哪個女子能先得到了他,他必然全心全意地疼寵着她、愛護着她。你懂嗎?”

“是這樣了!我聽懂祖母的意思了!”沈芝雪笑着說道:“等到七爺把六姑看的比那個臭丫頭更重要的時候,再除去那丫頭就簡單多了。祖母,我猜的對不對?”

沈靜玉仔細考慮了很久,最終臉紅着,應承下來。

沈老夫人松了口氣,滿意地笑了。

沈家真的是委屈太久。

從太.祖擇了郜家女入宮為後,而沈家女只能屈居為妃開始,沈家就一直在郜家的陰影中活着,只能暗中努力。終于,下一代的沈家女在做了多年妃子後終于成了皇後,而大皇子羽翼漸豐。

是時候奪回屬于沈家的一切了。

若是能取得郜七爺的信任,那麽這個過程能夠大大縮短,且事半功倍。

沈老夫人叮囑沈芝雪:“明日你去懷寧侯府一趟。”

沈芝雪不解,“去那裏做什麽。”

“給那個叫玲珑的道歉。”

一聽這話,沈芝雪暴躁了,“我不幹!”

“再不想去也得去!”一向疼她的沈老夫人此刻異常固執,“你今日在太太們跟前失了禮數,總得做點什麽彌補一下。你年紀還小,若是主動認錯,太太們說不定還會反過來誇贊你幾聲懂事。另外,你過去一趟也給靜玉探個路。”

說起前面那幾句的時候,沈芝雪還氣鼓鼓的不樂意。聽到最後那句,她眨眨眼睛,笑了。

“有道理。”她點頭應了下來,“我先和那個臭丫頭打好關系,這樣六姑和她的關系也容易好起來。”

沈老夫人滿意颔首,“正是如此。”

·

沈家人把算盤打得啪啪啪的響。

可是第二日沈芝雪鬥志昂揚地去侯府的時候,玲珑卻早已離開了家,去了定國公府。

玲珑早就期盼着去郜家族學讀書。前一天從沈家和長河分別前已經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過去。

來到京城以後,玲珑一直睡眠很淺。天沒亮,晩香院裏已經忙活開。待到天色微明的時候,她已經在吃早膳。一切準備妥當後,玲珑坐上了七叔叔專門給她準備的小馬車,興沖沖趕往定國公府。

郜世修早起練武又寫了幾張大字,洗過澡用了早膳後打算出門離開。

親衛去牽馬的時候,他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早的小籠包還不錯。讓廚裏多做一些,給玲珑。”考慮到這東西趁熱吃比較好,又道:“中午時候再準備吧。看她什麽時候中午休息,算準時候提前做。”

當日從川中往京城來的路上,曾經見過小丫頭連吃三個小籠包。她好像很喜歡這種東西。雖然那時候在酒樓吃的和今日府裏做的這種味道不一樣,食材也不相同,但他覺得今日的味道更好,小丫頭應該會喜歡。

駿馬已經牽來。

郜世修吩咐完後正要離開,長海随口嘟囔着:“現在做也行啊。小姐閑着也是無聊,有點東西吃正好。要不現在就給做上?”

長海覺得自己這主意不錯,擡起步子打算去廚房,剛側過身還沒來得及邁步,烏黑長鞭一甩,劃過了他的眼前。

長海閃身退了半步,扭頭看過去。七爺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了腳步,正駐足望着他。

郜世修手持馬鞭敲長海肩膀,“說。”

“其實也沒大事兒。”長海咽了咽口水,揚起個歉然的笑容,“就是,玲珑小姐可能是怕第一天上學就遲到,特意早來了會兒。如今已經在學堂裏了。”

“為何不早告訴我。”很明顯的質問語氣。

長海被問得莫名其妙,擡手指指學堂方向,張了張口,憋出來一句:“第一天上學堂,這情況很正常啊。”

畢竟是頭一回,因為好奇加新鮮,又為了不手忙腳亂,一般都會提前做準備。郜家有一大半的孩子頭次上學都會出現早到的情形。

長河等了半天沒見到七爺,小跑着過來,“爺?怎麽了?現在還——”

話沒說完,手臂被長海輕推了一把。長河細觀七爺神色,決定閉嘴裝木頭人。

郜世修沉默地回憶着。

他想起從川中到京城,一路上小姑娘難以入睡的情形。好像只有在他那兒,她睡得才會很快很穩。別的時候都是天沒亮她就起來了。

旁人可能是興奮得睡不好所以早起早來。

她卻不一定。

“諸事推後。”郜世修疾步行着,去往學堂方向,速度越來越快,“我去看看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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