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大皇子當場斃命。

血流一地。

有大皇子頸間噴出的血, 也有玲珑腹上刀口所湧出的血。

玲珑被郜世修抱回了他當年在宮中所住的宮殿,好生歇着。郜世修又遣了人去給她治療傷勢。

傷勢很嚴重。

她卻不喊疼也不喊痛。就仿若沉睡的嬰孩一般沒有大的反應。

誰也沒料到, 玲珑這一睡竟是沒有再醒來。

一日之內, 逆賊被誅。亂黨被擒。

飛翎衛手起刀落, 京城之中各個暗處血流成河。

外面那麽亂,玲珑也絲毫都不知道。

她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着, 只像是睡着了。如果細觀她那慘白的臉色, 才能夠發現她狀況的不妥當。

太醫說, 長樂郡主失血太多, 怕是熬不過去這幾天了。

太醫還說,郡主也是命大。腹上的傷口那麽深那麽重, 她能有一口氣留到現在, 已經難得。可想要再拖下去恐怕是沒什麽好結果的。

“拖着也不過是吊了一口氣。”面對着指揮使大人的詢問,年邁的老太醫抖着胡須慢吞吞地說:“即便這樣,想必三天也熬不過去。到時候怕是無力回天的。”

他話音還沒落下, 郜世修已然猛地側頭望了過來,雙眸帶着血絲, 目光冷厲而又森然。

“你說什麽?”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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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醫躬身說:“郡主傷勢太重。怕是熬不過三天……”

最後一句話只說了一半, 他忽地被人扣住了喉嚨,掐着脖子拎了起來。

“你說什麽?”郜世修單手扣住老太醫的脖子,雙目赤紅地一字字喝問:“你再說一遍!”

世人都知郜七爺行事狠辣。可是太醫們久在宮中,倒是甚少有這樣的機會見到。

是以他們對指揮使大人的‘狠’只有一個模糊概念, 未有深刻體會。

現下看到那老太醫被掐住脖子臉色開始發青, 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再望向那一臉冷酷而又暴怒的男人,他們終是了解到為什麽滿朝上下談起郜七爺來便面色大變。

一屋子的太醫裏,唯獨老太醫最年長。誰都不敢把這樣的實話告訴郜七爺。最後老太醫沒辦法了,親自出面來提這事兒。

誰都知道郜七爺最疼這個外姓表侄女兒。更何況這是他未來的妻子。

不管他們之間是怎麽樣的情意,不管郜七爺是出于什麽目的要娶她,救她也好幫她也罷,這姑娘都是郜七爺頭一個肯點頭答應娶進門的妻子。

老太醫的話開始後,衆人戰戰兢兢。一屋子的人,愣是半點響聲都沒發出。全都唇齒緊閉,連呼吸都放緩了下來。

誰料竟是出現了這麽個狀況。

有個太醫素來腦子活泛,他看了看暴怒的男人,再看看那床上的女子,隐約有些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說道:“七爺,旁的不論,您真要在郡主的床邊這樣做嗎。”

聽聞說道‘郡主’二字,郜世修赤紅的雙目中閃過一絲清明。

手頓了頓,他側頭望向了床上。他的女孩兒依舊安安靜靜地躺着,呼吸平穩,好似睡着了一般。

郜世修用力的五指慢慢放松。擡手,把人随意往地上一丢。

幾名太醫院的官員趕緊撲上前去,好歹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老太醫。

男人大步而去,頭也不回。

衆人七手八腳地把老太醫扶了起來,從旁邊找了個錦杌坐下。有的上去給他把脈,有的給他倒了水喝着。

大家都是同僚,都是懂醫術的,還都帶了藥箱在旁邊擱着。這倒是有點好處,現下老人身子哪兒不舒服,他們好歹能幫上忙解決問題。

“七爺也真是的。”有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給老太醫捧着水說道;“這個怎麽怪您呢。要怪也該怪那個肇事之人。”

言下之意,既然是逆賊害了長樂郡主,郜七爺就不該把這筆賬算在老太醫身上。

“我不怪七爺。”因為喉嚨被掐太厲害,老太醫的聲音嘶啞而又帶着吱嘎的噪音,喝了點水潤潤喉嚨後稍有緩解,效果不甚明顯,“他平常不是這樣的。只是郡主出了事,他太傷心方才如此。”

另一個面皮白淨人到中年蓄了胡須的太醫道:“您淨幫着說話。我怎麽瞧不出他多傷心?”

旁邊幾人跟着附和。

怕打擾到太醫們的診治,宮人們都在外間候着,聽不到裏面的動靜。現下周圍沒有旁人,大皇子一黨又被盡數擒了,這兒也沒那些個暗樁。大家說話就放開了些。

不怪他們這樣懷疑。郜七爺連滴淚都沒有,甚至于除了剛才要害老太醫之外的那一下,他神色都算得上很平靜,說他傷心,在旁人看來也真有些勉強。

老太醫搖了搖頭,不願多說。

他在太醫院當值幾十年。幾乎是看着那個清冷的男孩子一點點長大的。

小時候他跟着他的姐姐,先皇後娘娘住在宮裏。

後來,他家姐去世。他來得少了,本來就少的笑容更加地幾乎消失殆盡。

多少年過去。

好不容易他的臉上重新帶了笑容,便是因為他帶回來的一個小姑娘……

老太醫知道郜七爺并沒怎麽關注過他。可他一直在看着那個孤單的少年。

那個少年雖然看着薄情寡義,實則很有血性。

可是剛才他被掐住喉嚨的時候明顯感覺出,剛剛那男人暴怒的時候,是沒有一絲人情味的。

他幾乎能夠猜到,床上女孩兒若是醒不過來的話,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怕是會在極度的悲痛之下一夜入了魔。正如剛才對他下手那般,可能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老太醫愣愣出神的時候,旁邊有後輩悄聲地問:“剛才七爺說,如果郡主活不成,咱們一個都活不成。真的假的啊?”

自有來得時間久的同僚寬慰他:“應當是假的。雖然郜七爺令人膽顫,卻還沒聽說郜七爺濫殺無辜過。”

“怕不是這麽說啊。”另有一人道:“我怎麽看着剛才他就想殺人呢。”

這時候老太醫掩唇咳了一陣。等到旁人都安靜下來,他緩緩開口道:“我們不如都盼着奇跡出現吧。”

只希望郡主能夠安然醒來。幫幫那個孤獨的男人,也幫幫他們所有人。

·

郜世修大步出了屋子。

遠離那股子藥味兒,遠離她。

他并不是不願意陪在她的身邊。而是他現在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想要守護的人,他總得幫忙看好了。不然等會兒她醒了,萬一問一句:“七叔叔,我哥哥現在怎麽樣了?”到時候他該如何回答?

因着這種擔憂,即便玲珑現在狀況這樣,郜世修心疼心痛之餘,尚還記得叮囑了所有人,誰也不準将這事兒告訴喬玉哲。

旁人不知道,但他心裏清楚,床上躺着的那個女孩兒,不只是他心愛的妻子,更是另一人心中旁人無法取代的妹妹。

兄妹倆好些天沒有見面了。之前他偷偷來看她,她就問過哥哥的狀況。知道性命無憂後,她才肯放心。

他當時甚至都沒敢和她說,她哥哥真實的身體狀況。打算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那喬玉哲能夠得到更妥善的安置後再讓兩人相見。

家人已亡。徒留他們兩個,孤單而又相互依靠。

他無法想象若是喬玉哲知道了玲珑現下的狀況後,那個好似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男人,會變成什麽樣子。

思及此,郜世修最先把這個打算告訴了太子宋奉謹。

當日喬玉哲為了救太子,身負重傷,差點連命都沒了。為此,太子現在十分信賴喬玉哲,少不得會去探望正在家中休養的他。

喬玉哲非常敏感機智。萬一他旁敲側擊問起來玲珑的狀況,太子很有可能把真實情形告訴他。這樣一來,病中的喬玉哲會怎樣也很難說。

未免傷勢未愈的狀元郎再出岔子,郜世修特意跑了一趟東宮,和宋奉謹說起了自己的打算。

“瞞着他不說?”宋奉謹沉吟道:“這個事兒我倒是真沒考慮過。”

當年同時多人向玲珑提親的時候,喬玉哲是首當其沖的第一個。這事兒宋奉謹知道。

倘若要他說喬玉哲求娶玲珑的意圖,自然而然的就往男女情意上想。

宋奉謹思量着喬玉哲心中最愛應當就是玲珑,怕他承受不了這個打擊,自然應下了郜世修的要求。還吩咐了所有人都不準把話傳到喬玉哲的耳中。

可是百密一疏。

他們防得住周遭的人,卻不見得能夠防住喬家的所有人。

這天喬樂珊出門一趟後,匆匆回到府裏。四處去尋喬太太。

喬玉哲如今身體恢複得七七八八,雖然沒有康健,但是已經能夠下地走了。

其實旁人有了他這樣的傷勢,少不得休養兩三個月才能好些。他愣是憑着一股子意志力,強撐着每日鍛煉,身體恢複得非常迅速。

喬樂珊四處尋喬太太的時候路過了花園子。恰逢喬玉哲正在花園內由小厮扶着慢慢行走,就順口問了句:“小叔叔,你可見到祖母了?”

“沒有。”喬玉哲頭也不擡,努力邁步,“我才剛出屋子沒多久。你不妨去旁處多問問吧。”

喬樂珊“哎”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喬玉哲忽地想到了什麽,揚聲喚住她:“等下。”

“什麽事兒?”喬樂珊都跑到院門口了,聽到聲音駐足回頭看過來。

喬玉哲扶着旁邊的樹幹倚靠着,把小厮遣去了院子外頭等候,招手把喬樂珊喚道身邊:“你之前是不是去找穆家小子了。”

聽聞喬玉哲說起穆少寧來,喬樂珊的臉紅了紅,當即否認,“沒有。沒有。”

不怪她不承認。實在是兩家現下勢同水火,若是家裏長輩知道了她和穆少寧私下往來之事,挨一頓罵都算是輕的了。說不定還要挨打。即便她是姑娘家。

“你不用避諱我。”喬玉哲揚着唇角一笑,雖然臉色蒼白了些,可是那桃花眼中神采奕奕,這般看過去,依然是平日裏那個風流倜傥的狀元郎,“我知道他當初是為了你才降了職務。倘若我想要揭發你們,早就和義父義母說了,哪還等到現在?”

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喬玉哲這般篤定,顯然是知道不少時候了。

喬樂珊咬着嘴唇考慮了很久方才點頭,“嗯。”

“那他有沒有談起長樂郡主的事情?”喬玉哲問的時候語氣中不自覺就帶了急切和期盼。

喬樂珊沒料到他這樣說,怔了下。

喬玉哲慢慢道:“沒什麽。我就是聽說當時長樂郡主在宮裏,怕她有危險。”

當初喬大狀元向長樂郡主提親的事兒,可是鬧得沸沸揚揚。京城裏高門大戶誰不知道這個潇灑的男子心儀着郡主?

喬樂珊暗道喬玉哲擔憂玲珑,正如她擔憂穆少寧一般。于是道:“其實我剛才急着找祖母就是為了這個。我聽少寧說,郡主昏迷不醒,怕是熬不過去了。我想進宮探望她,所以打算去求祖母幫忙。”

喬玉哲聽聞這個消息,登時兩眼一黑。身子晃了晃,幾乎倒下。

發現他的異狀後,喬樂珊趕忙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喬玉哲倚靠在樹幹上,粗粗.喘着氣。

他自己遭受再大的劫難,都沒有現在這麽絕望。

當初他們一家人被害,那個小女孩冒充了他的妹妹,他就知道自己妹妹應當活着。

那是他最疼愛的小姑娘。是旁人都會贊他一句溫和有禮的時候,卻硬是犟嘴說他“刻薄寡情沒人性”的小姑娘,他唯一的妹妹。

想到妹妹活着,他才有了莫大的力氣,強撐着滿是血窟窿的身體,忍受着劇痛,一點點爬上來。然後聽聞了像是她的女孩兒的消息,千裏迢迢來了京城。

也是因為有妹妹在,當江南的殺手出現、他為太子擋了兩刀後,才有力氣搏一搏,持着一股子信念,怎麽也不能丢下她一個人不管,怎麽也得好好的回來見她……

現下聽聞他的小姑娘就要這麽沒了,這讓他如何不心痛?

剛才還堅強萬分試着邁步的喬玉哲,現下連支撐住自己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指尖摳着樹幹,渾身顫抖着,啞着嗓子和喬樂珊說:“你去幫我找人。我要進宮看望她。”

喬樂珊被他這樣的狀況吓壞了,生怕他有什麽問題,趕忙跑出去叫人。

喬家因着和沈家的諸多關系,所有男丁被罷了官職。若非喬玉哲救了太子性命,恐怕喬家的責罰還要更嚴厲百倍千倍。

現下因了喬玉哲有大功,喬學士得以保住性命,也不在乎那什麽官職之類的事情了,只安安心心地在府裏和晚輩們湊一起,下下棋,看看花。日子倒是比之前當官時候還要惬意。

聽聞喬玉哲要進宮,喬學士頭一個不答應。喬太太第二個不答應。

後來還是喬樂珊氣極了,安排好馬車,找了人幫忙扶着喬玉哲上了車子。

“我去不了宮裏,”喬樂珊很輕很急地說道:“還請小叔叔幫忙探望郡主。”

喬玉哲對太子有大恩,想要進宮去的話,雖算不上輕松容易,卻也是能夠的。

但現在她的祖父和父親都被罷了官,她要進去一趟難上加難。

若是以往,喬玉哲必定笑眯眯說“好”。可他現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喬樂珊知道這是心死的模樣。想她當初和穆少寧眼看着不成了的時候,鎮日裏渾渾噩噩也是這般。故而沒有再多說什麽,叮囑車夫和小厮看顧好他,這便讓車子出了府。

喬玉哲拜見了太子,由太子宋奉謹做主,送他到了玲珑所在的宮殿去探望。

望見床上幾乎氣息全無的女孩兒後,喬玉哲撲倒在她的床前,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痛苦的哀戚聲傳遍了整個殿宇。讓人聞之忍不住跟着落淚。

宋奉謹聽得心裏難受,轉步出了屋子,到達外間。卻在外間意外地看到了負手而立的挺拔背影。

“你怎麽來了?”宋奉謹大步過去,問道:“衛所現在不忙麽?”

發生了那麽大的動亂,少不得要鏟除餘孽,清楚逆賊。飛翎衛是現下最忙碌的人。

可是負責飛翎衛的指揮使大人卻是出現在了這兒……

宋奉謹剛說完就後悔起來。裏面躺着的是指揮使夫人,這人在這兒又有甚不對?!

郜世修沉默地轉過身來,半晌後忽地說道:“太子殿下。”

他和宋奉謹關系甚好,平素都喚名叫字,除非是有關公務,不然絕對不會這樣正兒八經地叫出這四個字來。

宋奉謹登時心中一凜,緊張道:“可是有甚不妥?”

“沒有。”郜世修抿了抿唇,輕聲道:“我只是想向殿下求一句。倘若日後您登基為帝,希望您不要忘了喬玉哲救你之事。不管他做了什麽錯事,但求你饒他不死。”

郜世修并非是突兀地突然提到這麽一句。

喬玉哲所做下的事情,倘若攤開了說,就是欺君之罪。

他身為方家兒郎,卻用了喬家的身份來參加科舉。又處心積慮地謀算了喬學士收他為義子。

後面那個就罷了,對皇上來說無傷大雅。可是,殿堂之上,是皇上親自點了他為狀元郎。

并非是方明晖,而是喬玉哲。

倘若皇上知道真實情形後,又會怎樣?!

鎮定自若如郜世修,也并不敢把這樣的事情告訴靖德帝。只希望多年後太子繼位,能夠看到這一命之恩的份上,肯放了喬玉哲一馬。

宋奉謹哈哈大笑,“看你這話說的,嚴重了不是?”

他只當這是個笑話,郜世修卻異常認真,側頭看過來,“那你就是答應了?”

“那是自然。”宋奉謹拍了拍郜世修的肩膀。察覺出男人的緊張,他嘆了口氣,“我知道長樂最近狀況不好。可是你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總得讓自己放松一下。瞧你這為了點小事就緊張的樣子,哪還有指揮使大人平素的潇灑風範。”

聽他這樣講,郜世修略勾了勾唇,什麽也沒多說。

不知過了多久,裏面的低泣聲終是漸漸止住。

喬玉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眼神無光。

宋奉謹怕他跌倒加重傷勢,忙上前扶住了他,攙着他到了殿外,又喚了宮人幫忙攙扶。

郜世修靜靜地看着他們走遠。等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後,他方才折轉回內室去。腳步異常沉重,他一步一頓地行至床邊,沉默地站了許久,方才慢慢地坐在了床邊。

“你瞧,他來看你了。”他動作輕柔地為床上少女掖了掖被角,“他終是最關心你的。你若有事,我看他也活不成了。”

床上之人毫無動靜。

郜世修明知這個時候應讓她好好歇着,不該去打擾她,卻還是忍不住地探手進去,握住了她那冰涼的手指,低聲道:“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如今這一步。你就忍心看着他這般消沉下去?”

床上之人依然毫無動靜。

先前抱着的最後的少許期盼,現下一點點、一點點地消失殆盡。

“你若是舍得看他這般,那就由着他吧。可是我呢。”

郜世修一字字地緩緩說着,忍不住傾身而至,稍微地伏在了她的身體旁邊,用輕到第三個人絕對聽不到的聲音,很小聲地道:“你若是不在了,我肯定也不要活了。你若再不肯醒的話,我就當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狠心到忍心看着我去自尋死路。即便這樣,你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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