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難

伊爾薩的士兵步步緊逼,刀身緩緩擦出刀鞘的聲音激得姜允頭皮發麻。

外圍所有的戰俘都注視着七爺的方向,沖突一觸即發。

姜允吞咽了一口,已經感覺到身旁散發的殺氣,看來七爺是真打算動手了。

姜允擡眼緩緩掃視一周,如果在精力充沛的狀況下,這二十多個武裝軍士,确實不是七爺的對手,可現在……

根本沒有勝算。

“各位軍爺,別動怒,為了跟草繩,不值得。”與方才一樣,姜允帶着笑,語氣卻沒了卑微讨好之意,卻也不算冷硬,更像是姿态平等的談判。

那個被七爺一拳揍歪了鼻子的長官,用帶血的手指指向七爺,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你這雜種,下地獄去吧!”

說完便揚起長刀,就在此時,姜允向前一步,語氣冷靜的開口:“我已經說了,軍爺,如果您認為,用您自己寶貴的性命來抵我們這些戰俘的賤命,是一件值得的事,那您大可從我這裏下刀。”

那個氣急敗壞的伊爾薩軍官怔愣的片刻,才聽明白姜允的意思,随機挑釁的盯着他大笑起來:“你認為就憑你們這群廢物,也能要了我的命?”

他用刀尖指向姜允的眉心,陰戾的笑道:“我就讓你這顆腦袋最後一個落地,看看你這群廢物戰友,誰有本事讓我抵命!”

聞言,七爺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強撐着一口氣,捏緊拳頭,心裏做好準備:哪怕豁出命去,也要讓他的軍師“預言”成真——送這歪鼻子士兵頭一個下地獄!

可他剛邁開一步,半擋在跟前的姜允忽然用胳膊肘使勁兒一搗他側肋,似乎是示意他按兵不動。

姜允面色絲毫未改,仍舊對那軍官輕笑道:“軍爺誤會了,能要您性命的,自然不是咱們這幫階下囚,而是貴國的皇子——洛戈殿下。”

聞言,眼前那幫窮兇極惡的伊爾薩士兵陡然一肅,氣勢瞬間跌至谷底——仿佛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能讓他們畏縮得匍匐在地。

轉瞬間,士兵們意識到那個可怕的大人物并沒有來到現場,于是這個震懾心魂的名字像是一個惡毒的玩笑,讓他們驚駭的情緒,轉化成了更濃的怒火!

那個被打歪鼻子的長官将刀尖抵向姜允眉間,咬牙切齒的開口:“憑你也敢吓唬我?很好,小子,我改主意了,現在就讓你第一個去死!”

一陣淩厲的刀風掃過臉頰,姜允揚起下巴,絲毫沒有懼色,仍舊談判一般沉穩的開口:“軍爺,你該仔細想想,我所說的話是不是恫吓。”

長刀停在了距離他脖頸三寸的地方,那歪鼻子軍官終究不敢怠慢任何與伊爾薩皇子有關的信息。

他直視着姜允的雙眼,姜允那出奇平靜的眼神讓他愈發心虛,最終,他還是舉着刀沙啞的開口:“我只給你七秒的時間解釋,別想玩花樣,小子,如果你不想生不如死的話。”

姜允揚起嘴角:“明智的決定,軍爺,如果洛戈殿下知道您壞了他一樁數萬兩黃金的交易,您認為他會像上帝那樣輕易寬恕您嗎?”

這段話如果讓七爺聽明白,免不得要給姜允蓋上個漢奸的罪名,是以姜允故意使用伊爾薩語,同那歪鼻子軍官交談。

很顯然,那群伊爾薩士兵被姜允的一席話唬住了。

歪鼻子軍官眯縫起一雙暴戾的眼睛,威脅似得低聲開口:“少給我賣關子,你最好立即解釋清楚剛才說的話。”

姜允淺淺一笑,泰然自若,仿佛已經贏得了這場對峙的勝利。

他引薦似的擡手指向七爺,對那軍官道:“這位将軍,想必您也認識,他是此戰的頭號戰俘。你們的皇子殿下既然将他生擒,并且專門辟出一輛戰車,将他押送至此營,自然是想利用他,向大丌的皇帝索要高昂的贖金,以充軍備,不是嗎?”

那歪鼻子軍官哪裏猜得出上級的機密,自然無從判斷姜允此話真僞。

他只能用雙眼狠狠盯着姜允,仿佛恨不得将他的心挖出來,看看他說的是真是假。

須臾,那軍官将目光垂了下去,他妥協了。

似乎是為了緩解僵硬的氣氛,軍官皮笑肉不笑的從鼻子裏發出哼笑聲。

他轉過身,長刀歸鞘,低聲對屬下吩咐:“解除戒備,繼續查驗戰俘。”

看見伊爾薩的士兵們紛紛收了武器,周遭的戰俘們一片嘩然。

他們聽不懂姜允方才說了什麽,只知道他用三言兩語,就輕而易舉化解了這場迫在眉睫的災難。

先前,戰俘們還覺得,這個號稱能夠窺見天機的神棍軍師根本就是個廢物,才導致楚軍首戰就陷入敵軍的埋伏。

如今看來,他或許還真有些能耐。

查驗完畢,幾個伊爾薩士兵依照名冊,分撥将戰俘領往分區。

姜允跟随七爺前往二區,剛跨出拱形的大門,就聽身後軍靴觸地的腳步聲,迅速接近而來。

已經料到是誰跟了上來,姜允随即上前,在七爺耳邊小聲道:“您且先行一步,我将此事料理妥當後再與您彙合。”

七爺回頭掃了他一眼,本不想多問,又擔心姜允惹上麻煩,便低聲問:“你剛對他們說了什麽?他們是不是懷疑你了?”

“七爺權且放心,我心中有數,必能全身而退。”

一揖拜別,姜允回過身,恰見那歪鼻子軍官走至跟前,便溫聲道:“軍爺找我有事?”

那軍官一咧嘴,冷笑道:“剛剛險些犯下大錯,多虧你的提醒,我該怎麽謝你呢?”他側頭用下巴指了指長廊右側,對姜允沉聲道:“借一步細談。”

不遠處的七爺還梗着脖子,偷聽這頭的動靜。

為了讓七爺安心,姜允只得與那軍官談笑幾句,順從的跟随他拐入長廊。

周圍的人聲漸漸消匿,只剩下冰冷的腳步聲在長廊裏回蕩。

走至長廊的盡頭,軍官站定腳步,轉過身,面容隐在暗影裏,看不出神色。

“我該怎麽謝你呢?”那軍官陰陽怪氣的咧嘴笑了笑,靠近一步。

姜允尚未來得及回答,就見眼前的人影陡然一矮!

“嘭”的一聲悶響,一記鐵拳陡然搗在他的上腹部位——

“呃!”

姜允本能的蜷起身子,彎腰下去,雙手死死按住上腹。

一股酸水從他胃裏湧出來,摻雜着血絲,順着唇角滴淌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這個報酬,你喜歡嗎?”那歪鼻子軍官滿面譏諷,邁步繞到姜允身旁,提着他後衣領,将他強行扯直起腰,猛地提膝一頂,再次擊在他的腹部!

姜允一陣痙攣,疼得幾乎背過氣去。

可此時一旦失去意識,他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再無回旋的餘地。

姜允死死掐着虎口,拼命保持清醒,難以忍受的疼痛,讓呼吸停滞了許久,才艱難提起一口氣。

他緩緩擡起眼,滿臉的汗水猶如剛從水中打撈出來,蒼白的雙唇微顫着,氣若游絲的對那軍官道:“這可不是明智的感謝方式,軍爺,我也是頭號囚車上的戰俘,我以為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軍官将自己的方臉湊近姜允,低聲道:“這兩下還不至于要了你的命,想必你也舍不得跟我拼命。我看得出來,剛剛那個打我的畜生敢真跟我玩命,而你,”

他對着姜允咧嘴笑道:“你惜命的很,又是個聰明人。

你剛剛那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是覺得我不敢動你們?我就非要你嘗嘗我的厲害,以後別他媽在我面前得意!”

說完,他半提着姜允,走出長廊,入口站着的兩個士兵立即迎上來候命。

“把這小子送去十二區。”軍官側頭掃了姜允一眼,眼神中帶着譏諷與幸災樂禍。

看他這樣的神情,這十二區,大概是個很不太平的區域,進去免不得要多受些苦。

這問題倒并不嚴重,只是十二區與七爺的區域分隔太遠,不方便議事。

姜允眉頭緊蹙,此刻若立即借口推脫,即使成功避免換區,也免不得又得挨一頓毒打。

他肩上的刀傷未愈,體力本就透支道了極限,實在沒法指望這頭畜生下手知道輕重,只能暫且順從。

于是,他被兩個士兵,架着胳膊送去十二區牢房。

是一間能夠容納六個人的牢房,比想象中幹淨,四方地形,有鐵窗,可通風,每個床鋪上都有折疊齊整的被褥。

這牢房設施比得上尋常的客店,難怪集中營裏鮮少有逃亡的戰俘,這樣安逸的環境,足以腐蝕戰俘反抗的意志。

屋裏沒有人,剛過未時,這個區的戰俘應該正在後山采藥。

兩個士兵鎖門離開,姜允一手按着刺痛的上腹,扶着床沿,走至西南角那張沒有使用痕跡的床鋪,小心翼翼躺上去。

本想借此時機蔔算吉兇,可從明天開始,他就得披星戴月的做苦力,伊爾薩的看守可不會因為他的傷勢嚴重,就讓他多休息片刻。

當務之急,還是先補充體力,讓傷勢盡快複原。

一覺睡到金烏西墜,鐵門的撞擊聲都沒把姜允吵醒,反倒是他先天敏銳的感官,感受到了那種被幾雙陌生眼睛注視着危險氣息,讓他從夢中驚醒。

一段時間的休眠,非但沒能讓傷痛減輕,胃部痛感反而更加激烈,姜允緊蹙眉頭,蜷成一團,渾身顫抖。

“他身上有病?”黑暗中,一個沙啞的嗓音傳進耳裏,語氣帶着警惕的嫌惡。

姜允聞言睜開眼,他可不想一進囚牢就被所有人孤立,于是忙不疊澄清:“我被他們打了一頓,傷着了,不是疫病,染上瘟疫的兄弟們都沒能撐到營地,我身上幹淨得很。”

“你是楊将軍麾下的戰士?”一個年少些的嗓音問。

姜允吃力的支起身子,點了點頭。

其實是個軍師,但他可不想告訴這群人,自己就是那個“十卦九不準”的朝廷天象官。

眼前這些戰俘,或多或少算是被姜允和姜家老爺的卦象坑進集中營的倒黴鬼,對他姜家的戰友情恐怕算不上十分濃厚。

人貴有自知之明,坦白的說,姜允覺得如果暴露了身份,沒準會被這群人打死。

然而事與願違,一陣沉默中,不知哪個二愣子一拍手,指着姜允驚喜的叫到:“我見過你!你不就是那個……是那個……”

姜允兩只手立即揮出佛山無影腳的頻率,辯解道:“不不不不……”

那二愣子完全沒有要察言觀色的意思,搶答似得吼出了姜允的身份——“你是那個會算卦的姜軍師!”

姜允:“……”

真是過獎了,如今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會算卦。

銀白的月光透過牢窗灑進屋,姜允終于适應了黑暗,模糊看得出,床邊圍着四個人,有兩個坐在鄰床,另兩個立在床尾。

這四個人體形都不算壯實,認出姜允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量清瘦矮小,兩眼眯成一條縫,不知是在笑,還是天生長了這模樣。

一個高個的男人冷哼了一聲,嘲諷道:“原來是姜家的‘仙人’,真是失敬了。”

這種程度的辱罵還在姜允的承受範圍,他也只是自嘲似得笑了笑。

自從伊爾薩侵略的鐵騎踏上大楚的國土,被世人尊為“仙宗”的姜家,蔔算接連失手,百年的名聲毀于一旦。

姜允自接替父親入仕為官,就在恥笑與唾罵中度過了一年,臉皮被罵得厚比城牆,要說心裏沒有怨恨,那是假的。

他對祖國沒有父親那樣的歸屬感,對這群充滿敵意的楚國子民也沒有多少保護的欲望。

但重振家業的決心卻一刻也不曾動搖,他想把父親失去的尊嚴,百倍千倍的讨回來。

早在兩年前,姜家老爺頭一回蔔卦出錯時,年少的姜允就曾對父親提出過自己的猜測——

他認為,之所以父親會算出反卦,很可能是因為龍脈的氣數,根本就在伊爾薩那一邊。

姜家是“宰星”一脈的傳人,在龍脈星盤中,屬于輔佐君王的被動星宿。

而開啓龍脈星盤的朝代,是大唐。

所以不論姜家人身處哪朝哪代,大唐的天子永遠是他們的“帝星”,是姜家必須輔佐的“主子”。

也就是說,如果帝星不現世,姜家的蔔卦之術便可以随心所欲。

一旦唐王朝的血脈現世,并參與江山的争奪,那麽姜家的蔔算之術,将會完全受真正的“帝星”所引導,無法為其他勢力效勞。

因此,姜允猜測:大唐的子嗣很可能就潛伏在伊爾薩的軍隊當中,這才導致父親算出了反卦。

可問題是,大唐早在七百多年前就已經覆滅了。

唐朝的末代公主被七爺的祖先護送渡海,途中遭遇海難,大唐的最後一脈就這麽斷絕,又何來帝星重現之說呢?

姜允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能猜測:大唐的末代公主恐怕根本就沒有遇難,而是安全抵達了大洋彼岸,在伊爾薩誕下了大唐的龍嗣。

帝星的血脈代代相傳,如今,這位大唐的後裔,很可能就潛伏在伊爾薩的隊伍之中。

這才導致姜家的蔔算結果,完全被動的指向了伊爾薩,而不是楚國。

也就是說,父親的卦象其實并沒有出錯,只是卦象的結論,是為大唐的帝星效力,而不是大楚。

對于姜允大膽的猜測,姜老爺的回應是:“一派胡言!前朝皇嗣一脈,斷絕已近千年,且祖宗典籍有雲,‘帝星一旦隕滅,便永無複亮之日’,如何能夠引導老夫的蔔算結果!”

姜允卻覺得,老祖宗傳下的東西,總得有後人不斷補充才能更準确完善,從前沒有“帝星重現”的先例,不代表現在和未來也絕不會有。

可老爺子在蔔術方面,過分迷信祖宗定下的結論,任憑姜允如何舌燦蓮花,都沒法說服老頭逆向推挂。

結果就是:姜老爺子三卦誤國。

這三卦不但沒有應驗,反把楚軍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在姜家推演的奇門遁甲布陣中,楚軍三戰集體沖入敵軍的埋伏,全軍覆沒。

當今若不是看在姜家世代忠良,降罪滿門抄斬都不為過。

姜老爺一生都活在萬民敬仰的榮耀之中,自稱一句“半仙”那都算謙稱,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當之無愧的天機。

只可惜,善泳者溺于水,一生中的最後三卦,徹底粉碎了姜老爺子所有的尊嚴。

或許,就是因為曾經爬得太高太陡峭,摔下來的時候才格外的疼痛難忍。

被罷官的姜老爺一夜白了頭,日日癡坐在涼亭裏,一手拿着八卦盤,一手在紙上奮筆疾書。

周圍散落着一地的卦象,那都是他大半輩子推演出來的心血,如今都成了世人的笑柄。

兩個月後,姜老爺子病倒了。

跟許多傳統父母一樣,他把自己沒能完成的心願,強行壓給了後生。

他囑咐姜允,一定要“扶大廈于将傾,挽狂瀾于既倒,窮我三代之力,保我大楚江山萬萬年。”

在此之後,楚軍戰敗,姜允被押送到這座集中營。

上一世,他在這裏渾渾噩噩的熬過了三年的戰俘生活,連伊爾薩那個戰神皇子的面都沒見着,又稀裏糊塗被押送回大楚。

大概是因為那皇子還指着他這位十卦九不準的“天師”,繼續帶着楚軍給伊爾薩送人頭,所以才“大發慈悲”,下令送他回楚國。

回國後,姜允飽受欺辱與恥笑,一腔抱負卻不得皇帝重用,只能靠父親積攢的家業,混沌度日。

然而,兩年之後,姜老爺子咽下最後一口氣,駕鶴西去了。

眼紅姜家數十年的言官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妒火,上疏誣陷,說姜老爺子數十年來裝神弄鬼、蒙蔽聖聰、禍亂朝綱,終于将皇帝對姜家的怨氣也引爆了。

于是,老爺死後不滿一個月,姜家就被敕令抄家,迫奪三代诰命。

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沒給姜家留下。

就在姜家府邸被貼上封條的那一日,姜允星夜兼程,趕往龍脈所在,執行了老爺子臨終前的囑托——

窮三代之力,開啓宰星龍脈,讓時間退回開戰前。

說來可笑,姜允本該能夠回到父親第一卦之前,扭轉乾坤,反敗為勝。

可不知是不是身為宰星的限制,老天爺不允許他給帝星造成一丁點威脅,堪堪将他送回了初入集中營的這一日。

這個結果,讓姜允從極度憤怒變得徹底絕望。

他本想軟弱的死在押送的途中,一了百了,又始終咽不下這口氣。

姜允就那麽半死不活的癱在囚車裏,七爺在一旁喃喃講起了祖輩的事,其中就有護送大唐末代公主渡海的事跡。

這讓姜允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大唐龍嗣上——

沒錯,之所以鬥不過伊爾薩,并不是因為他姜氏無能,而是受星盤命數所限。

如果他能在集中營中假意投靠伊爾薩,混進敵軍內部,尋出潛藏在伊爾薩的“帝星”,再伺機将其暗殺,才能真正的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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