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SevenStars

這一吐可謂行雲流水氣吞山河,那混沌的幾秒鐘裏,唐蘅懷疑自己的腸胃也擰成麻花一股腦沖出來了。

齊經理大驚失色:“唐老師哎!!!”說着就三步上籃似的沖過來,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唐老師?你沒事吧唐老師?!”孫繼豪也連忙湊過來:“師弟?”

唐蘅弓着腰狂嘔,同時沖他們擺手示意,意思是離我遠點。然而齊經理大概理解成“我快不行了”,于是聲音都哆嗦起來:“小李,快快快——快叫120!唐老師高反了!”

孫繼豪倒是冷靜一些:“不至于吧,剛才還好好的……”

學生們聽見動靜,也從店裏跑出來,又被孫繼豪趕回去:“別在這圍着!影響通風!”他俯身問唐蘅:“師弟,要去醫院嗎?”

唐蘅撐着膝蓋,啞聲說:“我沒事,別叫救護車。”說完又開始吐,片刻後,勉強停下來。

其實也就持續了将近半分鐘。

但是唐蘅确信,自己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這麽狼狽過。

原本挺括的白襯衫早已皺了,又因他一身冷汗,粘膩地貼在皮膚上。他吐得滿嘴酸苦,眼淚橫流,幾縷碎發濕成一绺一绺壓着眼皮,簡直無法此刻有多難堪。

好在吐完這一通,胃裏舒服了許多。唐蘅嘶啞道:“我沒事,給我瓶礦泉水。”

齊經理忙把礦泉水奉上,也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

唐蘅一手撐着牆,一手灌水漱口。齊經理和孫繼豪就在旁邊眼巴巴地看,過了幾秒,孫繼豪忽然說:“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

齊經理:“唐老師喝了酒啊?”

“喝了點白的,當時我看他啥事也沒有嘛,哎,師弟你早說不能喝,我幫你擋了不就得了!”孫繼豪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有些人是這樣,喝酒不上臉,看不出來喝醉沒有。”

齊經理聽了這話,浮誇地拔高聲音:“不好意思啊唐老師,我們這地方窮山惡水的,哈哈,喝起來酒就剎不住!”

唐蘅總算站直了,嗓子仍然是啞的:“你們進去看吧,我在這……待會兒,不用管我。”

“诶,對,你在這緩緩,”孫繼豪看向齊經理,“咱們進去吧。”

“唐老師,你……”齊經理顯然不大放心,一扭頭,突然想起什麽,“小李,你和唐老師認識啊?”

果然他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那麽孫繼豪一定也聽見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問。

唐蘅背對着李月馳,甚至不敢轉身,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驟然縮緊,發出咯咯的戰栗聲。

李月馳笑道:“對,我和唐……老師,”他頓了一下,故意似的,語氣加重了,“我們是大學同學,沒想到在這碰見了。”

“是的,”唐蘅轉過身,仍然不看他的臉,“沒想到。”

“你們是——校友?”齊經理瞪大雙眼,興奮道,“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師待一會!”

孫繼豪站在一邊,驚訝地揚了揚眉毛。

李月馳痛快應下:“沒問題。”

齊經理和孫繼豪進了小店,巷口靜下來,只剩唐蘅李月馳兩人。不過幾秒鐘,方才亂糟糟的空氣和光線仿佛被瞬間抽走,四下裏,盡是寂靜和黑暗。

唐蘅仍舊望着地面,不擡眼,卻知道李月馳望着他。

他們之間似乎填滿了某種透明膠狀物,擠壓得四肢無法動彈,唯有視線能穿梭其間。唐蘅恍惚地想,他們六年不見。

李月馳忽然輕笑一聲,随即擡腿向唐蘅走來,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長的影子便與唐蘅的影子交疊進同一片灰暗,仿佛親密至極。

“唐——老師,”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幾分玩味,“我把你惡心成這樣?”

唐蘅不應,只覺得芒刺在背。他不想解釋說我暈車了,盡管六年前李月馳對他暈車的毛病再清楚不過。這情形令唐蘅什麽都說不出口,只覺得像做夢。他知道李月馳老家在銅仁石江縣——但是怎麽就這麽巧?

李月馳又笑着問:“你來這兒幹什麽?”語氣就像他們真的只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

唐蘅用力擠出兩個字:“工作。”

李月馳“哦”一聲,頓了頓,學齊經理的話說:“我們這地方窮山惡水,真是辛苦了。”

窮山惡水麽?唐蘅分明記得當年他口口聲聲說,以後帶你回我家,夏天的時候山裏很涼快……

唐蘅無言垂眼。掙紮了片刻,逼迫自己開口:“你有煙嗎?”抽支煙,總比這麽幹站着好些。

李月馳問:“你抽煙?”這次倒是不笑了。

“我胃裏不舒服。”唐蘅說。

“抽煙就舒服了?”

“嗯。”

“什麽時候開始抽的?”

“我忘了,”唐蘅忽然煩躁起來,“你有沒有?給我一支。”

李月馳的左手伸進褲子口袋:“黃果樹還是紅塔山?”

“紅塔山。”

“哪個都沒有。”

“……”

唐蘅被噎了一下,反問他:“你不是抽煙麽?”

“戒了,”李月馳的手從口袋裏伸出來,手心空空如也,“在裏面沒得抽,就戒了。”

一瞬間,唐蘅沉默下去。

夜風像一盆冰水迎面撲來,令他打了個不顯眼的寒戰。他忍不住慢慢地揚起臉,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從李月馳的白色運動鞋的鞋尖,到他線條分明的下颌。最後,到達他的臉。

那是一張任誰看見了都很難不看第二眼的臉。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個深夜裏,他曾用濕熱的手心重重撫過這張臉,這應該是取北方荒原野馬的尾尖制成山馬筆,蘸過最濃最濃深不見底的焦墨,一提一頓,工筆勾勒出漆黑的眼睫,筆直的鼻梁,和略微下壓的唇角。他無數次打量過、撫摸過的這張臉。

六年不見。

李月馳迎着唐蘅的目光,平淡地說:“我是前年出來的。”

“前年……什麽時候?”他記得李月馳的刑期是四年零九個月。

“前年冬天,”李月馳說,“表現好,減刑了兩個月。”

“……”

那麽就是四年零七個月。唐蘅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能說什麽——難道祝賀一句“重獲自由”,或是“改造得不錯”?

最後只好把目光轉向前方的小店,問他:“你和女朋友開的?”剛才齊經理說,李月馳去找他女朋友了。

李月馳的目光也從唐蘅臉上移開,轉過頭一道望着小店的招牌,幹脆地說:“對。”

唐蘅說:“挺好的。”

李月馳不應聲。

這時小店裏傳來學生們的笑聲,鬧哄哄的。然後又聽見孫繼豪響亮的大嗓門:“都逛完了沒有?準備回去了!”

随即是齊經理的聲音:“那我讓司機過來接咱們!”

凝滞的空氣好像重新流動起來,唐蘅暗地裏松了口氣,說不出心裏什麽感覺。

李月馳轉過頭來,似乎想說什麽,唐蘅連忙搶在他前面開口:“我這幾天都有工作,如果有空,請你喝酒,”只遲疑了一秒,補充道,“也叫上你女朋友。”

李月馳盯着他,忽而露出個冷冰冰的笑:“你都喝吐了,還敢喝?”

“不是因為喝酒——”

“還要叫上我女朋友,怎麽,”他的聲音很低,“你是想确認我究竟喜不喜歡女人麽?”

唐蘅整個人,被他的話釘在原地。

“用不着,”唐蘅一字一句地說,“你喜歡女人,我知道。”六年前就知道。

李月馳面無表情,左手又插進口袋裏,竟然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煙盒。他把煙盒遞到唐蘅面前,冷聲說:“我已經不抽黃果樹和紅塔山了,這個,你想抽就拿去。”

店裏又傳出孫繼豪的聲音:“你們別墨跡啦,走了走了。”

下意識地,唐蘅一把抓過煙盒塞進口袋,動作迅速得無端帶了點狼狽。

李月馳一言不發,轉身走進小店。唐蘅聽見他熱絡地招呼他們:“老師們有什麽想吃的嗎?我們現在正在做活動……”

回程時唐蘅坐在副駕,吐過之後身體舒服多了,他把車窗搖下一道縫隙,任夜風把前額的頭發吹起來。

孫繼豪和齊經理坐在後排聊天,齊經理問:“孫老師,您看我們這的牛肉幹怎麽樣?現在産量大起來了,我聽說他們還想賣到澳門呢。”

孫繼豪笑呵呵道:“挺好的,包裝也不錯,但是……澳門那邊口味清淡些,估計吃不了這種辣的。”

“有原味的啊,那種不辣,您剛才沒嘗着原味的?”齊經理立刻說,“明天我讓小李送點過來,大家都嘗嘗。”

“別,這不合适,”孫繼豪一口回絕了,轉而又說,“那家店也弄得不錯,老板——小李是吧——還開着網店呢?我看屋裏堆了好多紙箱。”

“是呀,小李可是我們這有名的……”齊經理頓了一下,“有名的大學生。”

“他這是大學生回鄉創業啊?”

“唔,這個麽,”齊經理含糊道,“算是吧。”

唐蘅沒搭話,只默默地聽着。他知道齊經理大概是有所顧忌——确實誰都想不到,他和這偏遠小縣城裏的小老板,竟然是大學同學。既然有這層關系在,想必齊經理摸不準他是否知道李月馳入獄的事,因此也不敢多說什麽。

孫繼豪卻是什麽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問:“師弟,你和那個李老板,你們早就認識啦?”

“嗯,本科的時候認識的,”唐蘅淡淡道,“但是不熟。”

孫繼豪自然就以為唐蘅和李月馳是本科同學,挺感慨地說:“他從你們學校畢業了,還願意跑回來創業,不容易啊。”

“對,”唐蘅說,“不容易。”

齊經理連聲應和:“小李這個人很有能力的——淘寶店開起了,重慶那邊還有人來找他訂貨呢。現在廠子裏的貨除了進超市,就是在他這裏賣,高材生确實不一樣哈。”

是,高材生。唐蘅在心裏接了一句,可惜是入過獄的高材生。否則以李月馳的心高氣傲,怎會願意回到這偏仄小城,做一個左右逢源的小老板?

其實這幾年他偶爾會想,李月馳出獄之後會去幹什麽呢?大概還是去大城市闖蕩吧?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

幾句話的功夫,車子在酒店門口停下。學生們各自回房間去,齊經理與他們寒暄幾句,也走了。這時已經十點半過,偌大的酒店一片靜谧,唐蘅和孫繼豪走出電梯,大理石地面隐隐倒映着二人的身影。

孫繼豪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師弟,你之前來過貴州啊?”

唐蘅沉默,心想果然他也聽見了那句話——“沒想到你又來貴州了。”眼前又浮現出李月馳晦暗不明的臉。

“來過一次,在貴陽。”唐蘅輕聲說。

“噢,是去旅游?”

“去吊喪。”

孫繼豪停下腳步:“……啥?”

“以前談過一個對象,貴州人,”唐蘅面無表情,“後來死了,我去吊喪。”

“……”

半晌,孫繼豪拍拍唐蘅的肩膀,幹巴巴道:“都過去了,師弟,這個……你,節哀。”

唐蘅點頭:“嗯,我沒事。”

像是為了逃離這尴尬的情形,孫繼豪把暈車藥塞給唐蘅,飛速刷卡進了屋。走廊裏只剩唐蘅一人,他伸手去掏房卡,指腹戳到尖銳的棱角,是那只煙盒。

小巧的白色煙盒上寫着:SevenStars

唐蘅掀開蓋子,裏面只有兩支煙,細細長長。

七星牌女煙。唐蘅知道李月馳不會買這種煙。六年前李月馳最常抽的是五塊五一包的黃果樹,偶爾也抽七塊五一包的軟裝紅塔山。那時候他還在樂隊裏唱歌,為了保護嗓子所以并不抽煙,但是很喜歡把李月馳的煙搶走吸兩口,然後故意在濾嘴上留下一圈咬痕。

李月馳會有點無奈地看着他笑。

唐蘅忽然收緊手心,用力,把白色煙盒攥緊,捏扁。幾秒後他徒然地松開手,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是李月馳的女朋友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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