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民國篇—登臺賜名(下)

華燈初上,薛公館外挂起通紅燈籠,将門拱上銀包蓮花團也映照得栩栩如生,院中柱子欄杆以時髦巴洛克裝飾,樓宇更是大有講究,頂部是清時民居院落的垂花門,中間雕有富貴如意牡丹花式。青磚砌出講究的西式門臉,兩側各立兩柱,柱頭雕以卷渦花式,內側兩柱緊挨垂花門。

奢華至此,哪怕過路乞丐也皆知館內乃權貴極地。

老班主領着少年步伐徐徐朝薛公館主廳踱去,首次進入這富麗堂皇之地,他局促的不斷在額頭擦去冷汗,抓住身旁孩子的手也不自覺緊了緊。

少年白淨臉蛋,如出水芙蓉般秀然天成,身上穿着今年新做的白襟長衫,雖稚嫩間透出天真爛漫,眼珠子東瞧西瞧看個不夠,卻倒規規矩矩跟在班主邊兒半點不敢差池。

他知今兒來這華麗宅院做什麽,臨走時三師兄就拉過他手心囑咐過:“總歸是要鬼門關走一遭,你當差遣的小奴十七年躲了許久,而今還是逃不過命數,咬咬牙,我們等你回來,千萬要好好的。”

話到耳朵裏便涼成心酸,他使勁兒點點頭,眸子裏卻還是蒙上層霧氣。

也對,是命數,哪是他們這等下九流的人,能逃得掉的呢....

薛少卿端起茶杯輕吹一口浮沫,埋頭緩緩淺嘗慢品,潔白如玉的瓷碗中,片片嫩茶猶如雀舌,色澤墨綠,碧液中透出陣陣幽香。

這江南運來的雨前龍井着實不錯,谷雨前三天采摘,杭州茶行老板遣人連夜趕路送至蓉城,一旗一槍最是香醇鮮美之時。五更天便命家仆收集院中無根露水,蒸餾泡制兩輪,取次泡飲用,果真唇齒生香,回味無窮。

似頗有閑情逸致,薛少卿三斟流霞不疾不徐,直待地上兩人跪了有半刻鐘才如恍然想起般瞥了眼,雲淡風輕道:“素來聽聞富家梨友愛點名角兒來宅院唱堂會,可自個兒上杆子領人往別家園子裏塞的,薛某倒真真兒頭次碰見。”

他嘴角勾起絲弧度,照舊儒雅溫和,笑容卻未達眼底。平靜細致的垂眸打量幾分,只瞅白衣少年匍匐在地瑟瑟發抖,薛少卿倒生出些憐香惜玉心腸,轉而對老者繼續玩味責難:“班主,您是嫌梨堂園太小,不夠您施展手段才能,不妨薛某再送您兩箱大洋,把這花牌坊街都買來送您把弄怎樣?”

“不敢不敢,薛少息怒。”跪到腿麻腰酸的老班主冷汗淋漓,內襯衣衫都打濕透徹,聲音驚恐得變了腔調,“小的看薛少爺您今兒給新角兒送來對翡翠貴妃镯,委實無以為報,只能将孩子帶來主動獻唱,求讨爺您賞識歡心。”

“呵,班主這張巧嘴确實能言善辯。”薛少卿展開折扇漫不經心道:“連揣度人心都做到如此游刃有餘,我看幹脆連薛公館當家也讓給您做可好?”

“薛少爺,恕罪恕罪啊!”老班主惶懼的連磕響頭,自知已惹得貴人十分不悅:“小的嘴拙腦笨,擅自猜測爺的意思,小的該死!該死!”說着,他狠力扇打自己臉肉,寥寥耳光下去,兩頰紅腫破皮嘴角也滲出血絲。

“夠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梨堂園班主深夜造訪薛公館被欺負了去。”薛少卿皺眉擡手阻止老者再自殘,搖搖頭不願再搭理,眼睛倒觀望起身旁始終未作一聲的少年,佼有興致道:“頭擡起來,讓我瞧瞧。”

少年聽聞忽然喚自己,身子不禁顫了下,遲疑片刻才漸漸仰頭将臉露出來,一雙秋水盈眸遙遙望向高位男人,抿緊嬌唇依然閉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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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刻,似百鳥展翅,鳳凰鳴啼,山野紅花都失掉眼色,月中明月殘顏躲避,連那孔雀翠屏争豔盡不值一提。

夢阮有雲:美人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本道是文人墨客夢說癡語,膚泛不切,今日何曾想竟真落實一窺全貌。

薛少卿倒吸口氣“嘶”了聲,微眯起眼睛凝睇眼前少年,心神不知是為何略微波蕩,他攏袖輕咳,收回難以抑制的目光沉思少焉,徐徐道:“當真傾國傾城,花容月貌,可有名字?”

少年跪得挺直,正視男人卻是不怕,但嘴裏仍然沉默未言,老班主倒熱情得很,滿臉賠笑的說:“回爺的話,梨園班子旦角都從小當女娃養活,這孩子過去是雜役,小的見他功底不錯便收作門徒,認真教導兩年,取名小桃紅。”

“啧,”薛少卿怏怏皺眉,品口茶不動聲色道:“怎麽男子取個姑娘姓名,不倫不類。”

班主聽懂話裏意思,急忙識相福身,連帶壓下少年腦袋高聲懇切:“薛少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求重賜小桃紅名號。”

少年不明所以,似毫無在乎,被壓低的脖頸生疼,狹長眸子卻緊緊注視男人不放,薛少卿咧嘴笑起來,眼裏幽深難懂,明朗喧吟道:“十七八的年紀,一身素衣,偏還不愛說話,如此叫作個清冷名字倒算貼切,”尋思小會兒,他折扇手中合攏,看向少年似在征詢:“就叫你沈莫言,可滿意?”

未等班主說話,少年夜裏頭次開口,眸中映入男人倒影,音調羞怯卻清明:“莫言謝薛少爺賜名。”話畢,“噔噔噔”三個響頭磕得幹幹脆脆,仿若前段不開腔就為等貴人烙印。

“有意思。”薛少卿眯眼笑得開懷,往少年伸出右手,“那今後便跟着我常伴,莫言樂意否?”

“求之不得。”少年仰望男人,神态居然堅定如斯,唇邊笑容若壇中美酒,明豔無方。

柔夷輕擡觸碰上寬厚掌心,一束四月春夜香風吹來,院落三千梨花飛舞,亂世撩人,究竟算名伶噬了恩客貴眼,或公子暖了深閨心房,此後經年,再也無人能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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