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民國篇—越人歌(上)
說來這蓉城每日都風雲變幻,街邊茶館子從不缺閑話消遣,可最近要論紅榜頭條的,還的是薛家大少與梨堂園臺柱子那點風流韻事。
自古名伶愛恩客,梨堂園裏的小桃紅一朝被薛公館大少爺賜名沈莫言,硬是争氣将這名號唱響西部三省,連班子裏老堂主也得禮讓幾分,更不說別家花旦哪怕咬碎銀牙也得恭恭敬敬人前喚聲:“沈老板。”
這三個字,一來是誇贊他唱功了得,頗有大将風采,更多的确實揶揄,小小城鎮裏哪有不透風的牆,而今有薛家大樹作為靠山,一個梨堂園不遲早是他沈莫言當家做主。
名角都是金主捧出的珍馐,薛少卿樂意砸大把銀子寵溺心頭肉,沈莫言自然一時風光無兩,花牌坊街內誰人不豔羨眼紅,勾欄姐們兒茶前飯後嚼舌根子也時常暗罵:“下賤蹄子。”轉頭又怨恨妒忌被瞧上的貨色偏不是自己。
再寵也不過是個混跡聲色九流的男旦戲子,兜裏裝兩鋼镚兒的公子哥在外包養金絲雀也不算稀罕事兒。
蓉城內外照樣無數待字閨中妙的齡小姐,翹首以盼攀上薛家這艘大船,夢想着搖身一變就成為後院女主,從此錦衣玉食珠翠圍繞,連帶那母家都能雞犬升天。
城北張公館的嫡女,城南楊府的家妹,薛公館前來讨親的人流向來絡繹不絕,薛家主母倒是有意為獨子娶房媳婦暖床,指了好幾位門當戶對的姑娘拿給兒子相與,可不知這薛大少究竟作何打算,今日陪李小姐賞花,明朝領王姑娘踏青,每日笑意盈盈可誰也沒真招兩回。
俗世都說,人不風流枉少年,這薛家大少也算人中龍鳳,倒真真兒是流連花叢過,片葉不沾身,其中心思為何讓別家也看不清明。
“薛少爺,薛少爺!”少年滿臉欣喜,匆匆打開薛公館別院大門往書房跑去。
聽見遠處的喚聲,薛少卿筆尖一滞,擡頭望了眼那嗓音方向便勾起抹淺笑,撩開袖口,随意将狼毫筆往青瓷瓷洗壇內扔去,轉身大步走向門口。
還未踏出兩步,果真少年已跑到書房跟前,初見時剛七建的烏黑青絲已到背脊長短,飄逸着散落兩側,白嫩細膩的俊俏臉上蒙了層薄汗,看見男人便笑得比花嬌豔,氣喘籲籲的胡亂将汗水抹去一把。
不等少年開口,薛少卿已從袖中掏出絹巾,抓過活潑少年撩開他鬓發,手指細心着拭去他額頭汗珠,分明在責怪卻眼中含滿笑意:“怎得都這般年紀了,還像個三歲孩童莽撞。教你的規矩怕是都忘個幹淨了?”
“爺...”少年羞紅了臉,手腳都不知往哪放,慌張間擡頭看着男人親昵的模樣,匆匆一眼便趕緊微埋下腦袋嚅嗫:“下了戲臺見您車夫已等候多時,莫言...莫言就着急想見爺。”
“傻子。”薛少卿收回絹巾嗔怪了句,兩眼笑作道月牙般,拂袖将少年領入屋內坐下。
他氣定神閑正打算拿過壺水斟茶,沒曾想少年倒真算眼疾手快,搶先提起茶壺倒滿杯中大半。
沈莫言站起身來,抛開衣袍前襟,妖嬈的細腰微躬,兩腿半蹲下恭恭敬敬着把茶碗捧在手心裏,遞入男人眼前,雙眸調皮的眨了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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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淘氣。”薛少卿被少年逗得開懷大笑,坦然接過瓷杯放在鼻間細聞,颔首小品一口贊道:“莫言參的茶,清香撲鼻,香甜得很。”
少年低頭莞爾勾唇,收回身子明亮雙眼忽閃直視男人說:“要少爺您喜歡,我就來給您參一輩子茶。”
這話真真假假,聽的人入耳觸心,講的人更是副委以試探模樣。薛少卿微皺眉頭,打開折扇随意在胸前晃動,卻沒回答沈莫言。
想來為少年取名已一年有餘,當初瘦瘦巴巴的小不點而今倒愈發标志,霞姿月韻袅娜娉婷,三千青絲映襯肌白如雪,一雙狹長眼眸甚是勾人心魄。
還好這小東西争氣,嗓子明亮又讀書刻苦,不負他苦心栽培,如今就算那大上海十裏洋場聽聞沈莫言的名字,也要道一句:“南方有佳人。”
薛少卿不動聲色的喝上口茶水,其實要問他心不心悅少年,他自當是要坦言首肯的。
可俗世摸爬滾打多年,他自年少掌管薛家開始,到風月場所應酬的時日越發多起來,見慣那些個纨绔子弟如何胡鬧玩樂,再面對沈莫言時,他那點夾帶龌龊心思的情緒倒實在不敢表露。
莫言不過十來有八,撿去梨園班子便吃了許多苦頭,打小無娘無爹颠沛流離,幸而碰見自己,含在嘴裏寵溺到如今,年幼時沒讀過書籍進過學堂,思想念頭總歸是還未成型,若如今真知道他心思不淨,只怕心裏就算百般不願也會順意成全。
薛少卿未再細想,指尖輕敲桌面轉而換上副神色問道:“前日教你的功課,可有溫習?”
“有的。”沈莫言似未察覺出什麽,眉語目裏始終含笑,款款走到書桌前站定:“少爺您可随意考考。”
男人瞧那少年郎神采奕奕胸有成竹的模樣甚覺有趣,收攏扇子颌首微笑道:“就考你《楚辭》,上次背到哪首詞句了?”
“回爺的話,是《九懷》中得《通路》。”沈莫言規矩着回應。
“好,那即從這篇開始。”薛少卿起手為自個兒斟上杯熱茶,挑眉待少年開口。
沈莫言攏袖輕咳潤潤嗓子,擡頭看向男人眉眼彎彎燦若星辰:“天門兮墬戶,孰由兮賢者?無正兮溷廁,懷德兮何睹?假寐兮愍斯,誰可與兮寤語?....”
少年語調平緩流暢,自賜名來每隔三日都會被男人叫到別院學習詩詞書畫,薛少卿說,梨園班子認字也是為了看戲譜,終究上不得臺面,男子入世若只會讨生玩意懂不得書文道理,就怕色衰嗓啞時到底還要漂泊無依。
這心思深沉,沈莫言聽着雖未多說什麽,心裏卻觸動不已,他們梨園班子裏的衆師兄弟,哪個不是孤苦無依,可偏他如此命好,能碰上個薛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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