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長安侯
倒不是剛才孩子的哭鬧,或孩子媽媽不得體的教導,壞了印象,讓樓衡對他們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他不喜對方,完全是因為自己的母親。
鄭秋蘭這兩天明顯焦慮過度,已經轉好許多的失眠又複發了——昨天她就是吃了安眠藥睡的,早上才沒起得來做說好的早餐。
樓衡見過這對母子,就知道是為的什麽了。
鄭秋蘭對屋子裏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歡歡喜喜地端了湯出來,招呼樓衡來喝。
“怎麽樣?會不會很難喝?”
鄭秋蘭緊張地詢問。
樓衡喝過了,才點頭說:“很好喝,謝謝媽。”
鄭秋蘭高興道:“那媽下回再給你做。”
樓衡也笑了笑,将湯都喝了,才按住着急忙慌收拾桌子的鄭秋蘭,說:“媽,先放着,等會兒我來洗就好。”
“這怎麽行!”
鄭秋蘭一口反對,反應有些過于激動了。
她說:“別人家媽媽從來不讓孩子動手的。我以前做得不好,家裏燒飯洗碗都是你在忙活,我沒有照顧好你,不是一個好媽媽。可是,可是,我會改的,我會學着做一個合格的媽媽,真的!小衡,你相信媽媽!”
說到後來,她忽然哭了起來。
樓衡心裏嘆了一聲。
鄭秋蘭出身很好,曾經也是天之驕女。
這半生,少年驕縱,青年荒唐,中年失意,她承受不了巨大的落差,在第四段婚姻結束後,就患上了抑郁症,伴有嚴重的焦慮症,情緒很不穩定。
樓衡因此來到她身邊,悉心照顧了她兩年,她的病情已經緩解了很多。
沒想到,卻因那一對母子的出現,讓她不安了,陷入無法自我調節的自責和自我厭棄的情緒裏。
樓衡不是第一次應付情緒失控的母親了。
他坐到鄭秋蘭身邊,輕拍着她的背,安靜地等着這一陣情緒過去。
鄭秋蘭哭了一會兒,慢慢停了下來。
她尴尬道:“小衡,對不起,媽媽……哎,你看我這,真是的,又吓着你了吧?”
“沒有。”
樓衡溫和地說:“媽,您很好。今晚第一次做湯,您就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鄭秋蘭聽了,總算有了點笑模樣。
她接過樓衡遞來的紙巾擦了眼淚,說:“那是鄭月桂教我的,你剛剛也見到了,就是她。”
樓衡問:“您在和她學廚藝嗎?”
鄭秋蘭點頭,“她生了孩子之後就沒有再工作了,全職在家照顧孩子。那孩子你看到了,讓他媽媽養得白白胖胖的。人家一看,就知道他媽媽有多寵他了——”
“太吵了。”
聽她又開始對比,樓衡打斷了她,語氣刻意帶上嫌棄。
鄭秋蘭聽了直笑,“是吵了點。你要是不喜歡,下次你下課之前,媽媽就讓他們回去,不打擾你。”
樓衡沒有拒絕這個失禮的主意,他并不願意鄭秋蘭和那對母子過多接觸。
他說:“您不用羨慕別人,我和那孩子走出去,誰都知道是誰的兒子養得好。您或許不是一個完美的母親,但絕對是一個成功的母親。”
這話聽得鄭秋蘭通體舒暢,壓抑不住地笑,嘴上卻還說他:“你這孩子,都不知道謙虛。”
樓衡見她情緒不錯,便和她說些道理。
“您應該知道,溺子如殺子。照她這樣養下去,以後這孩子有一點不如意,都不會想着怎麽自己處理,只會把問題丢給他的父母。如果父母也處理不好,他不會認為自己有錯,只會責怪甚至怨恨父母。你想,是不是這樣?”
“哎呀,你這麽一說,确實是這個理。”
鄭秋蘭原來還覺得鄭月桂孩子養得好,事無巨細地照料着孩子,什麽都給他最好的。她以為,鄭月桂那樣的,才是合格的好媽媽。
可聽了樓衡這番道理,怎麽看怎麽不對。
幸好,她的樓衡不是那樣的孩子。
見已經說的差不多了,再多可能要惹鄭秋蘭多想,樓衡便起身收拾了碗筷。
鄭秋蘭搶過來,自己進了廚房,說他考試一天已經很累了,催他去休息。
樓衡沒走開,站在廚房門口陪她洗碗。
雖沒有動手,但這樣的陪伴讓鄭秋蘭很開懷,臉上的笑容一直沒停下來。
鄭秋蘭問他考試累不累,聽他說不累,笑着說:“也是,你最不怕的就是考試了。”
接着,又問他明早想吃什麽。
樓衡神色微頓。
見她還沒有放棄這個念頭,他下了一劑猛藥。
樓衡笑着說:“媽,您是真的喜歡做飯嗎?我不希望您為了我,勉強自己做這些。如果是這樣,外公會怪我的。這些事,從前他一個手指頭都不舍得您碰,我不能讓您委屈自己。”
聽樓衡提起自己的外公,鄭秋蘭洗碗的動作一滞,随後笑笑說:“我不會的,就是為了你外公,我也不會委屈自己。”
樓衡的外公是母子二人心頭的一道疤,永遠也無法愈合。
鄭秋蘭發熱的腦袋總算冷靜下來。
她沉默地想了很久,才重新露出笑容,對樓衡說了自己的決定。
“媽媽是真的喜歡做飯,你愛吃,我也開心。就是要委屈小衡吃幾天難吃的飯菜了,不過媽媽會努力學的,一定很快就學會。”
樓衡聽了,沒有要求她放棄,支持道:“您喜歡,那就去做。”
随即,他道:“不過,媽媽也不要麻煩人家鄭阿姨了。她帶着孩子,恐怕很忙,不好耽誤她時間。”
“是嗎?可是月桂說——”
“媽,您可以和王奶奶學做魚嗎?”
樓衡沒有給鄭秋蘭猶豫的機會,打斷她道:“她上次做了酸菜魚請我去吃,我很喜歡,一直想再嘗嘗,只是不好再三麻煩她老人家。您要是學會的話,我在家裏就能吃到了。”
鄭秋蘭果然将鄭月桂抛在腦後,“你是說住在16棟的王老太?我記得,她家孩子好像出國了,家裏就她和她丈夫。我去打擾的話,會不會不好?”
“不會的。”
樓衡說:“王奶奶很喜歡我,總讓我上她家玩。她還說她孫子生在國外,養在國外,連中國話都不會講幾句。他們通個電話,都不知道對面在講什麽,拜托我給她當翻譯呢。您要是去的話,王奶奶肯定很歡迎您。”
鄭秋蘭聽得點點頭,“他家也是有意思的。那我明天就過去問問看——小衡,你說,我要不要帶點東西上門?要請她教我,總要像點樣子,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失禮。”
樓衡對此自是贊成,給她出主意道:“您帶一點碧螺春和玫瑰花茶吧,家裏都有。王奶奶和她先生都愛喝茶,王奶奶喜歡花茶,秦爺爺獨愛碧螺春。”
“這個好!我等等就去找出來。”
鄭秋蘭興致很高,又說回前題:“說了這麽多,小衡,你還沒說你明天有什麽想吃的呢。媽媽定個鬧鐘,這次一定不會晚了!”
她保證道。
樓衡想了想,說:“還是喝粥吧,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鄭秋蘭連聲答應,把手裏的碗沖洗一遍,回頭說:“你快去忙吧,都這麽晚了,媽媽不耽誤你。我也很快就洗好了。”
樓衡看了看時間,溫聲道:“那您早點睡,晚安。”
“你也晚安。”
鄭秋蘭滿臉是笑。
樓衡回房洗了澡,換了一身長袖睡衣。
這個時代生活便利,寒暑不侵,他便一直保留着前世的習慣,在家中很少穿短袖。
随後,樓衡推開一扇嵌入牆壁的門,下了地下室。
這裏是樓衡的私人空間——同住一個屋檐下,鄭秋蘭一次都沒有進來過,連打掃都是樓衡自己動手。
他喜靜,搬過來時,他爺爺特意讓人改造了這棟樓下的地下車庫給他使用,隔音效果很好。
樓衡的空閑時間,大多消磨在這裏。
燈白如晝,樓衡燃了香,在案上鋪開紙,開始研墨。
這是他近些年養成的習慣,每天都會寫上一篇日記,記錄當日種種。
為練字,也為修心。
只是今天對他來說,有些特別。
提筆,筆鋒頓了許久,才落下。
【庚子,七月十四,驚夢醒轉,憶往昔種種,餘心悵然。思,歲安長寧,遠遁紛擾,幸甚……】
前世之事,早隔雲夢,樓衡已經很少想起。
但有些事,不去在意,仍讓人介懷,尤其是死于親弟弟之手,只因那有名無實的侯爵之位。
弟弟不知,他那世子之位是用一雙眼睛換來的。
前世,樓衡胎中受毒,出生後眼睛便不好了。
那時他視物頗為勉強,卻總算不影響他進學習字。及至九歲,樓衡因敏思勤學,得了天家召見,有意點為皇子伴讀。卻不想讓殿中熏香激起他體內餘毒,雙目失明,再不得見,成了一個徹底的廢人。
弟弟也不知,因他先天有損,太醫曾言那胎毒有礙壽數,老侯爺從沒有想過讓長子繼承侯府。
否則,在老侯爺不喜嫡妻的情況下,也不會有嫡次子的出生了。
奈何天意弄人。
那熏香是一味慢性奇毒,樓衡無意間替皇帝擋了災,又失了一雙眼,天家才許以世子之位作為補償。
聖旨已下,老侯爺自不再提原本的打算,只将希望放在将來的孫子身上,難免冷落這個次子。
樓衡當時未曾留心,重活一世方才醒悟,或許就是這冷落讓弟弟意難平,埋下了惡毒的種子。
而随着他年歲漸長,老侯爺權柄越盛,天家忌憚侯府,他這世子之位就坐得越發穩當了。
直至老侯爺戰死,樓衡順理成章成了侯爺。
一個瞎子,自然不适合掌管兵權,侯府世襲三代的兵權盡歸帝王之手。
所以,不論他弟弟如何不甘,皇帝和他的繼任者都不可能允許文韬武略都聲名遠揚的侯府嫡次子上位。
事涉天家秘辛,他雙目失明之事對外只說是殘毒複發。
他弟弟不知前因,對于侯府看似繁花似錦其實如履薄冰的處境,自負可以扭轉乾坤;更不知,他因體內帶毒,從未想過娶妻生子,這侯府的一切将來只會屬于弟弟的兒孫,甚至是弟弟本人。
只一味地嫉恨他嫡長子的身份占盡了好處,又是殘廢連累侯府失勢,不複往日榮光,最終竟對兄長痛下殺手……
想起臨死前,弟弟瘋狂的言行,樓衡筆鋒又是一頓。
【罷,往事已矣,多思無益。且随他吧。】
寫下這一句,樓衡不再去想。
【近日,鄭氏為人所擾,心生對比,則焦躁難安。已撫其心緒,聞其有心侍弄羹湯,使其請師王慈,望鄭氏能得王慈一二開闊心懷,足矣。事尚未畢,當觀其後效,再作處置。】
簡單幾筆便寫完了關于他媽媽的事,字裏行間都透着生疏,甚至不願稱之為母。
就連小區裏的王老太太,他都肯用一個慈字尊稱對方,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樓衡停筆,再度磨了磨墨,正思忖今日經歷,看到紙上的行書,思緒卻是一錯。
不期然的,一個聲音闖進腦海。
“老先生!”“特別特別特別好!”“叫這個名字的人都是天使!”
這還罷了。
還有那句——“最喜歡樓衡!”
腦中浮現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想到少年的身世,樓衡失笑的同時,也不免感慨,落筆寫下這對他來說,也十分新鮮的體驗。
【今,遇一舞象少年,蕙質澄明,言受助于慈善一事,待吾敬之重之,言若神祗,餘心有愧,不敢受。後憶及辛子身世,乃故人之子,家翁與其祖親如兄弟,吾亦受惠良多,未及報答,愧疚更甚。再思小兒幼逢坎坷,一目已失,孱弱堪憐。其秉性至純至善,無有不喜,餘心愛之,願護小子羽翼,盼其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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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