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尹澄繼任靈虛山掌門之後，始終順風順水，使此教在天下仙山中保持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所以禍事一出，死傷數十名弟子，必然震及九霄。

且不說衆道對始作俑者狼妖韓流的口誅筆伐，就連對待雖無知仍有過的瑤光也分外嚴苛。

被視為罪魁禍首，自然是少不了的冷言冷語。

經過三日整頓之後，萬事回歸原狀。

瑤光照例早早起床奔去東華殿上早課。

誰知他剛怯怯的走進殿門，小道士們就飛速的讓出了很大一塊地方，誰也不去瞅他。

瑤光并不意外，尴尬的過去坐下，垂頭喪氣。

負責監督他們的天樞不禁皺眉：“認真早休，大家不可私懷憤懑、惹是生非！”

這才使背誦經文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

周身異樣的氣氛令瑤光如坐針氈。

其實他并非不能理解：大家在這孤山上相依為命，彼此感情深厚，因為自己貪吃貪玩導致那麽多師兄師姐受傷甚至死亡，怎麽可能輕易被原諒？

但……當初那麽做真的無心。

課畢之後，瑤光起身欲言又止地想給大家道歉，可根本沒人搭理他，大家都三三兩兩的結伴而出，就連熟悉的天寶，也投來漠視的眼光。

唯有開陽硬着頭皮走近安慰：“你別想太多，過陣子就好了。”

瑤光幹笑：“……你還是別和我講話了。”

開陽氣道：“這麽說是什麽意思，當初的錯是一起犯下的，要不是天寶四處講你才是始作俑者，也不會每個人都針對你！”

Advertisement

瑤光低下腦袋黯然道：“我本來就是始作俑者。”

說完，就無精打采的出了門。

開陽還想追上去，卻被天樞叫住：“算了，讓他長個教訓也好。”

熏染的青煙從香爐中緩緩而出。

毛筆染着墨色，落在宣紙上便成丹青。

尹澄拂袖安靜的作着畫，得此清淨，才在沉思中抹去了近日眉間憂愁的印痕。

天樞輕步走進書房，拱手拜道：“掌門。”

尹澄沒回答，仍舊仔細琢磨着自己筆下的荷花。

天樞又叫：“師父……”

“又怎麽了？”尹澄放下毛筆，終而擡手。

天樞來到桌前說：“現在師弟師妹們都暗自議論，講是瑤光導致靈虛遭此一役，對他也是百般排斥，您是不是和大家……”

“瑤光并非無過。”尹澄向來包庇瑤光，此次的回答令人意外。

天樞看不慣修道之人溺于流言之中的醜态：“可這是兩回事，瑤光也是無心之錯。”

尹澄慢慢地研着墨，輕聲道：“我平日待他幾乎縱容，現在再為其辯解，只能讓弟子更加不滿。”

天樞追問：“那該怎麽辦？”

尹澄擺擺手：“男孩子，多少也該受點委屈才會長大。”

可惜掌門大人顯然高估了瑤光的承受能力。

因為天璇被狼妖毒血所染，卧床不起，法術課也幾乎被耽誤了。

開陽不想因此荒廢，便組織大家一起到複真臺上自行練習。

沒有老師指導，當然效果不佳。

“天璇師姐真倒黴！本來就算那狼妖擠破了頭也進不到靈虛山！”不知是誰忽然大喊了句。

其餘的小道士随聲複合：“是啊，簡直就是無妄之災！”

說完，大家全都眼神怪怪的瞅着瑤光。

瑤光滿臉通紅，想道歉卻詞不達意：“我，我怎麽會知道……”

“都是掌門包庇你啦，旁人犯此大錯，早就會被逐出師門。”一個小姑娘氣憤道。

天寶竟然還在旁邊加了句：“就是……平日裏就吊兒郎當，毫無作為。”

“別說了！這也不能全怪瑤光，我也有責任！”開陽氣不過的辯解：“再說我們怎麽會知道有妖怪惦記着那個法寶！”

“你替他擔什麽責任，都是他逼我們去的！”天寶大喊。

本還滿心歉意的瑤光漸漸惱怒，他擡手給了天寶一拳，轉身就跑掉了。

天寶摔在地上被大家扶起，吵道：“你們看！不知悔改！他都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寂寞的靈虛山在難過的時候，就更顯得寂寞。

浩蕩三清殿內外冷風滌蕩，又有誰可以聽誰的心中冷暖？

瑤光一直狂奔到了雲麓宮後面的湖邊，氣的倒在草地上胡亂打滾，又喊又叫，最後折騰的沒力氣了，便又憋屈地哭了出來。

他只是想帶好朋友吃點好吃的，他沒想害死誰，更沒有逼他們。

大家眼裏的責怪和鄙夷就像尖刺一樣戳着自己微薄的自尊。

更何況天寶，竟然就這樣選擇了背叛。

瑤光狼狽的用袖子擋住眼睛，橫躺那裏啜泣個不停。

異香缥缈，清音萦回。

耳畔不知為何響起了輕輕的笛音。

随之而來的還有即熟悉又陌生的馨然氣息。

瑤光慢慢的放下胳膊，淚眼朦胧之中，看到那日畫中的青提正靜坐河邊，散發閉眸。

他依然一襲綠衣，被白皙手指銜在朱丹唇邊的，是枚碧透的葉子。

那般純的快要融化的色彩，美到動人心魄。

走神的呆看了好久，直到清風佛來擾亂了發絲，瑤光才驚訝發聲：“你，你怎麽從畫裏逃出來了？”

自那日在禁閉室遇見這位夢境中的仙人之後，他反複去東華殿找了好多次，可沒有尹澄，根本連那密室的門都不知在哪裏，探尋皆未有結果。

誰知心中所念的碧影忽然就這樣赫然出現在眼前，真令其驚喜。

“為何又哭了？”青提不再吹響那不知名的曲子，側頭淡淡的看向他的眼睛。

瑤光尴尬，而後氣鼓鼓地說：“他們看不起我！都責怪我！”

青提表情疏遠：“你拿什麽讓人家看得起？”

“我……”瑤光沒辦法回答，猛地站起來說：“可是我也不是故意犯錯的，再說就連我的朋友都欺負我！”

“那是你交友太随便。”青提似乎不以為意，動聽的嗓音說着無情的話：“這世間本就沒什麽靠的住的朋友。”

瑤光本來很喜歡和他講話，現在卻惱了：“胡說，有！開陽就對我很好！”

青提擡眸，長長的睫毛被光染成了淡金色：“既然有人對你好，何必哭泣？”

“哎呀！”瑤光抓抓腦袋：“我和你講不清楚！你不懂！”

青提緩慢淡笑：“嗯，我不懂。”

話畢，就重新拿着那片葉子閉上眼睛吹奏起來，俨然事外。

瑤光像是不安的小動物，在旁邊晃了晃：“喂……”

青提沒有反應，好像根本聽不到。

瑤光魯莽的拉了一縷他絲綢般的長發，指間盡是柔滑：“喂！”

瞬時，青提就巧妙的撥開了他的手腕，目光平靜。

瑤光不好意思的問：“你是看我難過，才又來見我的嗎？”

“你好愛哭。”青提悠聲道。

瑤光立即蹦起來：“我不愛哭！我不哭了！”

青提深深的凝視了他半晌，難得多說了幾句話：“若想被人瞧得起，或生時即高人一等，或生後去做高人一等的事，空空抱怨，百無一用。”

瑤光呆問：“什麽是高人一等的事？”

青提優雅起身，綠衫未粘到半點塵土，飄飄搖搖：“自己思量。”

瑤光很怕他像上次一般忽然消失，趕快跳到他面前：“你住在畫裏嗎，我以後怎麽找你啊？”

“你還想見我？”青提認真俯視他還帶着稚氣的臉。

瑤光立即點點頭。

青提直起腰身問：“為什麽？”

瑤光語結，半晌才結巴道：“交、交個朋友啊。”

“我不交朋友。”青提側首，黑發絲絲縷縷跌落肩膀。

瑤光說：“可是我喜歡和你說話，每次和你說完話，難受的心裏就不難受了！”

似是微微嘆了口氣，青提手掌柔光閃過，幻化出個鈴铛放在他手中。

瑤光追問道：“這個是什麽啊，用它就能喚你出來嗎？”

青提點頭。

瑤光立刻笑了：“它叫什麽，寶物是不是都有個名字？”

聞言青提表情凝滞了下，而後才淺聲回答：“長思。”

說完，不在等這孩子多言多語，浮在空中便化作微光消失無蹤。

瑤光把剛張開的嘴巴無奈閉上，低頭仔細瞅了瞅小巧長思鈴。

原本鈴铛已經很陳舊了，本身的金色顯得有些斑駁，精致雕花卻變得非常光滑，好像曾經有人很珍惜很珍惜地，一直把它握在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