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神清氣爽。

暈迷了整夜的尹澄在晨鐘中緩緩的睜開眼睛，竟然意外的浮現出了這樣的感覺。

他廢掉那麽多修行，原本虛弱至極，打算待瑤光身體略微好轉之後便去閉關修養。

誰知道只睡了短短一覺，身體便恢複了大半。

實在是匪夷所思。

尹澄疑惑的眯着眼睛瞅向空蕩寝殿中的陽光，半晌，才遲鈍地發現小徒弟竟然蜷縮在塌下冰冷的地上，發出了細細的鼾聲，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小臉，被凍的更加慘淡。

“你怎麽在這裏？”尹澄趕快把瑤光抱到床上，坐在旁邊問道。

瑤光恍然清醒，立刻抱住他說：“師父你醒啦，昨晚怎麽叫你都沒反應，吓到我了。”

尹澄猜想九轉金丹的事情也瞞不了太久，淡然說道：“我不要緊。”

瑤光眨着大眼睛瞅瞅他，然後放心的笑了。

尹澄心裏不安，忽而說：“你給師父吃什麽了？”

瑤光說話算話，既然答應小朗就絕不會亂講，于是裝傻：“啊？師父你還要吃東西嗎？”

尹澄并不相信他這樣的小孩能幫自己療傷，于是又轉而道：“沒什麽，你感覺怎麽樣？”

瑤光哼哼：“就是沒力氣而已。”

尹澄歪着頭瞅他。

已經反思了很久的瑤光立刻又拍胸脯保證：“不過我會好好聽師兄的話，加緊練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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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澄淡笑剎那，從脖襟裏拿出個晶瑩剔透的玉墜道：“這是昆侖神玉，可以吸天地精華，你好好戴着吧，只是莫讓他人看到，省得嫉疑多閑話。”

瑤光趕緊擺手：“不不，師父你因為我受了傷，你更需要它。”

說着就下床邊往外走邊說：“我該去上早課了，師父好好調養！”

尹澄握住玉墜，平靜的瞅着這個孩子有些憔悴蹒跚的背影，意識到股陌生又溫貼的暖意。

還好幾位師兄師姐并沒有将瑤光的慘事告訴大家。

多日不見他的師兄弟們也只是猜想這不老實的家夥又受了什麽傷，唯獨開陽真的很擔心，離了早課還追在後面道問：“你真的沒關系嗎，你臉好蒼白。”

瑤光難受地胸口發痛，卻故作歡樂的笑道：“沒事啦，你忙你的，我得去找天樞師兄。”

開陽不安地說：“有需要幫忙的就說話啊。”

瑤光大大咧咧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知道！”

開陽嘆氣：“那你去吧。”

或許成仙能給凡人許多美好的幻想，但其修行的過程無疑是寂寞至極的。

從前瑤光好動，能摸魚的時候絕不努力。

可如今出了這麽大的意外，師父又受了那麽重的傷害，他終于開始意識到讓自己變得能自保是有多麽重要。

已然踏入靈虛，就要習慣這種新生活所帶來的所有危險。

再期盼着能靠吃喝玩樂混日子，真的絕不可能了。

覺悟雖然姍姍來遲，但總比沒有的強。

天樞瞅着瑤光穩當許些的模樣，終于放心離開去處理其他瑣事，沒再向往常一樣時不時的盯上老半天。

身邊靜的過度，讓坐在床邊的瑤光也漸漸入了修行的狀态。

緊閉的雙眼之前，從濃郁的黑暗變成了柔和的光明。

幽香。

不知過了多久，恍然回神的瑤光嗅到股馥郁的芬芳。

他心裏一慌，猛的擡眼，果然看到青提靜坐面前在幫自己導氣。

瑤光也不知怎麽的便腦子發熱，猛的推開他大聲道：“你幹嘛？”

不料這過程發生的實在是太突然了，青提一下子被打斷，只覺得氣血上湧、哽在胸中，不禁難受的咳嗽了起來。

瑤光瞅到他瞬間泛白的美臉，讪讪道：“我……”

“你也這麽推你的同門嗎？他們會受重傷的。”青提漸漸平靜，冷淡的說道。

瑤光鼓着嘴巴怒瞪片刻，甩頭道：“沒人像你這麽讨厭！”

青提沉默。

氣氛一時間有些尴尬。

不想他竟然輕輕扶過瑤光的臉龐：“你在撒嬌嗎？”

有些微涼的手指那麽溫柔，瑤光慌張站起來結巴道：“你說、說啥呢？”

青提飄然飛起，拉住他的手腕：“失約不值得氣這麽久，我賠給你便是。”

瑤光浮着晃晃悠悠，急道：“不、不行，我師父……”

青提不等他再說，直接将長思鈴重新挂在他的手上，朝着茫茫雲海輕翩而去。

瑤光還是小孩子心性，本來很郁悶的決定永遠都不理睬對方，可真要到好玩的地方，又忍不住的小聲問：“我們在朝哪兒去啊？”

青提墨深長發融在金色的陽光之中，始終拉着他不曾言語，聞聲也是好半天才回答道：“那你想去哪兒呢？”

瑤光幾乎只在窮鄉僻壤待過，茫然說：“不知道……”

青提漸漸停住，像個蝴蝶似的緩慢浮動。

瑤光腳下既無祥雲也無長劍，萬丈高空令他不由自主的緊張，趕快兩只手都拉住青提的胳膊。

“帶你去最美的地方。”青提勾下他不小心咬在嘴角的一縷碎發，忽而攬住他的腰，帶着瑤光消失在朗朗晴空。

寶石藍色的天幕像是神仙鋪就的絲綢，閃着暗色的流光，與璨璨星河交相輝映。

群山霧氣缭繞，森郁的樹木竟然透着深深淺淺的紫，樹上那明亮的花，簡直比迷谷花更好看。

偶爾有些幽靈從身邊飄過，也是精靈般可愛的模樣。

自落到這不知名的地方之後，瑤光就一直吃驚的東看西看，完全說不出話來。

青提站在旁邊，伸手接住片飄落的紫樹葉，輕聲問：“喜歡這裏嗎？”

瑤光特別好奇：“這是哪裏，這一定不是人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境嗎？”

“不是。”青提回答：“這是浮游界，也就是由人的夢所組成的世界，我們在的這座山，美夢雲集，叫做妙成山。”

瑤光驚訝追問：“那也有滿是噩夢的山嗎？”

青提淡淡回答道：“有，你不會想去的。”

說着就又自然而然的拉住他的手：“走。”

瑤光說：“去哪啊？”

青提不喜言語，不再理睬。

瑤光恍然感覺着他手掌的溫度，心中好像有什麽酸酸的東西冒着泡，完全不受控制的蔓延開去。

妙成山竟還有繁華的小鎮。

小鎮裏的住客都挂着世間最滿足最幸福的微笑，讓心思簡單的瑤光也忍不住跟着笑出來，沒過多一會兒就掙脫開青提的胳膊，貪玩的跑到路邊的攤販前去了。

“小兄弟，要不要買兩本書啊？”旁邊的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張羅生意。

瑤光放下手裏會動會吼叫的布老虎，走過去翻了翻：“有故事書嗎？”

書生笑：“故事有什麽意思，你看看這本，全是最神奇的法術。”

瑤光接過來糾結道：“啊？我啥都不會。”

書生吹捧他：“小兄弟目光聰慧，又有仙骨，必然一學就會。”

瑤光瞅到書裏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內容，忍不住說：“那我要這本，多少錢？”

不料書生卻一指青提道：“不如就把這位貴客的釵子拿來吧。”

瑤光傻掉：“什麽？”

青提淡淡的說：“妙成山盡是紅塵之中沒有的奇物，你若想要，只能讓他們挑揀你随身的東西交換。”

瑤光立即捂住手腕上失而複得的長思鈴：“那、那我不要了。”

青提不易察覺的彎了剎那嘴角：“他們只會要最值錢的配件。”

說着便把樣式簡單的碧綠玉釵摘下，任黑發傾瀉而散：“拿着你的書吧。”

瑤光握着那本薄薄的小冊子，莫名其妙地又慌亂又高興，趕快轉身便往前走了。

因為曉得了妙成山的易物規矩，瑤光也便不再敢随便惦記什麽。

不過就算只能拿起來看一看，也得到了很多樂趣。

但青提似乎并不感興趣，只默默的跟在他身後不言不語的陪伴。

兩人行至街角的酒樓旁，忽而傳來陣誘人的菜香。

向來嘴饞的瑤光立即就兩眼放光。

青提問：“你想吃東西嗎？”

瑤光趕快拒絕：“不、不行！我已經發誓不吃五谷雜糧了！“青提說：“這裏的食物都是幻影而已。”

瑤光擺手：“那也不行，我什麽都沒帶，他們又會勒索你的東西。”

“吃飯不會要東西，只會讓你講出個秘密。”青提拽住他的手，便将他帶進了熙攘的大堂，找了處偏僻的位置坐下。

滿臉熱情的小二飛快的跑過來：“客官，歡迎歡迎！”

瑤光聞着噴香的美味更加迫不及待，趕緊說：“你想知道什麽，快問快問。”

小二和他對視片刻，笑道：“你沒有秘密啊。”

接着便看向青提很自然而然的發話：“你為何與這位小兄弟在一起呢？”

青提精致的臉龐瞬時一怔，而後擡眸瞪向他的眼睛，原本屬于神仙的那般的清澈眸底忽而變得深邃而複雜。

小二愉悅的表情漸漸消失不見，木然轉身離開，很快就有數不清的盛着美食的盤子飛落他們的桌面。

青提明顯動用了他上身的力量，改變了妙成山的結界，讓瑤光在旁很矛盾，想知道答案卻并不敢追問，只好趕快埋頭大吃了起來。

一切果然如青提所言，雖然記不得到底吃了多少東西，但從酒樓走出來的時候，頃刻便覺得腹中空空，又恢複了清明。

瑤光很可惜的嘆了口氣，留戀的舔舔嘴角。

青提淡然側視：“饞。”

瑤光蹦跶道：“哼，難道你不喜歡吃好吃的嗎，等我成了神仙，一定每天都吃想吃的東西！”

青提神情平靜，只問：“你想成仙？”

瑤光想了想，又搖頭：“還是算了，我只想陪着師父。”

青提冷聲說道：“尹澄有什麽好，你忘了自己受傷的事？”

說來奇怪，原本無力的身體和青提待着的時候，竟不再有疲倦的感覺，舊事重提，瑤光忍不住氣憤道：“怎麽可能忘！那個東華帝簡直就是個神經病啊！”

青提沉默。

“就管他要個藥還小氣巴拉的！欺負我師父！他一定是個心胸狹隘的老頭子！嫉妒我師父才趁機折磨他！”瑤光還滔滔不絕的叫不平。

青提面色越來越僵：“難道不是尹澄沒保護好你，難道不是因為東華的金丹你才活過來？”

“我才不稀罕活不活過來呢！大不了做個鬼呗！那樣我還能見到我娘”瑤光立即回答道，然後奇怪的瞅他：“你表情幹嗎這麽難看？”

青提側過絕美的臉：“我累了。”

瑤光嘿嘿樂：“那我們就回去吧，今天謝謝你，以前的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青提真不願再與這蠢蛋講話，獨自朝鎮外走去。

誰知道街邊的算卦先生又開始攬生意：“小兄弟，讓在下給你算一卦吧？”

瑤光四下瞅瞅，然後指自己：“我？我不算，我不信。”

算卦先生又道：“那就買幾個小玩意，我的東西別人可沒有。”

瑤光并不打算買，卻很樂意看熱鬧，趕快跑過去說：“你這兒有啥？”

算命先生從他的攤前拿起面鏡子：“這叫無色鏡，可觀你心中之願。”

“恩？”瑤光拿起來，以為自己會看到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可是朦朦胧胧的銅鏡卻漸漸現出了從前那個貧寒的家，早已逝去的阮妙君淺笑着坐在床邊，輕輕的拍着他的背，哼着歌哄他睡覺。

念及娘親的好，瑤光神情黯然，可青提卻在後面幽幽的說：“小孩子。”

瑤光大窘，拿着鏡子轉身吼道：“不許你看！”

這麽一晃的功夫，鏡中的溫馨便像霧般消失了，朦胧的霧中又浮出另外的影像，竟正是面前的青提。

只不過鏡中的他是淺笑着的，那足以讓萬物黯然的的美麗微笑浮在水紅的唇上，說不出理由的令瑤光心跳不已。

他手腕發顫，忽見自己也出現在鏡中，只是頭發變得雪白，看起來很陌生。

鏡中的自己，竟然眯着大眼睛，柔弱無骨的勾住他的脖頸，墊腳吻住他誘惑的嘴唇。

他們醉情纏綿悱恻，衣衫漸落，春色無邊。

無色是空，空生幻像。

瑤光滿臉通紅，對無色鏡裏驚世駭俗的影像張大了眼睛。

“你怎麽了？”青提出乎意料地拿過鏡子，垂睫輕看。

混亂的腦子簡直像爆炸了似的，瑤光臉龐幾乎難堪到快要燃燒了起來，猛的用力奪過，完全無從辯解。

誰知手中銅鏡已恢複了平常，變得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