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時間,空間都安靜了。
那些跪地叩拜的太微境弟子們聽到那聲雀躍親昵的“哥哥”,都狐疑地微微擡起視線偷瞄,然後又駭得集體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假裝自己是蘅臯居的傀儡,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
城陽老祖本人臉都綠了。
他從少年時代臨危受命做了太微派掌門起,執掌太微境三百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天長日久,‘麋鹿興于左而目不順’的功夫漸深,在人前愈發端着清冷持重、矜貴端方的上位者架子,這還是頭一次這樣失态——他一把甩開銀絨,咬牙低喝:“你做什麽?!”
銀絨被甩出老遠,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蹲兒。
城陽牧秋如今不是奄奄一息的傷患,随便一甩手,也比當初在琵琶鎮的茅草屋裏,推的那一下疼多了,銀絨當時就摔出了淚花。
城陽牧秋猶嫌不夠,可礙于身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不好過多計較,最後只運了口氣,厭惡道:“不知羞恥。”
一句“不知羞恥”把銀絨的委屈全噎在嗓子裏了,他愣愣地看着城陽牧秋,覺得他好陌生,可這眼神、這話術又似曾相識……對了,自家爐鼎的态度,不是和他們初次見面時如出一轍嗎?
什麽意思?難不成真如羅北所說,他養好了傷,見到故人,恢複了身份,就想同自己撇清關系,翻臉不認人?等等,不對,他怎麽恢複的身份,不是失憶了嗎?
“聽說是你救了我。”恰在此時,銀絨聽到城陽牧秋聲音在耳畔響起,語氣平平板板,沒什麽感情,卻像是貼着他說話似的,銀絨不由得擡頭看向城陽牧秋,卻見對方只冷冷望着自己,連嘴唇都沒動一下。
哦,這叫“傳音入密”,師父曾經講過,是金丹以上的高階修士才會的傳音秘法,可防止他人偷聽。
可惜銀絨不會,無法回答,只能被動地聽着。
“你既救了我,便是本尊欠了你的因果,拿着!”城陽牧秋扔給他一包東西,“你我之間的賬便一筆勾銷。”
人聲鼎沸的燈會早在城陽老祖現身時,便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以至那東西砸在地上的悶響格外清晰,原來是個暗金縷絲的荷包樣儲物袋。
城陽牧秋像是一刻也不願多待,施舍叫花子似的扔了東西,便廣袖一甩,飄然而去,壓在衆人身上的威壓陡然撤銷,而他的那些弟子們,也訓練有素地跟着離開。
靜音鍵取消,嘈雜的聲響恢複正常,看客們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有些高階修士模樣的人大約覺得毫無預兆地被大能壓趴下丢人,遂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迅速逃離現場,但更多的人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銀絨,議論紛紛:“剛才是什麽人,好強的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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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是元嬰以上的大能吧?”
“那小狐貍精是不是叫他‘情哥哥’?哎呀,可憐見兒的,這是被始亂終棄了。”
“狐媚子嘛,吸人陽氣,各取所需,妖族有什麽可憐的。”
“……”
銀絨再也聽不下去,忍着尾巴根兒一陣陣的刺痛,爬起來,擡腿就走。
他失去半顆妖丹,現在修為還不如從前,壓根兒不會禦劍飛行,而且剛被當衆破了易容術,也不肯再獻醜,暗中咬着牙,面上卻昂首挺胸,走得很穩——別人越是可憐他,他越不能示弱,不然就更丢人了。
可這股氣還沒憋夠一息,就破功了。
“小模樣真俏啊。”
“喂,小狐貍,他不要你了,要不要考慮考慮我?哥哥我不介意你采補元陽,嘿嘿,哪方面都能滿足你。”
銀絨氣得拳頭都握出了青筋,卻是羅北先一步發聲:“啖狗糞的直娘賊!別做白日夢了,誰要采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罵完之後,兩只小妖倒是很默契,同時化作原型,撒腿就跑。
花燈會上摩肩接踵,兩只小毛團兒趁亂鑽如人群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倒是成功脫逃。
可銀絨仍舊悶悶不樂。
雖說城陽牧秋只是他的“爐鼎”,可他一度下了決心,想一輩子只采補他一個人,甚至願意為了他學習真正的“雙修術”。
可千裏迢迢從琵琶鎮出發,不辭辛苦找到太微山腳下,滿心歡喜地見到人,卻是這樣的結果,說不傷心是假的。
羅北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別想了,那種陳世美,擺明了是在玩弄你,玩弄了身子又玩弄感情,提上褲子就不承認,這種人渣不值得你傷心!”
銀絨:“…………”
“……你安慰人的方式挺別致。”
羅北撓撓頭,憨厚一笑:“還好,你好受點了嗎?”
銀絨:“……”并沒有謝謝。
羅北擡起筋肉糾結的胳膊,搓搓手,忐忑地說:“那個,真沒想到你是只狐貍精……”
“唔,”銀絨沒精打采地說,“不是故意要瞞着你,主要你是兔子,怕你知道了緊張。”大家雖然修煉成妖,可狐貍對兔子還是有血脈壓制,這方面的隐瞞,對妖族來說,還能算得上貼心的善意。
“咱倆也算共患難了,我不怕你!”羅北說着,又搓了搓手,不知怎麽,臉竟有些紅,“原來你真容這麽好看,看起來也比我年輕許多,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胡兄’,以後就叫你‘銀絨’吧。”
“随意随意,”銀絨暫時從“被抛棄”的打擊中抽離出來,不好意思道:“易容的事是我不夠坦蕩。”
羅北擺手:“行走江湖,小心為上,可以理解,對了,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銀絨原本打算找到自家爐鼎,确定他身體無恙,便第一時間拉着他找個僻靜地方,痛痛快快雙修幾場,把自己留在他體內的半顆妖丹要回來。
“度丹”這種事,雖然風險大,可收益也大,爐鼎的修為越高,待到他身體康複時,以雙修之法修煉回來,自己的修為也會猛增得越厲害,比辛辛苦苦采補幾百個上品爐鼎還要劃算!
若他願意和自己繼續雙修,那回琵琶鎮也好,留在太微境也罷,未來的“打算”裏,總有城陽牧秋這個人。
可現在……
一切打算都化為一場笑話。
銀絨不想就這麽灰溜溜地回去,更不甘心就這樣被那人打發了——就算一片真心喂了狗,至少也得把妖丹要回來!
可他現在連城陽牧秋的身份也沒弄明白。
好在當時動靜鬧得不小,總會有人認出他是誰的吧?找個人多熱鬧的地方,打探打探,可比漫無目的找,要高效得多。
銀絨:“我不走。”
羅北:“那正好!我陪你散散心,等花朝節之後,你再陪我一起去流雪鳳凰堂好不好?”
銀絨估摸着逗留幾日也夠自己弄明白自家爐鼎的身份,再要回妖丹了,羅北一路幫了自己不少,于情于理也該陪他一程,“好啊。”
羅北:“太好了!咱們倆結伴而行,說不定還能在那裏謀個好差事。”
銀絨知道他所謂的‘好差事’,就是給人做靈寵,忙道:“我陪你去而已,不參加遴選。”
羅北:“為什麽不參加?那可是流雪鳳凰堂!是拿到太微境金印的上等門派啊!你情場失利,別的方面肯定會走運,試試吧。”
“我不想給人做靈寵。”銀絨解釋道,“做靈寵就好像——我不是有意冒犯——就像……”
羅北大大方方地接話:“就像給人做看門的狗,或者豢養的玩物。”
羅北直接說出來,銀絨反倒讪讪的:“……對不住。”
羅北:“沒事,我不在乎這些。反倒是你,思想還挺老派的。”
銀絨:“怎麽說?”
“只有幾百上千歲的大妖,才把面子看得那麽重,據說當年咱們妖族特別風光……可數百年前仙妖大戰以來,妖族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哪個不是喪家之犬?現在能在正經仙門裏安頓下來,才是最好的出路,算是光宗耀祖啦——”羅北清清嗓子,恢複了正常語調,“我爹就是這麽說的。”
銀絨覺得妖啊、修士啊、凡人啊,他們之間的鬥法和冗長血腥的歷史都有些無聊,興致缺缺地“喔”一聲,說:“我沒想那麽多,只想自由自在,就算窮一點,日子艱難一點,也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說到‘窮’,”羅北忽道,“你那位前相好的,送你的儲物袋好像很華麗啊,看起來很值錢的樣子。”
相處了這麽久,銀絨對這只膽小卻仗義的、五大三粗的兔子精也頗有好感,坦蕩地當着他的面,打開了儲物袋。
那荷包樣子的儲物袋,雖然做工考究華麗,卻只是普通的低階儲物法器,并不會像銀絨的鈴铛一樣認主,不論是誰,只要往內裏注入一點靈力,便能打開。
裏邊的東西讓銀絨這只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窮妖震驚得合不攏嘴巴,甚至連被城陽牧秋嫌棄的郁悶都給沖淡了——這也太誇張了!!!
不提那些昂貴珍惜的丹藥、符篆、法衣……就說這些靈石,全是上品靈石!看那倒出來後能堆成小山的數目,估摸着少說也有五六千的樣子,這麽多靈石,能把琵琶鎮整個買下來了吧?
貧窮銀絨,結結實實地被金錢的力量擊暈,半晌沒說出話來。
可羅北一句話,就把他從暈暈乎乎的狀态中喚醒:“你那相好的到底是什麽來頭?也太財大氣粗了吧!這麽多靈石……诶,小銀絨,看來他是真的想跟你一刀兩斷啊,送這麽貴重的禮物,明顯就是買個清淨,不再跟你扯上半塊靈石的關系,老死不相往來啊,他是真的厭棄你了。”
銀絨:“……”
話糙理不糙,他願意花那麽大價錢,就是為了跟自己撇清關系,銀絨突然覺得桌子上的靈石不香了。
然後把那些“不香”的靈石,盡數收入了自己的儲物鈴铛——靈石本身是沒錯的,該收還得收。
并挑了一部分丹藥送給羅北,他這妖很仗義,銀絨投桃報李,希望能幫他完成心願,順利加入流雪鳳凰堂——銀絨雖然法力低微,但師父東柳在收養他之前,走南闖北,着實很有見識,教給銀絨不少理論知識。
譬如如何辨識一些高階丹藥,城陽牧秋給他的“分手禮物”都是上等貨,其中便有好幾顆能夠讓妖族短時間內提升修為的丹丸,且沒什麽副作用——如果非說副作用,那就是太貴。
銀絨因為窮,一路上都很摳門兒,突然送了這麽一樣大禮,羅北感動極了,險些當場表演一個猛男落淚。
“別客氣,我胡銀絨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銀絨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拍得脖子上挂着的墨玉鈴铛叮當作響,“誰對我好,誰欺負了我,我這裏都有一本賬。”
羅北單純地以為“有一本賬”是個比喻,沒料到銀絨是真的有本賬簿,就在他脖子上的“狗鈴铛”裏。
是夜,銀絨回了客棧房間,從儲物鈴铛裏掏出筆墨紙硯,翻開“記仇本”,一般來說,越是讓他記恨的事情,便寫得越長,當年蘭栀把他扔進滾水的事,寫了整整兩頁,今日銀絨将自家爐鼎如何欺負了他的過程,乃至心路歷程一并記下,洋洋灑灑寫了四頁。
并在落款處又掉了一筆書袋:“此仇不報非君子!”
字體歪扭,墨透紙背。
打探城陽牧秋的身份,并不如銀絨想象得一般順利,那一日感受到大佬威壓的人雖然多,可他來去如風,除了銀絨本人,壓根沒人看清城陽牧秋的樣貌。
太微境不是‘一個元嬰修士就能引起全城圍觀’的琵琶鎮,太微山高手如雲,範圍太大,反而不好判斷。
直到花朝節的慶典結束,銀絨還是毫無頭緒,可因着已答應過陪羅北參加靈寵遴選,便幹脆先啓程前往流雪鳳凰堂。
萬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的“負心漢”下落,竟在鳳凰堂得到了。
流雪鳳凰堂距離九州鸾鏡臺不遠,有些金丹修士會做短距離禦劍送人的副業,兩妖一人租了一把劍,不到半日功夫,便抵達了遴選現場。
流雪鳳凰堂雖然依附于太微境,卻也是個獨立的門派,有自己的校服,他們崇尚自然,遠遠望去,一片墨綠,幾乎要與梧桐林融為一體。
這裏到處都是妖,用不着刻意收斂妖氣,銀絨便舒舒服服地露出了狐耳和大尾巴,鳳凰堂大約是整個修真界碩果僅存不讨厭妖族的門派,可喜歡歸喜歡,遴選還是很嚴格,分為靈根測試、比武、文試等等好幾門考試。
慕名而來的妖,多如過江之鲫,場地內妖山妖海,鳳凰堂負責分發號牌的小弟子們嗓子都快喊啞了,銀絨沒有領號牌,只替羅北搶了一個,便送他去靈根測試的地方排隊。
妖族與人族的靈根不同,并沒有屬性之分,所謂的“靈根測試”,其實是測天賦,據說流雪鳳凰堂的測試方法是獨門秘籍,可以看出一只妖的修為天花板在何處,妖族信奉天賦和血脈,有些妖為了靈根測試,也會不遠萬裏來湊個熱鬧。
沒領號牌的妖不能進門,銀絨百無聊賴地蹲在一顆四五人懷抱粗的千年梧桐樹下,叼着一根草棍發呆,忽聽有妖在議論:
“始亂終棄啊,聽說是只狐貍精!”
銀絨頭頂的狐耳“唰”一下子立了起來。
那幾只妖聊得熱火朝天,可惜他離得有些遠,只能聽到只言片語:“還是元嬰老祖呢,提上褲子就不認人,只給了那狐貍精幾塊靈石就打發了。”
“當然是太微境內門弟子,聽說城陽掌門馭下甚嚴,不準門徒同妖族有牽扯。”
“……”
還想再聽,卻見那幾只妖已進了正堂,銀絨連忙追過去,可剛到門口就被幾只妖七手八腳地攔住,“喂,排隊啊!”
“哪兒來的野狐貍,懂不懂規矩?”
銀絨急着找到那幾只妖問清楚,情急之下化作原形,一溜煙從縫隙裏鑽了進去,鳳凰堂的執事弟子連忙去追。
銀絨總忘記自己失去了半顆妖丹,修為和速度都大不如前,很快就被弟子抓住。
流雪鳳凰堂從上到下都是喜歡靈寵的,其中更有一大半都是毛絨控,那弟子拎着銀絨,與之對視,只見肥嚕嚕糯唧唧的赤色毛團兒,無措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緊張巴巴地舔了舔鼻子,又可憐兮兮地“嘤”了一聲。
弟子:“……”
弟子向四周看了看,清了清喉嚨,小聲說:“念在你長得可愛,阿不,念在你誠心認錯,就原諒你一回。”
銀絨狐耳立起來,剛開心地咧開嘴,就聽弟子自作主張道:“其實早晚都能測到,不用着急,但你既然進來了,我就破例讓你插個隊。”
銀絨:“嘤嘤嘤嘤嘤嘤??”
——誰說我要插隊了?我并不想測什麽靈根呀!
可那弟子過于熱情,不由分說地把銀絨帶到了一間小隔間外,“一組十二只妖,等他們離開,你便能進去了,先變回人形吧。”
“……”事已至此,銀絨更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測就測吧。
哪知剛變成人,那熱情洋溢的小弟子就突然變了結巴,“啊、啊,我沒注意到,你變成人是這樣子的嗎。”
銀絨疑惑地問:“有什麽不對嗎?”
那弟子紅着臉說:“你很漂亮,但能不能,呃,把衣服穿好?”
銀絨這才意識到,自己習慣性變出了那套紅裘,松松垮垮的,肩膀都露出來了,好像是有點不成體統,但這也怪不得他,他變衣服的技法,是他那媚妖師父手把手教的。
“對不住,對不住。”銀絨連忙扯好狐裘。
等待的小隔間裏只有他們二人,即便銀絨已經穿戴整齊,但那年輕弟子依舊局促,看他一眼,臉就紅一分,最後幹脆低了頭,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足尖。
“……”銀絨有點無語。
這種看他一眼就臉紅的少年郎,銀絨其實見過不少,大多都是純情的童子雞,他早就習慣了,不過這裏可不是紅袖樓,乃是正兒八經的仙門,況且他還有正事。
銀絨輕咳一聲:“道友,能不能向你打聽個事兒?”
弟子也正色起來:“啊,啊,但說無妨!”
銀絨:“你有沒有聽說過一位仙君,對一只狐貍精始亂終棄的事情?”
那弟子剛恢複的臉色又有泛紅的趨勢:“這種豔情逸聞,我一般不打聽的。”
“……”銀絨,“那你知不知道,太微派的門規?譬如有道君與媚妖糾纏不清?”
說起這個,那弟子口齒就伶俐多了:“太微派門規森嚴,城陽老祖最恨妖族,我們這等豢養靈寵的還好,若是有人與妖族糾纏——更別說媚妖了——一定要重罰,所以為了前程,為了資源,沒人會犯這等忌諱。”
銀絨沉默片刻,“你們修士若是走火入魔失憶了,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在一月之內恢複?”
“失憶是傷及神魂,幾十載能養好就是奇跡了。”
“……你确定?”
那弟子篤定道:“自然,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識吧,诶,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沒事吧?”
銀絨搖搖頭,卻在剩餘的等待時間裏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明白了,自家爐鼎是真的厭棄他,不想再同他有一丁點牽扯,甚至連失憶可能都是假的。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不過,當初也是自己把他強行擄回家,一個強買強賣,一個虛與委蛇,也算扯平。
銀絨蔫噠噠地垂着狐耳,直到那弟子催促:“可以進去了。”
待到進了隔間,竟有好幾個人恭恭敬敬地管那弟子叫“大師兄”,這童子雞竟然是流雪鳳凰堂的首徒?難怪他一句話就能帶着自己插隊……不過銀絨現在也沒太多心思在意,只魂不守舍地配合他們做靈根測試。
測試很簡單,只要按着要求,施幾個指定的基本小法術,然後再把手按到一個蔚藍色的琉璃球上,緩緩注入靈力就可以。
銀絨很想快速結束離開,可等了許久,也沒人發話,最後是同他攀談了半晌的大師兄遲疑地說:“這也太奇怪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強的天賦,這……也許只有傳說中五百年前的妖王能與之媲美了吧?可天賦這麽強,他卻這麽弱,說不通啊。”
“是不是測試法器壞了,大師兄,要不要請師尊親自看看?”
銀絨因為心事重重,在一旁聽得左耳進右耳出,只捕捉到“他這麽弱”這一個關鍵詞,不由得蔫蔫地解釋:“我把半顆妖丹送了人,修為大打折扣。”
“啊,是麽?”大師兄不知想到了什麽,臉又紅了,“跟那個沒關系,你是原本就弱,弱得不可思議——”
銀絨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們人族修士都這麽聊天嗎?”
大師兄:“抱歉,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本應該……”
“這位道友,謝謝你的幫忙,但我其實并不想留在流雪鳳凰堂,也不想做什麽靈寵,我只是陪朋友參加遴選,抱歉,我要回去了。”銀絨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完,朝着大師兄拱了拱手,便轉身離開。
有弟子試圖去攔,可大師兄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阻止道:“算了,随他去吧。”
沒過多久,銀絨便遇到了同樣失魂落魄的羅北。
羅北身高八尺,魁偉強壯,此刻卻哭得像個孩子:“嗚嗚嗚嗚嗚落選了,第一場靈根測試都沒過!”
兩只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羅北說此處是他的傷心地,不肯多逗留,拉着銀絨随便租了一柄飛劍,找了家酒館,說要一醉解千愁。
銀絨也覺得自己需要一場大醉,等兩人落了地,才發現這家酒館正位于太微境內最繁華的地帶,不遠處就是太微派的護山大陣,因而酒菜價格都不菲。
可銀絨剛得了一大筆“分手費”,沒再換地方,很豪氣地叫了一大桌子酒菜,菜少,酒多,打定主意大醉一場。
酒過三巡,羅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嚎道:“我沒臉回家見爹娘了!五十八弟一定會笑話我!”
銀絨也暈暈乎乎,口齒不清地問:“什麽十八弟?”
羅北抽抽鼻子:“我是兔子精嘛,家裏有排行的兄弟姐妹就有兩百四十二個,嗝,可是最終修煉成妖的,只有我和五十八弟,他本來就看不起我……”
銀絨:“唔,唔,對,兔兔能生。”
羅北絮絮叨叨地說:“能生沒什麽可得意的,銀絨,你別太在意那個相好,他嫌棄你是個男的,不能生,就說明他自己沒本事。”
“我娘說,修為越低的,才越在乎傳宗接代,因為修為越高,”他神神秘秘地說,“就越生不出孩子!天道公平,修仙是逆天而行,自己能長生,便沒了子孫緣,所以你看,很多真正的大能找道侶都不拘泥于性別!”
羅北一口氣舉了好多例子,說得颠三倒四,最後道:“朝雨道君是當世第一大能,整個太微境的主人,他老人家更灑脫,這麽多年來,多少人投懷送抱,沒一個成功的!所以,你那相好,只想着傳宗接代,庸俗,就忘了吧!”
銀絨沒弄明白羅北是怎麽推理出來自家爐鼎就想着傳宗接代的,但想起他來,就覺得委屈,借着酒勁兒悲從中來:“他騙我,還嫌棄我,既然那麽厭惡妖,為什麽要跟我睡?還不止一次!為什麽心安理得拿了我的妖丹?”
銀絨抽抽噎噎地說:“我資質差,妖丹是好不容易苦修出來的,他給多少靈石也賠不起!這個仇必須得報!”
“對對對,這個仇必須得報,诶?”羅北說,“你看那個是誰?”
銀絨順着羅北指的方向看過去,眼睛一亮,踏破鐵鞋無覓處,這不正是自家爐鼎……的小弟子嗎?
九州鸾鏡臺、花朝節大典上,在觀景臺下攔住銀絨的那個弟子!
真是冤家路窄,銀絨豁然起身,羅北一把拉住他,緊張道:“你幹什麽去?”
“報仇!”銀絨咬牙道,“采不到你,拿不回妖丹,就用你的徒子徒孫還債!”
羅北連忙起身,捂住他的嘴,“祖宗,你可真是喝高了,怎麽能這麽魯莽?那可是太微派內門弟子,你是他的對手?”
銀絨登時洩了氣,酒也被驚醒了些,沮喪地想:是啊,我本事不濟,連給自己報仇都不行。兩杯黃湯下肚,都忘了自己幾斤幾兩,多虧羅北提醒。
就見羅北從自己的儲物袋裏掏出兩顆丹藥——正是銀絨送給他,能短暫提升妖力的名貴丹丸——一把拍進銀絨手裏,亢奮道:“你得先吃了這個,把修為提起來,再去報仇!”
城陽牧秋回到蘅臯居之後,一直心神不寧。
自他十七歲那年,修習無情道起,便再也沒有過這種被情緒所擾的情況。無情道講究“超脫”和“淡漠”,修習者會漸漸對一切喜、怒、憂、思、悲、恐、驚無感,修為越深,越心如磐石,不為外物所動,得以‘淨心’和‘專注’,将全部精力都用于修煉,以達到蹑景追飛的修煉速度,可以說,無情道并不是單純具體的功法,而是修煉所有功法的基石。
數百年來,城陽牧秋早已習慣了心無旁骛,這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那種酸軟、陌生的情緒。
他懷疑自己這次突破是不是留下了什麽隐患,可無論怎麽運轉靈力,都毫不滞澀,經脈寬如長河,收放自如,而且……體內似乎還多了一股極微弱,卻極和煦的靈流。
城陽牧秋懷疑自己的心神不寧,便和這股陌生的靈流有關。
他想過把那靈流從體內驅散出去,可一則它已經和自己融為一體,很難剝離,二則它溫和無害,雖然弱,卻忠實地圍繞在心脈周圍,就像是……在保護自己似的。
無情道可謂步步棋行險招,逆天而為,稍不留意便會走火入魔,城陽牧秋不敢輕舉妄動,盤膝默念清心咒。
可萬沒想到,清心咒非但不管用,還會沒來由地讓他想起花朝節那只小妖狐,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也随之隐隐發燙。
城陽牧秋試了幾次,臉色愈發陰沉。
怎麽會這樣,那狐媚子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麽?也許自己并不應該輕易打發了他。
城陽牧秋霍然起身,大步邁出蘅臯居,将舉着法衣、跟着追出去的一衆傀儡甩在身後。
他們二妖被抓的時候,銀絨其實已經得手了。
彼時,銀絨服用了丹藥,只覺修為大漲,不由得有些飄,再加上醉鬼二號羅北搖旗吶喊,便真的借着酒勁兒,直眉楞眼地沖過去對那位名喚“清堂”的太微派內門小弟子使用了媚術。
清堂其實修為不算高,那一日能陪師祖同去花朝節辦事,只是走運得了自家師尊的提拔,可年輕人到底浮躁,今日便是為了炫耀此事,才溜出山門,高調地到靖水酒樓請客,沒想到撞到買醉的銀絨。
銀絨的媚術不但對他起了作用,還連帶着影響了周圍其他修士,只是,他原本的修為太低,即便有丹藥強行提升,也不能維持太久,很快就被抓了個正着。
而且,誰說那丹藥毫無副作用的?短暫的修為猛增之後,現在他連維持人形都做不到,變回了小狐貍,被人拎着後頸,吓得酒都醒了大半,瑟瑟地縮成毛團兒,臊眉耷眼地看了眼同樣被打回原形的大兔子羅北。
“師兄,咱們如何處置這兩只妖?”
“自然是帶回師門,交給誅妖堂處罰。”
飯局上,其他人對清堂有機會近距離侍候掌門師祖羨慕得不得了,實在是因為城陽衡此人喜清淨,連規格不夠的大典都很少現身,普通弟子想要見上一面都很難。
可機緣這種事,有時候說來就來。
一行人帶着兩只妖,剛進山門,便迎面遇上了朝雨道君本人。他老人家鮮少這樣匆忙,竟連法衣都沒換,只穿着一身常服。
“師、師尊!”
“拜見掌門!”
“拜見師祖!”
因為事出突然,太過驚訝,衆人七嘴八舌,連稱呼都不齊整。
城陽牧秋不大滿意地皺了皺眉,心裏已經開始盤算打發郗鶴等人,好好教教這些徒孫輩的毛小子們規矩,就一眼看到他們手裏提的兩只毛團兒,一白一紅。
他目光落在赤色毛團兒上,只見它臊眉耷眼地垂着頭,緊緊夾着蓬松的大尾巴,兩只又大又軟的赭色狐耳低低地背過去,貼在頭上,顯得腦袋格外圓。
城陽老祖忽然龍心大悅,得來全不費工夫。
可他的不動聲色早已刻進了骨子裏,依舊維持着那張面癱似的臉,無波無瀾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聽到熟悉的聲音,銀絨猛地擡起頭,果然看到了自家爐鼎!一雙琉璃珠似的琥珀色眸子,正對上城陽牧秋的。
四目相對之時,銀絨又委屈,又憤怒,但更多的是迷惘和震驚,他們叫他什麽?高高在上的太微境內門弟子,為什麽叫自家爐鼎做“掌門師祖”???!!!
除了城陽衡,太微境還有第二個人能被稱作掌門師尊嗎???!!!!
銀絨心裏震驚,嘴巴微微咧開,連舌頭掉出去半截兒都沒注意,配上他如今的毛團兒模樣,看起來有點呆,城陽牧秋望着他這副傻樣,不知怎麽,心裏那股莫名的煩躁,竟漸漸平息了下去。
“回、回師祖,這是,這是我們捉回來的妖,要、送去,送去誅妖堂定罪的。”
弟子們心裏有多仰慕自家仙尊,便有多懼怕他,連話也說得磕磕絆絆,但這一回,城陽牧秋少見地沒有嫌棄他們愚笨——與銀絨對視時,他忽然靈光一現,好像悟到了些什麽。
清心咒、媚妖、靈流、墨玉扳指。
怕不是這妖狐在自己失憶的時候,曾妄圖勾引自己,那麽自己必然會念清心咒,因而兩者才有了聯系,以至于默念清心咒,便會想起他,繼而扳指發燙……
很有可能,那妖狐得了那麽多靈石和自己的警告,還不肯離開,反而湊到太微山附近徘徊,除了尋找自己,他想不出其他理由。
沒想到那狐媚子竟對自己癡心一片。
城陽牧秋在心裏罵了句“不知廉恥”,可語調卻帶上了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輕快,一指銀絨:“把它留下。”
“留下?是放了嗎?”領頭的清字輩弟子鬥膽道,“掌門仙尊,這狐貍精是,是因調戲清堂師弟才被抓,不用送去誅妖堂定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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