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銀絨興奮極了。

任蘅臯居再大再漂亮,他住了小半年,天天對着陰晴不定的面癱仙尊,也有些膩煩,聽了他的“赦令”,便馬不停蹄地沖出去撒歡。

太微山大得超乎了銀絨的想象。

他不會禦劍,也不像其他禽鳥類的妖族可以飛,只能坐船走水路。

霧斂峰是一座雙峰,其中半座作為太微山主峰,另外半座整個都是城陽掌門的私人領地“蘅臯居”。

一條奈離河懸在蘅臯居之外,傀儡仆從們專門找出了一條小舟,引着銀絨上了船。

銀絨其實有一點怕水,即便變成了少年模樣,也還是潛意識怕弄濕了毛毛,一路都沒有捉弄傀儡,保持着雙手扒住船舷的姿勢,乖得不行。

奈離河直通雙峰另一側,從漂浮的河道上向下俯瞰,可見瑰麗壯闊的山巒、建築,存放歷代掌門英靈牌位和內門弟子魂燈的參橫殿便在其中,這是銀絨第一次參觀主峰,看得目不暇接,不過,演武臺并不在霧斂峰,他該怎麽下去呢?

銀絨問:“傀儡兄,接下來的路還是你送我嗎?你會不會飛呀,還是會禦劍?”

傀儡:“……”

傀儡自然不會說話,可小舟劃到奈離河盡頭的時候,卻沒有停,而是滑出河流,繼續浮在空中,由傀儡搖着,飄然而去。

城陽牧秋那句“練練手”,說得實在輕描淡寫,好像給了自家孩子兩塊銅板,囑咐他去買半瓶醋似的簡單,可實際上,落到演武臺的時候,銀絨才見識到,什麽叫天下第一仙門。

師門大比即将開始,所以演武臺設定了新規則,最近一個月,為築基以上,金丹以下的優秀弟子開拓了一片比武場。

築基以下的弟子們,連入場的資格都沒有,銀絨這種只有半顆妖丹的小妖,就更不用提,難怪需要腰牌。

但銀絨出來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為了驗證自己如今的修為能到什麽水平,是否可與太微境內門弟子一戰,而是放風。

他就瘋狂想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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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離開蘅臯居就行,出來看別人打架也是好的。

但甫一落地,就不是他看別人,而是別人看他。

這比武是一對一的形式,演武臺內有無數個小擂臺,都是單獨的芥子空間,進入擂臺便與外面的環境隔絕,而更多的人都在外圍選擇對手,銀絨出現之後,衆人便不再随意找對手,而是都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

“…………”

銀絨被看得壓力山大,換做從前,他被這麽多太微境內門的天之驕子包圍着,跑也跑不掉,非害怕得原地化作小狐貍,刨個坑把自己埋起來不可。

可今時不同往日,他也是只見過世面的狐了——連他們太微境的頭頭都睡過了,還怕什麽——于是淡定地吩咐傀儡仆從:“你先下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裏逛逛。”

傀儡得到的命令只是送銀絨出來,并不用一直盯着他,聞言聽話地退下了。

銀絨覺得,一定是傀儡太紮眼,長得那麽別出心裁,帶着一股濃郁的陰間風味,衆弟子們一眼就能認出那是掌門仙尊座下的侍從。

可即便把傀儡打發走了,又換了幾個地方,銀絨還是走到哪兒,被矚目到哪兒,還能聽到嗡嗡嗡的議論聲,搞得他總懷疑自己的狐貍尾巴是不是露了出來,但不應該啊!城陽衡親手給的腰牌,絕對能掩蓋住妖氣,讓他看起來像個普通正常的小弟子啊!就連衣服,也不是平時那套紅裘,而是太微境的弟子服,怎麽看都是扔到人堆裏認不出來的那種!

直到一個穿外門弟子服的青年大着膽子上前搭讪:“這位師弟,看着眼生,也是準備參加師門大比的嗎?要不要同我切磋切磋?”

銀絨沒興趣比武:“不了,我肯定打不過你。”

那青年紅了臉,急道:“那我也可以教你!”

“……謝謝,不用。”銀絨一頭霧水,擡腿就走。

又被幾個年輕弟子問東問西地攔住幾回,銀絨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為什麽被人盯着看。

啧,都怪自己生的太風流倜傥。

真是在蘅臯居住久了,日久天長地被那面癱老祖嫌棄,都忘了自己多麽讨人喜歡!

與此同時,蘅臯居內。

城陽牧秋正保持着打坐盤息的姿勢,看一面鏡子。

這鏡子喚作“碧海金鏡”,是一個可以看到太微山內各個角落的法寶,原意是用來監督弟子們有無好生修煉,随着太微派重建,徒弟又收徒弟,慢慢開支散葉,城陽牧秋便也不用諸事親力親為,這鏡子已好久不用了。

銀絨自打在蘅臯居住下,還是第一次獨自下山,城陽牧秋雷打不動的揮劍、讀書、調息……一樣也做不下去,于是給自己找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擔心小狐貍精闖禍。

“那小東西在本尊眼皮子底下也敢去藥田撒歡兒,不盯着不行。”城陽老祖說得有理有據,只是,這蘅臯居除了他自己,再沒一個喘氣的,也不知這話是說給誰聽。

然後一打開碧海金鏡,便看到一個不知死活的小弟子,正在和小狐貍精搭讪。

城陽牧秋:“…………”

銀絨拒絕了第一個搭讪的登徒子,可而後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城陽牧秋“啪”的一聲合上鏡子,若非碧海金鏡是天級法寶,這麽大的動作,非被摔碎了不可。

城陽牧秋擡腿就走,但即将飛離時,又黑着臉折返回來——他堂堂掌門,平白無故地去築基期小徒孫們中間做什麽?

城陽老祖重新回去打坐,試圖将內息運行一個小周天,然後好去照例揮劍,或是研讀一本新功法,奈何,小半個時辰過去,還是無法靜下心來,又重新打開了碧海金鏡。

鏡中的銀絨這回居然回應了一個年輕弟子!還對他笑!

城陽牧秋眉頭一跳,動靜很大地調整了鏡子的角度,拉近了“鏡頭”,以便看得更清楚。

原來是郗元明的親傳弟子,叫清田的。

清田恭恭敬敬地朝着銀絨深施一禮:“胡公子,家師特意囑咐過,您是值得敬重的前輩。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您,您若有什麽吩咐,只要弟子幫得上忙,盡可講,不要客氣。”

銀絨向來恩怨分明,記仇也記恩,別人敬他一尺,他就要敬人一丈,便笑着問:“你的師父是誰?”

碧海金鏡另一頭的城陽牧秋倒是漸漸放松下來——沒想到阿鶴調教徒弟還可以,清田這孩子倒挺有禮貌,不像那些登徒子似的,見到漂亮少年就沒皮沒臉地往上湊,不知羞恥。

演武臺內,清田報了師門,銀絨還真不客氣地提了個要求:“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

兩人叽叽咕咕地不知說了什麽,便結伴離去,留下一衆不明真相的小弟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

“那個漂亮少年是哪一峰的弟子啊?怎麽從前都沒見過。”

“是不是外門弟子?這麽俊俏,不應該都沒印象啊。”

“別說咱們太微派裏沒見過,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像天上仙人座下的童子似的,讓我有種想頂禮膜拜的沖動。”

“可拉到吧,還頂禮膜拜?你剛才眼睛都看直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你想的絕對不是正經的膜拜。”

“諸位莫吵,沒人覺得這個少年來歷不一般嗎?連清田師兄都對他另眼相看,不是那種對美人兒的傾慕,而是畢恭畢敬。”

關于這位“空降的美貌少年”的流言如潮水般飛速傳遍了演武臺,不得不說人多力量大,最後還真有好事者扒出了一個驚天大料:那少年名叫胡銀絨,不是別人,正是掌門仙尊曾經抱着的那只妖狐!

“不是說掌門師祖很快就會扔了那只狐嗎?竟然真的養起來了!還讓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來演武臺,什麽意思,不會是參加師門大比吧?”

這種猜測一出,衆人立即各懷心思。

修為比較高的無所謂,甚至躍躍欲試地期盼着與那小美人兒共同禦敵、歷練,修為低的本來也沒抱希望參加大比,仍舊沉醉于銀絨的美貌,對之前的驚鴻一瞥津津樂道,但一些修為不上不下的弟子,便有了危機感:師門大比名額就那麽多,大家都是按着比武排名決定能不能參加,掌門仙尊忽然安排一只小狐貍進來做什麽?空降了一個,豈不是就要擠掉他們的名額?

但朝雨道君在衆人心中乃是天神一般不可亵渎的強大存在,沒人敢置喙他老人家的決定,便有人暗搓搓地惡意揣測銀絨。

“也許是他自己偷着跑出來的。”

“是來炫耀老祖的恩寵吧?”

“掌門仙尊最厭惡這種粗鄙膚淺的人,經過這一遭,說不定回去就會被厭棄了。”

“長得漂亮又如何?再漂亮也是妖,也許只是師祖他老人家看在景掌教的面子上收下的——誰都知道,景掌教隔三差五就要谏言,求師祖在身邊放個喘氣的東西。”

……

銀絨不知道關于自己的讨論已經甚嚣塵上,正忐忑而興奮地跟着清田,來到了戒律堂。

“關押的兔子精就在這裏,和你描述的差不多,但是不是它,我也不敢保證。”清田說,“我跟管事的說好了,你可以進去看望,但不能逗留太久。”

銀絨感動道:“謝謝你!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清田恭恭敬敬地說:“不敢不敢,我就不進去了,替你們在門口守着。”

戒律堂的“牢房”,比銀絨想象的條件要好不少,與其說是牢房,還不如說是一間比較小的廂房,打掃得很幹淨,一張單人床榻,一個裝滿了鮮嫩青草的食盆,以及……一只肥碩的大白兔子。

羅北不可置信地豎起長耳朵,三瓣嘴激動地蠕動了半晌,“砰”一聲化作人形,朝着銀絨飛撲過來:“銀絨兒!我還以為你死了!嗚嗚嗚嗚!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活着見到你嗚嗚嗚嗚!”

銀絨差點沒被這個長耳朵壯漢勒死,費力地撥開他:“先放開我……”

“說來話長,”銀絨松了口氣,把那日分別之後的事情,簡明扼要地長話短說一番,又問,“你受了什麽折磨沒有?你看起來……”

“憔悴”倆字兒怎麽也說不出來,銀絨最後實話實說,“好像胖了不少。”

羅北猛男嘤嘤:“他們把我關在這裏,說什麽要等掌門仙尊親自處置,可等了将近半年,也沒人來處置我,戒律堂的人既不敢擅自處理我,也不敢放了我,所以好吃好喝不讓走,我能不胖麽,嗚嗚嗚嗚。”

銀絨被這位兔耳朵壯漢哭得頭大,但還是記挂着他對自己的好處,耐心安慰:“他們既然沒殺你,就暫時不會對你不利,我會常常來看你的,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救你出去。”

羅北吸了吸鼻子:“你有什麽辦法?”

什麽辦法?自然是去求自家那位前任爐鼎,總不能指望他一只小妖劫大獄,可銀絨不好意思直說,總覺得城陽牧秋那麽讨厭自己,未必能答應,現在平白給了他希望,再食言,羅北豈不是更難過?

于是只含糊地說:“也沒什麽好辦法,但總要試一試。”

別過了羅北,銀絨也沒再回演武臺,而是搭清田的飛劍,回了霧斂峰,又馬不停蹄地乘坐小舟,回到蘅臯居。

彼時,城陽牧秋正如往常一樣,端坐在書案前,肩背挺直地垂眸讀書,流雲廣袖,清冷淡漠到不食人間煙火,見到銀絨回來,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可銀絨這回有求于人,便沒走,規規矩矩地侍立在門口等着,他一進熟悉的蘅臯居,便放松了身體,不自覺冒出了狐耳和尾巴,極乖,一動不動,唯有雪白柔軟的尾巴尖兒時不時輕晃。

半晌後,城陽牧秋那波瀾不驚到性冷淡的聲音才響起,平平淡淡地問:“怎麽這麽快便回來了?”

銀絨頭頂毛絨絨的狐耳一動,立即堆疊起笑容,“掌門哥——呃,主人!是這樣的,有一件小事來求您,所以便趕回來了。”

“哦?什麽事。”從碧海金鏡裏全程‘跟蹤’銀絨、早已得知了來龍去脈的城陽老祖,裝作一無所知,漫不經心地問。

銀絨看樣子是想撲過去撒嬌,但沒那個膽子,慫兮兮地忍住了,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把羅北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城陽牧秋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已有了定論。

他既然讓銀絨去演武臺,便是有了讓他去師門大比的秘境中奪些機緣的意思,但這小狐貍懶得很,未必肯痛痛快快地去,正好可以借此鞭策。再者,那些傻乎乎的徒孫們,居然以為自家毛團兒會失寵……呵,豈有此理。

他的狐貍,再不好,也不容別人欺辱,讓他們知道自己對銀絨的寵愛,便也無人敢觊觎了,一箭三雕。

正想着,就聽銀絨做了總結陳詞:“他什麽也沒做,只是陪我喝酒,當初調戲您徒孫的是我,一狐做事一狐當,您就饒了他吧。”

城陽牧秋:“…………”好好的怎麽提起這件事,突然很想開殺戒。

城陽牧秋面無表情地說:“本尊身為掌門,更該以身作則,怎能憑一己的喜惡,便赦免那只兔妖?還是交給戒律堂處置,方可服衆。”

銀絨:“…………”那當初你怎麽強行把我從你徒孫手裏奪走?現在跟我講“以身作則”,您老人家還要臉嗎?

可罵歸罵,銀絨還是堆起狗腿的谄笑:“主人,那些小弟子無不為您馬首是瞻,把您奉若神明,您老人家神通廣大,總是有辦法的。”

這馬屁大約拍中了,城陽牧秋神情稍緩,問了句很不符合一貫高冷人設的話:“本尊與演武臺的小弟子們相比如何?”

銀絨:“?”

有人和自己的徒孫、徒曾孫們相比較的嗎?您的臉做錯了什麽,今天真的不打算要了嗎?

但心裏鄙夷歸鄙夷,嘴上還是勤勤懇懇地拍馬屁:“他們怎能跟您相提并論?修為、氣度、長相、學識……哪一樣都比您差了十萬八千裏,就算所有人捏在一起,也比不上您一根汗毛!”

城陽牧秋面上仍保持着高深莫測的面無表情,哼了一聲:“油嘴滑舌。”

緊接着,卻很痛快地答應下來:“放了它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去師門大比歷練一番,檢驗檢驗這些日子的修煉進展。”

銀絨還不知道師門大比的秘境有多少令人豔羨的機緣,心裏只想着還羅北的人情,痛快地一口答應下來。

城陽牧秋看着銀絨,覺得這小狐貍講義氣的小模樣,還挺順眼的,便決定讓他再高興一點:“你說那只兔子是準備來太微境做靈寵的?若他還願意去,便直接送到流雪鳳凰堂吧。”

“!!!”

“願意願意!不用問,他做夢都想去啊!”銀絨激動得跳起來,那套弟子服不如他的紅裘服帖,露出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煞是可愛。

假笑也變成真笑,一雙琥珀色大眼睛彎彎的,尖尖的犬牙雪白,城陽牧秋望着他,竟也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笑,像極了從前在琵琶鎮小茅草屋裏,那個借着晨光煮粥、做女紅的溫柔青年:“至于這麽高興麽。”

“當然!哥哥你怎麽對我這麽好!”銀絨太激動,一時忘情,竟像從前一樣,飛撲進了城陽牧秋懷裏。

“……”

“……”

一時之間,空氣都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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