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somebody

霍燃沉默了許久,久到感受到辛恪掌心裏的熱度漸漸涼透,他刻意地抽回手,把滾了一地灰的蔬菜拾進塑料袋,緩緩站起來。

袋子太重,壓得霍燃手指生疼,心口也跟着抽痛,他悶悶道,

“走吧,回家。”

他往前走了幾步。

辛恪的影子還留在原地。

霍燃無奈轉身,對上辛恪固執的眼。

“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你喜歡的是別人麽?”

“……不是。”

“那你喜歡我嗎?”

“……”

霍燃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繼續沉默。

喜歡了又怎麽樣?

譚翠竹還在療養院,他還在陸氏。

生活不是簡簡單單“喜歡”兩個字就能解決掉一切問題的。

樹影搖曳,簌簌吹落北風,帶來遙遠泥土幹冷的氣息。

在室外對峙過久,霍燃的臉頰已經凍得失去知覺,他搓了下通紅的鼻尖,裹緊身上不算厚的牛仔外套,心裏漫無邊際地想。

這個冬天,該比想象中難捱。

“呵,呵,”辛恪見霍燃抵抗的态度,突然冷笑兩聲,“霍燃,你難道就沒有什麽事情想要對我說?”

霍燃擡頭問,眼神清澈,“你說什麽?”

辛恪眼中燒起陣陣愠怒,嘴角斜向一邊,噙住一抹偏執而無所畏懼的笑,嘲諷意味分明,”我說,你真的沒有事情瞞着我嗎?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講過的話嗎?“

怎麽會不記得。

那晚在農家樂,辛恪環住他,低聲對他說,”很多事情,只有講出來,別人才能幫你。“

語氣輕柔,像那夜做的棉花糖一般的夢。

霍燃低頭苦笑。

怎麽講啊。

這些肮髒的,下作的經歷,深埋在心底的傷疤,怎麽能血淋淋地揭開,獻給心愛的人看呢?

“沒有,辛恪,你別想太多,我對你沒有什麽值得隐瞞的。”

霍燃輕聲說,醞釀良久,在臉上憋出個苦笑不得的表情。

退步了,他暗罵自己,以前面對陸聞鯉,多困頓的處境都能心平氣和地對着路陸總裁輕言淺笑。

現在沒有鏡子,霍燃也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

辛恪聞言,額頭青筋暴起,像是壓抑了極大的怒火,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霍燃,你好樣的,玩弄別人的感情很有趣吧。”

“笑死了,誰會喜歡你呢,一個小會計,又那麽窮酸。”

“你就抱着自己的那點生活費,在那間破公寓裏待到死吧。”

最終霍燃獨自拎着三大袋東西,沿街慢慢走回家。

手臂墜着千斤重的袋子,在寒風中顫抖,霍燃最開始還有知覺,到後來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冷了,車輛稀疏,人聲遙遠,他有點害怕,就一路哼着國慶時的紅歌,企圖用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打到一切妖魔鬼怪。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上次唱這首歌時,他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看着他,無奈地笑,那笑容寵溺而溫暖。

在樓下遇見居委會阿姨,仍舊一身牡丹紅,喜氣洋洋地和他打招呼,

“诶呀,是小霍啊,阿姨好久沒見你了呀,冬至要不要來阿姨家吃餃子?咦,上次和你一起的那個男生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霍燃的笑僵在臉上,

“他……不在這住了,我買了餡和皮,準備自己包,謝謝阿姨。”

“哎,可惜,”阿姨跺一跺腳,“長得多俊一小夥子啊,有對象了嗎?我還打算給他介紹幾個呢。“

“……我不清楚。”

“好吧好吧,我回頭問問房東……”阿姨突然停住,靠近霍燃,細細打量他的表情,“小霍啊,你怎麽哭了?是不是有什麽難處?”

哭了嗎?

霍燃沒所謂地抹了把臉,指尖處是一片凝結的冰晶,他的面部肌肉調配出最自然的微笑,

“沒有,阿姨,您看錯了。”

霍燃還是落荒而逃,像見了鬼似的飛快跑回家,一進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縮在床和牆壁形成的窄小空間。

他又變成了那只把臉埋在沙土中的鴕鳥。

途中出來,客廳漆黑一片,霍燃走過去開了燈,房間空空蕩蕩,只有桌上三袋圓滾滾的塑料袋彼此作伴。

連他們看上去都不孤單。

辛恪的房門緊閉,應該是沒有回來。

也許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霍燃嘆了口氣,披了件外套,走到樓下的一家清吧。

老板是個單薄高挑的男人,臉頰瘦削,眼神犀利,純黑工作服熨帖得當,宛如職場高級精英,只是眉骨上一道三厘米長的傷疤抹去了舉手投足間斯文的氣質,看到霍燃,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打了聲招呼。

霍燃輕車熟路地坐上高腳凳,“老板,來一打百威,“話說到這裏,猶豫了下,”換成兩瓶伏特加吧,打包帶走。“

”你很久沒來了,我還以為你搬走了,“老板熟練地替他裝袋,附贈了瓶店裏多打的西柚汁,懶散開口,聲音低啞,并不悅耳,”你上次來好像是四個月前。“

霍燃歪着頭回憶,”嗯。“

在他被陸聞鯉睡過,被勒令進入陸氏工作的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都處于種難以遣懷的狀态,半夜常常失眠,對着天花板反複數羊,實在無聊的時候,就跑到小區樓下,要麽在長椅上閑坐,要麽滿世界溜達,等到天色大亮,帶份便利店的早點,混跡于遛狗人士買菜大媽中,假裝十分健康地活着回去。

某天半夜,無意間撞見了這家名叫“somebody”的酒吧,淩晨三點,酒吧準備打烊,他可憐兮兮地蹲在門口,因長期失眠而混沌不堪的大腦未經思考,就問出了一句,“你們的酒,能治失眠嗎?”

然後灌了瓶伏特加,踉踉跄跄地勉力走回公寓,倒頭就睡。

從此染上喝酒的陋習,在公寓裏常常備着兩三瓶酒。

後來辛恪來住,霍燃一怕他發現,以為自己的室友是什麽酒瘋子,二是自己的失眠不知為何,竟然漸漸轉好,也就不再是somebody的常客。

老板把裝了酒的袋子遞給他,”上一次見你喝這麽猛,還是在去年。“

霍燃輕笑一聲,沒有回答,問,“你們這還缺員工嗎?”

“當然是缺的,看你來不來咯,”老板促狹地彎起一邊嘴角,浪蕩的語氣和文雅的面孔形成鮮明反差,說出的話卻是一針見血的犀利,“夜班調酒師,專治你們這些一團亂麻的人生。”

一團亂麻,霍燃提着酒上樓,心想确實如此。

房間沒人,他就自顧自地搬了坐墊,在二樓的陽臺,找了個角落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一把馬克杯,兩瓶伏特加,一瓶西柚汁。

他就這麽一口一口機械地喝着,如同這輩子重複在做的事——吞一口辛辣無常的過往,然後若無其事地咽下。

可以做到習以為常的,不是嗎?就算是辛恪突然闖入,又突然離開。

人生這條路太長太黑,不求誰能陪他同行,只希望哪天,走不動的時候,可以在某盞燈下相互依偎着過夜,做個萍水相逢的取暖人。

他不能太貪心,一夜的溫暖,就已經足夠。

角落裏還放了辛恪剛剛從花卉市場買來的萬年青和富貴竹,也不知道這人哪來的時間,明明成天忙得腳不沾地,睡眠時間比霍燃還要少上一兩個小時,卻精心打理着生活的任何邊角,不允許出現一絲褶皺。

他撫上萬年青的綠葉,低頭喃喃,“怎麽辦,你爸爸不要我們了。”

霍燃下班後又徑直去了somebody。

“言寧,老規矩。”

老板的原名就叫言寧,黑色襯衣幹淨利落,正拿着百潔布擦拭玻璃杯上的水漬。

聽到霍燃的話,倒了杯檸檬蜂蜜水,哐當一聲砸在霍燃桌前,

“你最近幾天喝掉我五瓶伏特加,五瓶威士忌,還有幾打精釀,再喝下去,不是胃出血就是酒精中毒,出了人命,我這家店也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據言寧說,他的本質工作是律師,因為得罪了業界大佬,主動流局,退出律師界,就來到臨近的錦市,用剩餘的儲蓄開了間酒吧。

霍燃抿了口檸檬水,幾天幾夜都是喝醉了睡,睡醒了喝,不分白晝——在這樣的條件下,他還能保持清醒的底線,定了鬧鐘,洗掉一身酒氣,假模假樣地在陸氏按時上下班。

……深刻說明他平日的工作實在沒什麽含金量。

”你不賣我酒,我還能去便利店。“

“那你去吧,”言寧事不關己地聳肩,回到木櫃,繼續一絲不茍地擦杯子,“只要別死我店裏就行,我還要做生意的。“

霍燃笑了笑,也沒生氣,從高腳凳蹦下來,沒站穩,腳輕微地崴了下。

他忍住腳踝處傳來的痛感,随意地擺擺手,“走了。”

“等等,”言寧叫住他,百潔布搭在椅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扣桌面,“有那麽傷心麽?“

他問的沒頭沒腦,霍燃卻像被突然戳中了痛處,瞬間紅了眼眶,

“嗯。”他想了想,“你可能不明白。”

真的真的,很傷心。

“有什麽明白不明白的,”言寧從調酒架上拿下一小罐蜂蜜,“我姐從老家寄來的,純天然無公害,喝完酒之後用溫水化一勺,死得沒那麽快。”

霍燃愣住。

“還有,”他從底層的抽屜取出支藥膏,連同蜂蜜一起扔給霍燃,“對自己好點,別把命搭進去了,人根本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成最大的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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