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大譽的輿圖,像個橫放的沙漏,兩頭大,中間細,下面鄰着吐蕃,上面接着回鹘。

回鹘因着早年譽助他們滅了突厥,近些時候還算太平,可吐蕃自從新王蒙羅钿登基,整日東征西讨,兼并各部,逐日勢大,隐隐成了大譽西南的一大威脅。

前幾年吐蕃與大譽邊境時有摩擦,吐蕃邊城部族騷擾大譽羁縻州百姓,掠奪物資,已是常态。

蒙羅钿野心勃勃,染指中原之心世人皆知。只是他年輕氣盛,到底城府不夠,手下能将也少。他的才幹用來統一諸部尚可,卻打不進鐵壁銅牆一般的大譽。

林啓擔任隴右節度使時,吐蕃進犯河州。林啓帶兵兩萬前往迎敵,不僅大退犬戎人,還反奪了吐蕃三城,叫蒙羅钿大驚失色,連夜求和。

林啓戰退吐蕃,替大譽迎回吐蕃公主和親,促成了兩國盟約。裕安帝龍顏大悅,次年便招林啓回京,任禦使大夫。

林啓年紀輕輕,不過而立,又抱負遠大、正直寬厚,禦使大夫堪比副相,嚴梁輔垂垂老矣,如何能不怕林啓取自己代之?

之後的構陷暗害,撇去不談,隴右失了林啓,便是大譽失了門神。林啓在世時,曾向裕安帝進言,稱:“吐蕃非盟誓可結。”就是信不過蒙羅钿,認為他幾年一過,休養了生息,學會了城府,便要卷土重來。

裕安帝當時沒有将他的話放在心上,嚴梁輔也笑他是過分小心。可如今,五年一過,蒙羅钿卧薪嘗膽夠了,果然便不顧盟約,揮兵北上,攻入了大譽腰腹。

林啓之後接任節度使之職的官員,在吐蕃攻破隴右之時,便被犬戎大将呼延廷擒獲,斬去了腦袋。

隴右告急,朝會之上群臣一片慘淡,裕安帝大發雷霆,當場摔了呈上來的戰報,将那沒用的死鬼隴右節度使罵了個狗血淋頭。

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地,最前邊的兩人一左一右,一老一少,正是宰相嚴梁輔與太子盛琸。

嚴梁輔年近七旬,雖眼含精光,身形卻枯瘦如竹,與正值壯年的太子站在一塊兒,一個好比夏日午間最烈的太陽,一個仿佛冬日裏最後的餘晖,對比鮮明。

太子一向話少,在朝會上能不發表見解就不發表見解,表現十分中庸。

而三皇子瑞王卻因為有嚴相支持,急于在裕安帝面前表現自己,總是顯得過分積極。天子震怒,別個都不敢發聲,偏他憋不住要說話。

“父皇,吐蕃無信,實在可惡,但如今最緊要的,還是找個合适的人選接任隴右節度使,主持隴右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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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太子後方,說得話一字一句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前邊的嚴相和太子表情如何不得而知,跪在後邊的許多個大臣聞言後面面相觑,都從彼此眼裏看到了意味深長。

林啓可算太子黨羽,他死後,新的隴右節度使也是由太子舉薦,因此隴右可說一直就是太子的勢力範圍。如今瑞王如此積極提出要找人接任隴右節度使之職,明裏暗裏,便是要塞自己人進去了。

裕安帝兩指按揉着眉心,微閉着眼道:“你可有人選?”

瑞王四十餘歲,資質尚可,只是過于急功近利,耳根子又軟,容易被人左右,難成大事。可嚴相願意扶持他,卻也是看重他這點——一個容易操控的君王,總比厭惡自己的君王要好。

“兒臣……”瑞王說話時,悄悄拿眼去瞟嚴相,“兒臣想舉薦金吾衛左郎将,冉元白。”

他話音方落,大殿上響起一片窸窣議論聲。嚴相盯視着大殿地磚上的花紋,眼觀鼻鼻觀心,并不說話。奇怪的是太子也規矩地跪在距他一丈遠的地方,沒有搭腔。

冉元白無疑是嚴相的人,太子難道就這麽拱手将隴右節度使的位子讓人了?

太子一派的老臣一個個在後面幹瞪眼,急得不行。

“冉元白?” 裕安帝回憶了一下這個人,沒什麽印象,便去問太子,“太子覺得此人如何?”

裕安帝年輕時也是位明君,只是如今年紀大了,便有些懶政,又受了嚴梁輔的花言巧語,開始耽于享受後宮之樂。可他昏聩歸昏聩,有一點卻還算英明,便是從不猜忌懷疑太子,甚至十分信重這個兒子。也因此,時常讓瑞王與嚴相暗恨不已。

太子行了一揖,欲言又止道:“兒臣記得,這位冉大人前些日子被委派了其它要務,如今并不在長安……”

瑞王急道:“人不在招回來就是!”

裕安帝回憶半天沒想起來給對方派了什麽任務,問太子:“他去哪兒了?”

太子垂眼:“追緝逃犯,如今似乎是在安南。”

他這麽一說,裕安帝倒是有點印象了。

長安城的逃犯不多,能叫金吾衛左郎将去追的,近些日子只有一個楊家的小兒子。

這楊家過去曾經是太子的岳家,前太子妃便是楊家女兒,只是楊家出事前,太子便一紙休書與太子妃合離了。可到底是太子傷心事,裕安帝心疼兒子,也不再追問。

“哦,既如此,那就另再……”

“陛下。”一直不說話的嚴相忽地開口,“逃犯誰都可抓,仗卻不是人人都能打。冉元白精通堪輿,熟讀兵書,是難得的将才。臣以為,正适合擔任隴右節度使一職。”

他一開口,就跟撥了風向一般,大臣們紛紛開始附和起來。

“臣也覺得冉大人合适。”

“臣附議。”

“嚴相說得是……”

裕安帝一臉為難:“這……”

太子側目,看向身旁嚴相:“隴右戰事危急,冉元白遠在安南,若要回來受節,再去隴右,一來一回少說十天,哪裏能被他這樣拖?”

節度使受封,需得持旌節赴任,旌節有八,代表着節度使的軍權,也是帝王的信物。瑞王雖然也想冉元白繼任,但太子說得确是實話,一時無法反駁,急得直撓頭。

“三日。”

太子一怔。

嚴相牽扯着松弛的臉部皮膚道:“三日,冉元白便可趕回來。”

長安距安南千裏之遙,冉元白就算真能三天內回來,也不知要累死幾匹寶馬。

“那逃犯?”太子仍未松口。

嚴相緊盯他雙目,揣測着他的想法,可那雙眼漆黑深沉,靜如深潭,什麽也無法叫他看出來。

“一個小小逃犯,用上金吾衛左郎将已是大材小用,就算沒有冉元白,其餘金吾衛也足以完成這個任務。”楊家小子到底是太子的前小舅子,嚴相估摸着,這是太子在和他讨價還價,若他松口放楊家餘孽一馬,對方便也會松口隴右節度使的事。

太子沉吟片刻,果然是改口了。

他向裕安帝道:“嚴相所說極是,兒臣想了想,也覺得冉元白是不二人選。懇請父皇召回冉元白,派他出兵隴右,擊退吐蕃!”說完,他深深一拜,腰間環佩磕在地上,露出白玉一角。

群臣跟着太子拜倒:“懇請陛下召回冉元白,擊退吐蕃!”

裕安帝見無人再有反對意見,手一揮:“如此,便拟旨下去吧。”

議完正事,無事退朝。衆人紛紛離殿,太子也待離開,卻被裕安帝出聲留住。

“歲淑,你留下。”

太子一頓,便在瑞王嫉恨的目光下複又轉了回去。

趙都護是個出了名的怕老婆,當然,用他的話說,自己那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鳴。

趙夫人是個信佛之人,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外“普濟寺”燒香請願。而這兩日無論趙都護公務再繁忙,都必須抽出半天空陪她一道去。

趙都護不信佛,但信趙夫人一定有法子治他,每次都會乖乖跟去。

趙夫人在佛堂與方丈說禪,他就在外面喝茶用點心。

這日又是一個十五,趙都護本優哉游哉坐在客室吃着素餅,忽地動作一僵,攤手從嘴裏吐出一塊疊的極小的紙團來。

展開一看,趙都護臉色唰地白下來,一把将那張紙按了下去。

“青天白日見鬼了?”他鎮定了一會兒,又舉起那張紙看了眼落款處,确認是“厲淵”無疑。

趙大人立時坐立不安起來。

他在京為官時,曾與厲淵交好。兩人臭味相投,都是酒鬼。只是後來他升任安南都護,離了長安,幾年見不了一次,這才疏遠了。

知道厲淵墜崖身亡的消息時,他在安南還為對方狠狠哭了一場,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就被趙夫人摔了酒盆子。

現在這個“死人”竟然給他傳信,要在寺外小樹林見他一見?

趙都護按耐住緊張與震驚,不動聲色起身,往寺外小樹林而去。差不多到地方了,便屏退左右,說自己想一個人靜靜賞一會兒景。

小樹林十分安靜,不聞人聲。趙都護咽了口唾沫,等了會兒不見有人,嘗試着開口道:“厲……厲兄?”

他雙手攏在嘴邊,聲音卻又小又輕。

左右不見人,就在他差點以為是誰在跟他尋開心時,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男聲:“趙兄安好?”

趙都護被這聲問好吓得夠嗆,瞪大眼,按着胸口,臉都抽筋。

他僵硬地轉過身,便見一個男人抱着刀站在那裏,眉眼深邃,高大英俊,正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厲淵。

“你是人是鬼?”這本是暗自在心裏想的話,趙都護一時驚恐,不知不覺問出了口。

厲淵眼裏掠過一絲笑意:“人,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趙都護上前捏了捏他胳膊,發現是硬的、熱的,這才确定對方是真的沒死。

“厲兄,你既然沒死,這些年去了哪裏?為何不回長安……”趙都護忽地頓住,有什麽關竅被打通了,“等等,你難道是故意不回去的?還是說……你當年的‘死因’就有蹊跷?”

他不是蠢人,觀察着厲淵神色,隐隐有了猜測。

“當年我是假死。”厲淵并不瞞他。

趙都護倒吸一口涼氣:“那你如今是……”

“我有事求你。”厲淵開門見山,“我要救一個人。”

趙都護心念一轉,想到這幾日賴在他府中不走的冉元白,還有那個關在牢裏的年輕人。厲淵他還是了解的,不到萬不得已必定不會來求他,甚至不會讓他知道自己還活着。

他指着厲淵,說話都結巴:“你,你別讓我作死啊,那可是嚴相的親信……”話出口,他才想起厲淵還是嚴相義子,“哎呀反正我幫不了你,你另請高明吧,我就當沒見過你!”說罷他一甩袖就要走。

厲淵身形一動,擋在他面前,像塊巨石一樣攔住了去路。

“欸你這人怎麽不講理啊?”

厲淵一撂袍角,竟在趙都護面前單膝跪了下來。他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一揖道:“他于我是十分重要之人,你幫我這次,今生今世我都不再來煩你。我知道此事于你很難做,你放心,我絕不牽連你。”

趙都護瞪直了眼,差點驚掉了下巴。

從不将人放在眼裏的厲淵,殺人就跟折支桃花一樣簡單的金吾衛右朗将,全長安最是不羁的浪蕩子……竟然為了一個人,跪下來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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