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三人冷靜下來,謝卿将厲馨全身上下都檢查了遍,看他一切安好,又坐下問了王寡婦事情的始末。

王寡婦告訴他,大概是半月前的傍晚,她正準備和馨兒一起用飯,院外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我也不知道他們幾個是誰,上來就問認不認識厲淵。”王寡婦說起那日經歷還有些心有餘悸,“我是得過厲淵囑咐的,知道不能說認識,就跟他們說不知道這是誰。可他們該是早就摸清底細的,我就是搖頭他們還是将我們捆起來抓到了此處,一關就是好些日子。”

厲馨方才大哭了一場,這會兒累了,也是心安了,窩在謝卿臂彎裏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張開着,口水都要流下來。

“那些人帶你們到這裏後什麽也沒說嗎?”

王寡婦搖頭:“沒有,我問誰誰都跟啞巴一樣。可能也是看我一個糟老婆子,眼瞎耳聾的不願和我說太多。哎,這些天我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啊,我一大把年紀死就死了,可馨兒還這麽小,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對不住厲淵啊……”說到最後,她又抹起了眼淚。

謝卿趕忙拍着她手安撫她:“嬸娘快別這麽說,是我們連累了你才是。你放心,姐夫一定會來救咱們的。”

厲淵既然答應了他會平安回家,就一定言出必行不會騙他。對方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這次他也選擇信他。

王寡婦道:“我都要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誰知道今日突然就把我和馨兒趕到了這裏。也好,孩子還到你手裏我就安心了。”

“今日他們還是什麽也沒說嗎?”

“沒有,只是我們先前呆的地方離這裏不遠,我過來的時候一路看着有些不對,各個都緊張兮兮的。我還看到有軍爺呵斥小姑娘的,說這幾日戒嚴,不許随意在外走動。”

戒嚴?謝卿陷入沉思,難道是吐蕃大軍打過來了,這才如此緊張?這樣一想他也緊張起來,要是被吐蕃攻破了長安,厲淵取得盟書還有用嗎?他們又還有命出去嗎?

他的憂思不無道理。隴右大軍敗後,大譽頑固的邊境線驟然破了個口子,雖小,但致命。若無法阻攔呼延廷繼續挺進,他殺入長安只是早晚問題。

吐蕃的威脅攪得裕安帝日夜難安,這幾天每日都叫大臣進宮中商議對策。大臣們有的提議讓皇帝暫避洛陽,有的提議讓朔方節度使南下攔截呼延廷,還有的想要議和,一時衆說紛纭,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

“你讓陛下去洛陽是安的什麽心?一旦将長安拱手讓人,再奪回來談何容易?一國失去京畿要地,這是何等的恥辱!”

“朔方節度使鎮守北方,有捍衛長城之責。随意調遣朔方軍,萬一回鹘見利忘義同吐蕃一樣背棄盟約攻進關內可如何是好?到時長安就是腹背受敵,再難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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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和?當年兩國簽訂盟約時吐蕃可是信誓旦旦再不侵擾大譽一寸土地的!蒙羅钿要的不是‘和’,他要的是我們賠錢賠地,再嫁個公主過去,就像他當年一樣。我們要是議和,不是正和了他的意嗎?”

“夠了!”裕安帝被吵得腦殼都疼,喝停了衆人,去問丞相意見。

嚴相攏着雙手,微微躬身道:“冉元白雖被呼延廷所俘,但他的副将張素仍在,兩軍猶在激烈交戰。陛下何不再等幾日?若無轉圜,到時再派使者前去議和就是。吐蕃公主現在還在陛下的後宮,由她出面,吐蕃必定會留幾分顏面,不至于所求太過分。”

朝臣中有人聞言後眉頭緊鎖,忍不住就要上前反駁,卻被身旁同僚一把拉住,搖了搖頭。

嚴相既然已經開口,事情便不會再有變數,他們就是說破了嘴陛下也不會聽的。

裕安帝沉吟稍許,又問向站在大殿另一側的太子。

“歲淑,你是如何想的?”他對太子一向慈愛,就是大庭廣衆下也會直呼對方乳名。

盛琸似有心事,被叫到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兒臣以為……可以調派朔方一部分兵馬前來鎮守京畿,有備無患。”

一聽此言,站在盛琸身後的瑞王面有急色地去偷瞄嚴相,似乎還想讓他再多說兩句。嚴相卻像是沒感受到他使得眼色一般,一聲不響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瑞王是媚眼抛給了瞎子看,擠眼擠得眼都要抽筋,到退朝還是沒叫嚴梁輔出聲打消裕安帝調遣朔方軍的念頭。

“拟旨召朔方節度使魯渝凱帶兵進京。”裕安帝蒼老的五指一揮,做下了最後的決定。

晚間,瑞王隐蔽行蹤,偷偷摸摸乘着馬車鑽進嚴府,一到書房便氣沖沖拉下鬥篷兜帽。

“你為何要讓父皇召朔方節度使來長安?”他一屁股坐下,語氣十分不善,“他來長安了,呼延廷還怎麽打到宮門下逼我父皇退位?”

老皇帝不退位,他又如何登基?

他為了這個皇位已經等了太久,不容許裏面再有差錯!

“殿下糊塗。”嚴相咳嗽兩聲,坐到他下手,“呼延廷就算打到長安逼陛下立你為儲,你這皇位也是來路不正,少不得天下議論。”

“誰議論我殺了誰!”瑞王滿臉兇煞。

嚴梁輔心裏暗道一聲蠢材,一張枯瘦的面皮繃得更緊。

“有更好的法子,何必打打殺殺?”

瑞王一聽有更好的法子,眼裏戾氣消散,趕忙去問:“什麽法子?”

嚴梁輔拈着長須道:“魯渝凱這人貪財不過,奈何北疆苦寒,油水少得很。我許以榮華富貴,珍馐美人,他便什麽都肯了。”他眼含輕蔑,“朔方節度使現在已是咱們的人,他到了長安便會直達皇宮,請陛下寫下冊立你的诏書。至于盛琸,到時呼延廷假意攻打長安,混亂之中誰生誰死誰說的準?

瑞王的面色随着他的話語越來越亮:“妙啊!”

嚴梁輔接着道:“之後魯渝凱與呼延廷再做一番戲,打個平手議和。等一切安定下來,老臣便拿出那封诏書告知天下您是新的儲君。陛下受了驚吓,又憂思過度,想來也沒幾日好活。殿下很快就能成為新皇,吐蕃也能得到他們想要的土地和錢財。大家滿意,各自歡欣,有何不好?”

他徐徐将逼宮篡位,勾結外敵,犯上作亂等一系列計劃吐出,臉上端的是一派鎮定安詳,沒有半分愧疚心虛。一切似乎盡在他的掌握,就連太子盛琸也被他算計在內。

“這……”瑞王被他一連串消息砸蒙了,嘴可笑地半張着,半天回不過神。

“相爺竟這樣厲害,連那魯渝凱也收服了?”他高興地合不攏嘴,“太好了太好了,這場戲真是精彩至極。如此一來,我不但能名正言順登上大寶,還能得一個臨危受命的美名,嚴相真是好謀略!”

他本就是個一條筋,火急火燎來了,一聽嚴相計劃這麽周密,立馬安下心,覺得諸事大穩,只差黃袍加身了。他不會去想為何嚴梁輔這些計劃都要背着他施行,又為何直到如今才告訴他。而這正是嚴梁輔鐘意他的地方——君上越是蠢笨如豬,權臣便越是暢快如意。

“殿下過獎。”嚴梁輔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點不屑。

兩人渾然不知,此刻他們頭頂上方正有一人,将他們的對話完完全全都聽到了耳裏。

等瑞王起身告辭,嚴梁輔跟着送對方出門,那人影仍舊無聲無息趴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像冬眠初醒的地龍一般,稍稍擡起了頭。

姜曉穿着一身黑衣,臉上黑巾半遮,只露出一雙清冷的眸子。

她雙拳緊握,恨不得現下立馬就拔劍殺了這兩個狗賊。可她又知道,以她一人之力怕是難以做到,若是失敗,她這些日子做的就只能前功盡棄了。

又趴了一炷香左右,趁着守衛交接換班之時,她輕巧無聲地落到暗處,竄進了一旁草叢。

嚴府守衛嚴密,對下人管束嚴格,兩個月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找到機會夜探嚴梁輔的書房。為防引起懷疑,她現在需要盡快回去。

她一路小心藏匿行蹤,眼看就要回到仆役休息的院落,一個耳尖的守衛卻像是發現了她的行蹤。

“誰在那兒?”他停下來,招呼其他人,戒備地靠近姜曉躲藏的假山陰影處。

姜曉暗暗咬牙,以為今日終将要停步于此了,不甘地将手按在了腰間劍上。

她不怕死,只怕無法為愛郎報仇。只要讓她殺了嚴梁輔那奸相,之後就是将她千刀萬剮又如何?

守衛逐漸逼近,差幾步就要發現她,便在此時,從假山後面繞出一個人來。

“各位官爺勿怪,勿怪!”那老漢兩鬓斑白,肩上挑着根擔子,兩頭各自挂着一只恭桶,神色遑急道,“我是新來收恭桶的阿忠。之前收桶的老陳頭跟兒子回鄉了,我才來沒兩日,還沒熟悉這地形,就給走岔了。官爺繞我一次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收恭桶的?為何沒有人跟着你?”

“他們都嫌臭,看快到門口了就等不及回去了。”

“豈有此理,我定要叫管事好好懲罰他們!”恭桶內飄出陣陣惡臭,那守衛也有些嫌棄,用手在鼻尖扇了扇,“行了,走吧。”

老漢忙不疊點頭,小跑着朝小門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嚴府府中女婢外出采買,姜曉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悄悄行到街角,拐進了一條巷子。

“姑娘!”忠伯已等候多時,見到她激動不已。

姜曉一邊觀察巷口一邊與他小聲說話:“忠伯,昨日還好有你,不然我就露餡兒了。”

忠伯見她臉色氣色雖還好,臉頰卻凹陷得厲害,眼裏透出痛惜。

“姑娘,這是……這是最後一點‘無命’了。”他将一直捏在手心裏的紙包塞進姜曉手中,“今日怕也是老奴與您最後一次相見,您還有什麽要交代的,盡管知會老奴,老奴一定為您辦到……”

姜曉收好紙包,唇邊露出一個溫婉的笑來:“我死後,忠伯你一定要記得将我葬在林啓身邊。他雖負了我,我卻不能負他。”

忠伯聞言老淚縱橫,簡直說不出話來,只能不住點頭。

姜曉道:“無命遇熱生香,香氣至毒。我每日為奸相奉湯前都會将無命的粉末塗抹在脖頸手腕處,香氣随我脈息而動,在他體內日積月累,不出一個月他必定會毒發身亡。雖然沒有一劍捅死他那麽解恨,但只要能殺了他,我就無所求了。”

為了報仇她可以犧牲一切,哪怕賠上自己的一條命也在所不惜。

她忽地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來般。她掏出帕子捂住唇角,再拿開時唇上已是沾了血跡。那點被胭脂水粉吊起來的好臉色,這會兒也消失殆盡。

忠伯哀聲道:“姑娘……”

姜曉白着唇,笑着沖他搖了搖頭:“忠伯,你不要傷心,這是該高興的事。我離死不遠了,嚴相安能完好?”

三日後,朔方節度使魯渝凱帶着一萬兵馬奉旨入京,将長安團團圍住,關閉城門及各坊坊門,不管百姓還是官員,任何人不得在長安城內随意走動。

裕安帝引狼入室,回過神早就為時已晚,被瑞王等人軟禁在了宮中。

謝卿正陪着孩子玩耍,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雜。

“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吵?”王寡婦眯眼瞟着外頭,臉上驚疑不定。

謝卿讓她稍安勿躁,抱起厲馨交到了她手上,快步往門前而去。他剛走了兩步,那門“碰”地一聲就給推開了。進來一隊衛兵,架着謝卿與王寡婦不由分說往外走。

這還是謝卿第一次見到屋外的景象,不見宮娥太監,四處都是手持武器的衛兵,一片肅殺之色。

謝卿心中惴惴:“大人,你們要将我們帶到哪裏?是死是活給個話啊!”

衛兵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帶着他們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殿中。

這殿門前的守衛比別處更加森嚴,裏三層外三層将殿宇圍得密不透風。

謝卿一進去就認出這是他先前見盛琸的那處大殿,果然,繞過一處屏風,他便看到了熟人——太子和洪博飛。

衛兵将他們帶到盛琸面前,便一一退出殿外。

謝卿扯着王寡婦跪下,讓厲馨也跪到他身邊,給座上面無表情的盛琸磕了一個頭。

“見過太子,太子千歲。”

王寡婦哪裏見過這個陣仗,哆哆嗦嗦不敢說話。

殿內逐漸安靜下來,四野阒然,再無人聲。

久久,謝卿只聽盛琸說了一句:“孩子,過來。”

謝卿一哆嗦,看向身邊厲馨。他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跪坐在地上直勾勾看着盛琸,嘬着一根手指,半點怕的樣子也沒有。

謝卿伸手想将他勾回來,卻遲了一步。厲馨聽聞盛琸召喚,搖搖擺擺站起來,颠颠地就過去了。

他到了太子座下,睜着一雙懵懂的大眼睛,被盛琸一把抱了起來,放到了膝上。

“我也有個兒子,和你外甥差不多大。”

謝卿抖得上下牙齒都碰到了一起,他怕極了,怕盛琸一個不順心就要将厲馨的脖子扭斷。

他們這些大人物,向來捏死他們就像捏死只螞蟻一樣容易。

“皇……皇孫精貴,自然是我等不能比的。”

而小人物,便只能匍匐在大人物腳下,蠅營狗茍。

盛琸刮了刮厲馨白胖紅潤的小臉蛋,含笑道:“我也想留你們一命,奈何我說了不算。今日我們這些人有沒有命活,全看老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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