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雨中

年輕自然有年輕的好處，周隆在不久後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的好處。

那是一個将要下雨的傍晚，他比平日裏晚了一點出教室，本以為對方已經離去了，卻沒想到某位車夫還等在那兒。

陰沉沉的天空下，壯實的男子蹲在路旁，打濕的短發仿佛早已預知雨的到來，溫順地垂下，但像是被畫家精心雕刻了一般的有點小帥的側臉卻顯得不那麽認命，縱使已知未來宿命，仍舊掙紮在泥潭中妄圖跳躍。

只一瞬，他的眼睛就轉了過來，牢牢地鎖定到他，此時反倒是不像一位老實人，而像是獵人，一位經驗老道的獵人，在靠近獵物之前，先放松自己周邊的氣息。于是，他朝走來的周隆綻開一個非常單純的微笑，甚至有些愚蠢的樣子。

在一個将要的下雨的日子，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來的人，不是愚蠢嗎？

周隆心情有些糟糕地想着，這來自于剛才導師突然将自己女兒介紹給他。

即使他的親人離去，仍舊還是得順應這時代，這命運的安排。

他不由得苦笑一聲。

“周先生！”

這次，陳狗蛋沒有結巴，他成功地喊出這個稱呼，眼中的笑意更甚了，實在是周隆所不能直視的燦爛。

“陳先生，看來你又來等我了。”

這一次，周隆的語氣不那麽溫柔了，反倒是有些尖銳，像是花瓶的碎片與地面碰撞，刺耳卻仍舊動聽。

陳狗蛋臉上表情不變，這些日子他算是脫胎換骨的變化了，也會看點別人的臉色，所以，現在他知道周先生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的時候，要讓一讓對方，像他爹在新年繁忙的時候會讓着娘親，而娘在秋收時也會每天去田裏看望爹，帶着自己不辭辛勞做出的食物，坐在田壟上如漆似膠。

但是，為什麽周先生心情會不好呢？

陳狗蛋的腦袋想不出那麽複雜的事情，他看了看濟寧中學那四個大字仍然金閃閃的，就算在這樣陰沉沉的天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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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周先生，就算扔在人群裏，他也能一眼就認出來。

“老地方。”

周隆還是坐了上去，畢竟這個時間段他也不好趕什麽車，而且——他看着陳狗蛋頗為健壯的後背，眼神幽幽。

“好、好！周先生！”

陳狗蛋兩只手抓起了車把手，乘着這秋日的冷風，向前奔跑着。

其他的車夫因為長時間的拉車，背部會長成畸形的樣子，但陳狗蛋卻沒怎麽變，他的背還是很直，像是松樹那樣，挺直了，就算在狂風中也不會亂。

“周、周先生……”

結巴一點的這個車夫才是他所認識到的那個熟悉的人，雖然有點結巴，但他說話的速度偏快，因此，整句話表達所花費的時間其實并不慢。

“陳先生，你看完了我借你的西游記嗎？”與其給陳狗蛋其他連環畫本，還不如給鄉下也略知一二的西游記。

聽着，陳狗蛋愣了一下，腳下的動作已經習慣了，沒有停止。

他回想起不久前，他将周先生拉回家，在要拉車離開回去他那個小住所時，他叫住了他，并把西游記的連環畫本交給了他。書，是很珍貴的東西，他所能知道的是那些教書先生手裏頭必有的論語等等。他并沒有被領去識字，他在家中排行老六，個性木楞，平日裏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爹娘以為他沒那個天分，因此也沒有真正擁有一本屬于自己的書或是拿到一本書。

“這、這太、太貴重、重了！周、周先生！”

不會說話的老實人就捧着書，像是在拿着什麽珍奇異寶一樣，滿眼都是渴望與擔憂。

“不會的，書籍生來便是要分享的，埋于暗處藏灰可不好，越多人看才越好，它永遠在此，不多不少。”

周隆省去了後半句，但就這一句，陳狗蛋都一知半解的，只是看起來被說服了一樣收下了。

他每天晚上都就着月光在看那本書。在那一幅幅畫中，他想起了元宵的燈會，廟會，戲劇，很多很多，都模糊了，但在看着這些時又清晰地想起來了。

而最令他記憶深刻的，是書籍旁邊的小注，有些豪邁卻又工整的字體，莫名，他就覺得是周先生的字跡，後來問起，也的确是這樣。

“看、看完了！周、周先生，給、給了俺、俺那麽、麽多的，俺當然、然要啊！”

看來，在周先生面前結巴目前是好不了了，就算現在在其他客人面前也能流利地說出家鄉話的陳狗蛋今天也在周隆面前受到了重擊。

“如此，很好。”

那語氣中亦如往日般溫柔，順着那風，鑽進了他的耳朵裏。

他想到了說這句話的人的嘴唇，會是怎樣的張張合合，而那眼眸中的光，又該是多麽地發亮。

周先生，如此地吸引着他。

下雨了。

但陳狗蛋還是堅持走到了周先生住的那兒，一個小洋樓，幾乎除了周先生都沒有什麽人。

“下雨了，看這雨一時半會是停不了的”，周隆從車裏下來，因為陳狗蛋的細心幾乎沒有感受到雨點的存在，他朝向他，說道，“陳狗蛋，你明日也是要來，不如，今日在此睡下吧。”

一個意料之外的邀請，要是往日，陳狗蛋說什麽也不會同意，但今天，當周先生叫起他名字時，語氣中莫名的低落心情，讓他鬼使神差地點頭同意。

“上來吧。”

周隆撩起自己的長袖，露出一截健康膚色的手臂，不知道為何，陳狗蛋居然覺得非常地好看，就像是周先生的聲音一樣，他認為的最動聽。

順着雨點的聲音，陳狗蛋鎖好了自己的黃包車，跟着周先生上樓。他們打開了房門，周隆在門口熟練地找到蠟燭點燃。

“從前洋燈未曾流行時，此處就是如此，現在，也懶得安裝些電線，免得真如爹娘所言，驚擾了房靈。”

周隆淺笑着說道，這些陳狗蛋倒是知道些，也是點頭。

他并不善于說話，但卻是個很好的交談者。

“所以，我也不想娶一個愛好洋玩意的妻子，或者說——”那一刻，陳狗蛋眼中的周先生，真是比那蠟燭光還有耀眼，“我更想要像陳狗蛋你一樣的伴侶。”

陳狗蛋的心滴答滴答地跳動起來了。

周先生這是什麽意思呢？他一點也不明白，但裝糊塗卻好像有點違背了他的心意。

所以，他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了周隆的手，臉龐都紅透了。

“俺，俺可以知道，這、這是，周、周先生的、的……”

“噓，過來，就這樣。”

周隆打斷了他的詢問，一把拎起他的領口，将蠟燭随時放在了旁邊的櫃臺上。

一時陷入了黑暗，但陳狗蛋仍舊可以感受到，嘴唇上那溫濕的感覺。

然後，他攬住了周隆的腰，猛烈地回吻了過去。

那是一場雨，下得轟轟烈烈，直到雨停了，仍舊聽見彼此心跳聲起伏不定。

“噓，陳先生，你明白了嗎？”

“……”就算是陳狗蛋這樣木楞的人，也一定明白了，“周先生，俺、俺知道，知道了。”

他這樣回答，在睡了一覺後。

作者有話要說：

咔咔咔，不過本文還未結束。

順便，小年快樂咔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