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講課

陳志財，這是周先生給他的字，非常好聽，也很好看（後者指的是周隆給他寫的字，龍飛鳳舞，相當俊秀）。

他非常喜歡。

陳狗蛋微笑着，跟迎面走來的大伯打了聲招呼，說起來他這份工作走上正途，除了周先生之外，功勞最大的當屬他的大伯了。

“大伯，您這是去哪兒？”

“唉，侄子，別提了”，大伯的臉上顯出非常愁苦的表情來，“我那笨兒子在學校糟了事，他那老師托人帶句話給我，現在我正要過去呢。”

“是在……”忽然間，陳狗蛋的腦海中閃過某個學校和某人，“濟寧中學嗎？”

“呀，對，對！濟寧中學是安城最好的學校，當初我那笨兒子能讀到那兒，我可真是高興，現在看來，裏面的關系太複雜咯！搞不好我那笨兒子笨到替人背了黑鍋！”

陳狗蛋知道，他這大伯有多心水他那兒子，即使是在平日裏，再如何簡陋的飯菜也不會短了他那兒子吃的，他之前蹭吃蹭喝的，也看到了他們之間飲食的差距；兒女都是爹娘的債，前世的債，今生的苦。

一時之間，他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冬日已走過一半了，該是新春了吧。

他該不該回去？

現在，還有半個冬天來想這件事情，如果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問一問周先生怎麽樣？周先生，那麽好。

“好侄子？你咋發起呆來了？我得快點去學校了，時候不早啦！”

時候不早了，他也該去接周先生了。

不知道周先生現在是不是在跟學生們講課，他也有些想聽聽。

于是，陳狗蛋便跟他那大伯說道：“大伯，俺也要去濟寧中學，順個路，俺送你一趟。”

“好侄子，不枉大伯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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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也知道這侄子欠他不少，這點兒事情也無需客氣，便上了車，一同前去濟寧中學那兒。

在那兒，門口張大哥朝他打了個招呼。

大伯便笑他，說：“我那兒子說常常見你在這兒等人，莫不是看上了啥子女老師啦？”

“大伯……”陳狗蛋的臉一下子就通紅了，畢竟他還真是看上這學校的老師了，不過性別不對，周先生跟他一樣，他還是特別，特別喜歡，“我沒有，這兒的生意也多。”

他那笨嘴，也想不到什麽好理由敷衍過去，不過大伯也沒有深想，便點了點頭。

然後，他說了這樣一通話，令陳狗蛋記憶猶深。

“大侄子，我也不是說喜歡女老師不對，只是啊，人家讀了書，身份高貴着，我們就個粗鄙之人，高攀不上，而且……”

而且什麽呢？陳狗蛋頓時有些憤憤不平，他的周先生才不是那樣的人。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大伯說得很對。

他與周先生之間的距離一個天一個地的，就算他現在會認得幾個字又咋樣？周先生能讀那些歪歪扭扭的螞蟻字（陳狗蛋對英文的認識），還會寫很漂亮的漢字，知道那麽多的事情，比村子那落魄秀才還厲害！

他配不上周先生，無論他怎麽自欺欺人。

他，陳狗蛋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現在是一個滿大街的人力車夫，以後也跟任何普通的人一樣，除了他的性取向之外，不會娶妻之外，一切都那麽平凡。

他不知道周先生的世界是怎麽樣，他膽怯于門前，不敢進去看一看——課堂前的周先生是什麽樣子。

但他如此深信着，一定，很迷人，他的周先生，沒有那一處不是迷人的。

“唉，我說啥呢，我那兒子說過，無論人的身份多麽貴賤，始終都是兩個人，什麽大道理啊！我是聽不懂啦！所以呢，侄子，如果你真喜歡那個女老師，就好好工作，追求人家，娶回去，讓你那爹娘驕傲驕傲！”

陳狗蛋：……

他摸了摸鼻子，滿臉高興地迎接了自己大伯的拍肩膀，不過話還是要反駁的。

“但是，大伯，我真的沒喜歡的女老師，真的”，接着，他又低聲說了一句，“我只是喜歡了一個男講師。”

大伯一愣，他或許是聽到了，也或是沒聽到。

“你小子，真喜歡別人就去喜歡吧！這個世道，或許過幾天我們就沒了。”

只是這樣說着。

然後，陳狗蛋跟大伯分開，他到了周先生教學的樓下，這兒跟大伯兒子那兒并不是一起的，所以，他單獨來到了這裏。

他第一次來到這神聖之地，讀書，對于他們這些農家子都是很神聖的事情，每一個讀書的，都很精貴。

他又有點怕了，怕自己無意間打破了這一方的寧靜。

忽然，朗讀聲傳來。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

這讀的是什麽意思呢？陳狗蛋不明白，但随即，他走進走廊，在教室外聽到的一聲，他便再沒有糾結這是什麽意思了。

那是周先生的聲音。

他輕笑着，再讀了一遍，朗朗上口，如擊他心口。

“……子有車馬，弗馳弗驅。”

難以形容他的愉悅，他悄悄從窗外看進去，周先生的衣着他早已看過無數遍，長袍馬褂，此刻在教室裏為了講學把自己的棉衣脫下，顯得有些單薄，但他站在講臺上的那一刻——他便是神，是王。

那一片天地中，他款款而談，什麽都舉得出來，什麽都能回答上來。

年紀輕輕的男子，如此奪人眼目。

而陳狗蛋知道，看到這樣的周先生的時候，他此生都不會再看到另一個人。

再沒有另一個人，能如此讓他沉醉了。

周先生……興順……他心底緩緩地念着，緊緊地盯着他的周先生。

然後，周隆也似乎注意到了那熾熱的目光，投過來一個眼神，剛剛好，看到那個人。

你終于來了。

他的嘴唇輕輕蠕動着，像是在說這一句話一樣。

接着，他便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笑了，咔咔咔。

說起來，下筆之前我從未想過會寫這個情節，現在看來，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