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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昏迷前鮮血染就的刺目猩紅全然不同,裴昭再次睜開眼,天空一碧如洗,太過幹淨了,幹淨得刺痛她的眼睛。

腹部與喉間刀割一般的劇痛沒有了,脊背處卻是灼熱熾烈的痛。

“二十六!”耳旁有人高喝,緊接着便是一下毫不留情地重擊。

“啊!”裴昭猝不及防,不禁痛呼出聲。現在是什麽情勢,箭毒木無藥可救,她竟沒死麽?四周還圍了一圈人影,皆是宦官的裝束。

“二十七!”又是一下。

裴昭下意識地便咬住唇,不讓人聽到她脆弱的痛呼。

“二十八!”

她舔到了唇上甜猩的血,脊背火灼火燎一般的痛,是不是要被打爛了?

“二十九!”重重的一下。

額上青筋抽搐,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獻血順着皮肉淌下的粘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何她會在這裏受刑?是父親沒能殺死她,故而給她安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麽?

“三十!”

連心都痛了,眼前一片恍惚。相比起來,*的痛意再難以忍受,再痛入骨髓,都不及被從小敬愛的父親親手殺死的痛。

“三十杖畢!”

肩上禁锢她的力量突然消失,裴昭從刑凳上滾了下來,傷痕累累的脊背猛然撞擊冰冷的地面,尖銳的痛再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黑暗鋪天蓋地而來,裴昭咬緊牙關,極力保持着清醒,她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她不能讓屈辱一直背負在身。

“還沒死?”

裴昭費勁的擡頭,一個身着青色官服的陌生男子在她的面前俯視,聲音之中帶着掩飾不住的傲慢。那男子見裴昭這副狼狽的模樣,不由更是得意:“薄暮笙,你的命還真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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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笙?這人喊她薄暮笙?裴昭迅速的攫住疑點,她握緊了拳,以指甲掐掌心的肉,想要讓痛意刺激自己的意識,奈何這微弱的痛比起脊背上幾要将她打死的痛實在微不足道,精神愈加渙散。

那男子撇嘴一笑,一揮手:“将她拖去大牢關起來。”

言罷,就有二人上前,分別扣住裴昭的肩膀手腕,粗暴冷酷地将她拖了起來,鮮血淋漓的背部受到撕扯,裴昭悶哼了一聲,神智倒反清醒了一些,她不能睡,更不能去大牢,這樣重的傷勢,不經救治去了潮濕昏暗的牢獄,就是死路一條,不管現在是什麽狀況,她都不能死,母親,哥哥,外祖父,還有舅舅們不知道父親溫文爾雅的外表之下令人心驚膽寒的真面目,她要警醒他們。

她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她要知道,為何父親要殺了她,難道她不是父親的女兒麽?為何這樣殘忍地相待!

裴昭使不上勁,整個身子都被人拖着,無聲無息。

這是青石板路,鋪得嚴絲合縫,光潔整齊,裴昭垂着頭,任人拖着,她現在也無力氣掙紮。前方突有車輪滾動之聲,扣着她肩膀手腕的宦官連忙停了下來,退到路旁跪下,裴昭被他們的動作一帶,也跟着颠倒在地。

“嘶。”她以手撐了下地,卻仍是狼狽不堪地趴在了地上。

“噤聲!那是聖駕!”身邊的宦官低着頭,輕聲卻不失嚴厲地呵斥。

聖駕?經他一言,裴昭的心中頓時燃起希望,是陛下!她艱難地擡頭,望向那越來越近的車辇,這是她唯一的生機,她要激起陛下的注意。只有她,能救她,能救她的母親哥哥,她的親人們。

裴昭喘了口氣:“陛下……”幹澀的唇嗫嚅着,聲音微弱如螢光。車辇近了,就在眼前,從她身前的青石板路緩緩駛過。

裴昭用盡了力氣,嘶啞地呼道:“陛下……臣無才無能,唯有一命,願畢生以微末之身為殿下驅使,求陛下……”救命!

四周的宮人都已吓傻了,她身邊的宦官終于記起來捂住了她的嘴,但,已經夠了。

車辇漸漸停下,未及停穩,那尊貴的君王便驚惶無措地從車上奔了下來,宦官忙上前扶她,她卻踉跄着一把推開了。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身穿莊重的冕服,光華潋滟的十二旈遮擋了她的容顏,裴昭卻清晰地在她臉上看到不敢置信的狂喜,這狂喜在孟脩祎走到她面前,看清了她的樣貌之時,倏然斂去,她無望地閉了眼,嘴角緊抿,展現出一種隐忍的姿态。裴昭卻彎起了唇,她賭對了。

只片刻,孟脩祎便恢複了神色,她淡淡地看了那兩宦官一眼,宦官吓得叩首不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孟脩祎一揮手,便有侍駕的侍衛上前,利索地将這二人拖了下去,頓時,再無聒噪之聲。孟脩祎聲音如常,她的目光落在裴昭觸目驚心的背上,低頭俯視着她,平穩地問:“你是何人?”

裴昭微微擡起頭,驚訝地望向她,陛下沒有認出她?她這樣記挂着她,單是聽到那一番話便如此失态,怎會認不出她?她緩緩張口:“臣……”這不是她的聲音,适才緊急未曾發覺,現在才驚覺,這不是她的聲音,“臣……”她是誰?裴昭一陣驚恐。

刑畢之時,那陌生男子口口聲聲稱她薄暮笙。裴昭像找到了主心骨,雖然疑惑不解,卻已尋見了說辭:“臣薄……”話未出,眼前一片密密匝匝的黑暗襲卷。

合上眼的那一刻,裴昭看到孟脩祎眼底不耐的惱怒。

她都昏倒了,陛下卻無一絲憐憫。脾氣,真是不好。

裴昭做了一個夢,夢見三年前,她跪在剛立為太女的孟脩祎面前,那時她已無路可走,其他能想的辦法,父親、母親、哥哥都用盡了,喊冤的奏疏不知上了幾道,先帝卻不為所動,執意要滅狄氏滿門。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她的外祖父一家被毫無尊嚴地斬首在午門,想盡了辦法,輾轉數夜,她鼓起勇氣去見了孟脩祎。

她伏跪在她的身前,語氣之中滿是走投無路的困苦:“殿下,臣無才無能,唯有一命,願畢生以微末之身為殿下驅使,求殿下救臣外祖一家,粉身碎骨,竭誠相報。”

孟脩祎答應了,當日便将她拉到了她寬大的榻上,要去了她的身子。後面,她果然全力奔走,不知她如何與先帝進言,先帝改滅門為流放,狄氏終于保住了。

這個混沌的夢境并不長,卻是反反複複地重複着一個場景,那個她已很久不曾想起的場景,她和孟脩祎糾纏開始的場景。裴昭的意識漸漸地複蘇了,痛意便再無法忽視。

裴昭費力地睜開了眼,大大地喘氣,胸口仿佛被壓了什麽,悶得很。她是趴在榻上的。

這裏幹淨整潔,陳設明淨,并不是牢獄,她松了口氣,看來,即便她後面昏厥了,陛下還是救了她。

她動了動,脊背上的痛意便更為劇烈,不得已,她只能仍舊趴着,身上的衣衫很幹淨,應當是換過了,只餘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背上雖疼,還帶一股清涼之意,應是已上了藥。裴昭想着外面是否有人,她在此是被囚禁,還是單純養傷?

還有,她為何在此?還變了樣子,乃至連人稱她的名姓都不同了。父親沒有殺死她麽?可她分明記得生命的盡頭的那種感覺。仿佛置身于沼澤之中不斷下沉,下沉,再也無法浮起,陪伴她的只有永恒的窒息與黑暗。

“沙沙——”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傳來,有人進來了。

裴昭睜着眼,望向聲音發出那處,不過片刻,便出現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着簡潔明麗的襦裙,裝扮十分得體,在見到她那刻,琉璃一般清澈剔透的眼眸微微一亮,步履輕盈而規矩,走到榻前,屈身道:“薄太醫,你醒來了。”

裴昭點了下頭,道:“你是?”因剛醒來,她的聲音聽起來便有些低啞。

女子伸手探了探她額上的溫度,簡潔道:“我是禦前侍奉的侍女,名作子衿。已退熱了,那就好。”她收回了手,很是親和地笑了笑:“最要緊的便是你背上的傷了,幸而未傷及筋髓,養上幾月也就好了。”

裴昭感激地道了謝。陛下既派了她來,必有話要傳,她便不再開口,等着子衿說話。這也是最為穩妥的做法,她眼下對自己所處的情勢半分不解。

子衿果如裴昭所料,退開一些,在坐榻上跪坐下來,語調不急不緩,卻又不失關切地說道:“大人蒙冤之事,陛下已令人徹查,太醫署中有如此勾心鬥角,乃至害人性命之事,陛下萬分驚怒,已罷免了醫監之職,想必不需多久便能還你清白了。”

太醫署?裴昭皺了下眉,她欲知道得更詳細一些,便引着子衿說下去:“那害我之人是何人?”

子衿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都如此明顯了還不知麽?那人已将她打了三十脊杖,若非她命大,恐怕早已入了黃泉。難怪人人皆道薄太醫醉心醫藥,心思純良。她解釋得很是詳盡:“是廖太醫害了你,早前他設計你煎錯了一罐藥,又買通了醫監與你定罪,先打了你三十脊杖。他如此費心構陷,是因新缺的醫正之位,廖太醫本以為自己醫術高明,有望升任,不想你的本事更為精湛,他恨你擋他道路,便欲除你後快。”

原來是權勢傾軋,不論地處何處,但凡有人,便要争先,薄暮笙是無意之間卷進去了。裴昭漸漸明白,那薄暮笙必是經不住刑死了,而她幸運地占了這具身體。

這叫什麽?借屍還魂?

她記得《閱微草堂筆記》中有載,通州錢氏女卒而複蘇,呼曰:“此何地?吾緣何在此?”家人與鏡,錢氏照而大恸:“此人非我!我非此人!”

現在,她就如那錢氏,由裴昭變作了薄暮笙。

死都死過了,她對自己如此匪夷所思的奇遇并無驚恐,只是……此等荒誕之事,若是為人所知,怕是要将她做妖孽縛起一把火燒了吧?

她曾是裴昭的事怕是要永遠埋葬在心底了,眼下最為要緊的便是要打聽安國公府的情勢如何,母親還安好麽?哥哥可回來了?還有外祖父與舅舅們,他們可發現她已不在人世,可看透了父親的真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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