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中書省與政事堂的幾案上堆積如山,一*的加急奏疏不斷送入未央殿。能有一息空隙用些膳食,與暮笙說一些貼近的話語,已是極限,不一會兒,門外便有內侍來禀,戶部尚書盧平求見。

孟脩祎略一凝思,便轉頭與暮笙道:“你且去。”又指了一名宮娥與她,帶她熟悉宮中環境。

暮笙無半刻耽擱,匆匆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盧平手持象牙笏,滿面陰沉的等在殿外。老大人今已年過六旬,卻仍精神矍铄,此時那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顯然是被什麽事兒氣着了。殿門開啓,盧平一撩袍子,上前一步,本以為是入內傳訊的宦官出來,不想竟是個身着緋色官服的姑娘。

盧平腳下一頓,眯起眼來仔細看了看暮笙,他記性不錯,倒是很快便認出此人即是當日廷辯之時,據理力争的那位辯才。暮笙頗為敬重這位老大人,因在殿前不好停下致禮,便恭敬地颔首示意。

內中有宦官出來,熱絡地與盧平道:“盧大人,陛下召見,還請快快入殿。”

盧平躬身應是,略有些急切地朝裏走去,邁過那道門檻,他回頭再度望了暮笙一眼,若有所思。

那宮娥十分盡責,仔仔細細地将何處居人,何處游玩,各處景致如何,各有何怡人之處,又有何處不可進入,何處人來人往易受沖撞,諸如此類,甚為詳盡。暮笙聽她這般,便大致知曉孟幼琳對甘泉宮中的格局并不是很熟悉,就聽得認真。

待各處都走過一早,已是夜幕低垂。暮笙匆匆回府,用過晚膳,便往淮安君的別業走去。災情緊迫,明日一早,淮安君便要率諸人往南去,不得有半刻耽擱。此時天已暗,她必是在府中打點行裝。

山中陰涼,到了夏末涼秋,一入夜便覺天寒露重。暮笙披了件外衣,估摸着往年這時候聖駕多已回銮,今年有了江南水患,說不準要多停留月餘,該令家中老少準備秋衣了。

不多時,就到了淮安君別業門外,暮笙遞上名刺,門上的仆役見她衣着上乘,舉止有度,便道:“君上明日便要啓程,府上正是忙碌的時候,小的便為您走一趟,見或不見卻不敢斷言。”

暮笙一笑:“勞煩足下。”

那門子為她這溫婉恬然的一笑晃了眼,忙低下頭去,快步朝裏走去。

不過片刻,那門子便出來了,她身後還跟了個婢女裝扮的女子,暮笙認出那是內院之中照料孟幼琳的婢子。那婢子福了一福,與她笑道:“勞大人久候,請随婢子進去。”

淮安君府修得甚為低調有致,格局分明,路徑多為一通到底的直線。暮笙稍稍一想,便知這是便于孟幼琳記憶。

家主即将遠行,府中也不見半點忙亂之象,一切井然有序,唯有往來仆役的步伐上能看出些許匆忙,當真是大家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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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內院,便見孟幼舒站着,靠在一張幾案旁,唇邊帶笑,笑中有着些許無奈,孟幼琳仰着頭,一雙細長有致的眉頭緊緊蹙着,固執地對着孟幼舒。

二人正膠着。

暮笙一進來,孟幼舒便直起身,輕拍了拍孟幼琳道:“有客來了。”

暮笙見此便上前施了一禮。

孟幼舒素來平易近人,不喜端架子,這會兒也無外人,她又總覺得暮笙沉着從容的氣度,令人心生好感,再加上她還有一些能與陛下長久相處的“契機”,便也不拿她做位卑之人來待,令她坐下,又令人上茶。

有客至,孟幼琳也暫擱下适才與孟幼舒的小分歧,轉過身,朝着暮笙的方向道:“先前邀小薄來做客,小薄總也不來,此番忽至,必不是來看我的。”她說罷,鼓了鼓兩頰。

孟幼舒看得好笑,捏了捏她的手心,半是輕責半是縱容:“不許這般無禮。”

孟幼琳輕哼一聲,賭氣不語。

暮笙看了,就知自己做了池魚,阿琳這是餘怒未消啊。她好脾氣地笑了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兒,今日上門叨擾,是為兩件事,其一是與君上有些救災之事要議,”她說着,便含笑望向孟幼舒,孟幼舒回以一笑。稍稍停頓,暮笙轉首看向孟幼琳:“其次便是你了。”

孟幼琳仍不解其意,孟幼舒已明白了,她微微挑了下眉,問道:“這可是陛下的意思?”

“正是。”既然陛下将此事交予她,她便該盡量做好,免得陛下在百忙之中分、神,這也是她今日來此的原因之一。暮笙說道,“明日恰是休沐,因水患,陛下恐是分、身乏術,便由我來送阿琳入宮吧。甘泉宮中已布置好了居所,甚為安逸舒适。”

這麽說是想讓二人都安心。

孟幼舒倒是舒展了眉頭,陛下既答應了定是會好好照看阿舒的,況且她不是随意指一內宦女官,而是令薄暮笙代為看顧,此中厚待,不言而喻。

孟幼舒輕輕地看着孟幼琳,目光溫柔寵溺,她緩緩道:“陛下隆恩,待江南歸來,再行叩謝。此間,便請薄參政多加費神了。”

“這是自然。”暮笙回道,望向孟幼琳,卻見她抿着小嘴,一徑沉默着。

孟幼舒是很了解她的,知她是不願入宮去,她最高興的怕是與她同行,不惜一路風塵奔波,也陪她到江南,可惜,此番前去,不是游玩,亦非尋常差使,實在是不放心将她攜帶在側。孟幼舒探手摸了摸她腦後濃密的發絲,溫聲道:“不過兩三月便可歸來了。你好好兒地在這兒,也可給我寫信,我必回你的。”

這安慰人的話說了無數遍,孟幼琳動了下眉頭,終于慢慢地點了點頭。

暮笙已經特別習慣這兩個人無比親昵的相處模式了,見孟幼舒成功地哄好了孟幼琳,也不禁柔和地笑了笑。

而後便是她來的另一事了。

也不是什麽不能讓人知曉的絕密之事,暮笙當即便說了:“江南水患泛濫,免不了有疫病傳染,”舉凡這種大規模的災難,總會有一些疾病傳播,這是有點常識的人都知曉的,只是暮笙又知道得更為詳實一些,“據聞陛下派了數名太醫同往,這倒是有備無患了。”

孟幼舒點了點頭,道:“陛下宅心仁厚,思慮周全。”

暮笙笑了笑:“正是。江南多水鄉,百姓多能凫水,縱是病了,吃幾貼藥也就好了。倘若有疫情蔓延,必是艱難萬分。”

其實她這倒是有幾副頗有實效的藥方,只是陛下已指定了太醫,她若此時私下将藥方與淮安君,不免便有越俎代庖之嫌。白日之時,她已将那幾個方子授與此行的太醫,只盼江南無大事不必派上用場。

這會兒特與淮安君提起,也是應那四字——有備無患。她做了裴伯安十幾年的女兒,對他總是有幾分了解的,她有預感,江南那邊,還将再出事端。介于他能不顧百姓安危,如此殘虐無德的在堤壩上下手腳,那麽,定是不會将那些災民的生死放在眼中。

淮安君似乎也有相同的揣測,倒是記下了。

眼見天色已晚,要說的事也都說得明白了。暮笙便與她二人約定了明日來接的時辰,依禮告辭了。

第二日,淮安君率諸救災官員出發。暮笙也是送行一員,發現孟脩祎将裴谌與狄家數名子弟也派了去。

這種災事,與百姓而言可謂滅頂,但在朝中諸公眼中,也是相互博弈之處。待災事安穩度過,此番同去諸人,便是大功一件。

先前,狄家不過大舅與二舅做着個不大不小的官,那種低沉落寞與數年前子弟皆在朝的顯赫截然不同。

而此時,顯然是一個明朗的預示——狄家,要全面起複了!

暮笙沉默地看着隊列當中幾位表兄沉穩英挺的面容,胸口湧動着一股難以言語的郁氣。站在文官一列的狄景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略帶疑惑地朝這邊望過來,見是她,便是友善親近地揚起唇角,他微微地點了下頭,示意她放心。

就如同小時候,她往外祖家做客,表兄持書卷于一旁笑看他們幾個淘氣的弟妹玩耍一般,永遠都是如此溫潤和善。

暮笙回以一笑,心胸頓時舒暢。

不論前路如何,對她對母親都萬分寵愛關切的狄家将起複,母親在九泉之下,定能感到一絲安慰吧。

暮笙微微的笑,這一刻,她無比渴望的想見一見陛下。

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自然不是說見就能見的。暮笙只能想想,陛下這兩天怕也是抽不出時間來見她的。

不想,下午接了孟幼琳入宮,将她安置妥當後,陛下竟然出現了。

暮笙甚為意外,礙着孟幼琳在場,也不好直接發問。

孟幼琳倒是與皇帝熟稔,聲音清脆地問道:“陛下怎麽來了?阿舒說你這段時日必是忙碌,還讓我不要去打擾你。”

皇帝理了理衣擺,在她身邊跪坐下,而後眼帶笑意地看了暮笙一眼,語氣倒是平淡:“薄卿也坐。”

眼看着暮笙也坐下,皇帝方回道:“朕不放心,就過來看看。”

孟幼琳眨了眨眼,不大相信。

孟脩祎挑了下眉頭,饒有興味道:“不信?那你覺得是為何?”

這……分明就是有目的地引誘阿琳說話。暮笙頓覺不好,還沒等她出言,就聽孟幼琳笑眯眯道:“可是因小薄在此?”她年紀不大,直覺卻敏銳。

暮笙捂臉,就這麽讓她說出來了。孟脩祎得逞地笑了笑,揶揄地看向暮笙。暮笙唯恐她又說出什麽驚人之語,無聲地哀求地沖她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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