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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中分明另有深意。
暮笙手下的動作一頓,擡起頭來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撫了下衣袖,容色溫潤,目含柔光,觸見她的目光便是微微一笑,不躲不閃地任她打量,
她愈是無害,暮笙便愈覺沉重,她不由垂下眼簾,仿佛不經意般道:“陛下說的哪裏話,臣怎會怨恨您。”
這話說的,真不老實,看似回答,實則是在反問。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孟脩祎又豈能看不出她的試探、回避、遮掩?
她略一思索,便牽過暮笙的手,引着她到榻上坐下。暮笙正心虛,順從地挨着她坐了。她向來溫潤柔軟的掌心不知何時沁出陣陣涼意,濕濕的冷汗通過交疊的手沾到了孟脩祎的掌心。
孟脩祎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冷?手怎這樣涼?”
暮笙一驚,乍然抽回手,抽回之後又覺不對,這動作太過突兀,顯得她別有用心似的,便忙道:“興許适才在外邊時受了涼。”
孟脩祎想方設法要保下裴谌,是因裴昭,随口說出那話,是因邀功。将裴谌從裴家那爛泥潭子裏摘出來的事兒已完成一半,孟脩祎正沾沾自喜地以為很有功勞,挺想聽暮笙誇她一句。卻不想,暮笙對她,仍是百般防備。
早先,她就與暮笙說過,她們是兩情相悅。但現在看來,也許,仍是她一廂情願。她們之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孟脩祎面上的神色愈加柔和起來,她溫聲道:“你與裴家淵源甚深,裴谌前途如何,你難道不關心?”
這淵源二字甚是精妙,暮笙不知她指的是她曾經說與她的,她曾為裴夫人治過病,與裴昭亦是多有交集,還是旁的什麽。只得支吾着道:“臣……”若是前者,遠不必連裴谌的安危都牽挂在心上,若是後者……
暮笙心亂如麻,莫非陛下發現?不會,那般匪夷所思的鬼怪之談,陛下如何能想到?她忍不住去看孟脩祎。孟脩祎目光清明,唇邊含着一抹淺淺的笑,見她看過來,那通透的眼眸中仿佛帶着鼓勵。
暮笙忙轉開眼去,不會的,陛下不會知道,她再多聖明,也是凡人,讀的也是儒家聖賢,輪回轉世這種事,于她而言,不啻為無稽之談。
“臣的确關心裴将軍,只因希望這世上善惡有報。”暮笙想明白了,便很快地鎮定下來,話語亦清楚利落起來。
孟脩祎覺得心口像被針紮了一下,痛意尖銳,随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失望與受傷,連同笑意都勉強起來。暮笙不禁皺眉,她總覺得很不安,今日的陛下太反常了,她們之間就像隔了一層飄渺的輕紗,她看不透她在想什麽,亦不明白她是要試探什麽。
“陛下,您怎麽了?”暮笙柔聲問道,“有什麽話,是不能與我說的?”她看得出來陛下對她萬分信任,也認為她們真心相愛,既然如此,有什麽為難的事是不能說給她聽的?哪怕她如今人微言輕,也願為她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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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脩祎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怪異得很,似是淡淡的嘲諷,暮笙正想看得仔細點,就見孟脩祎斂下笑容,神色平靜:“你說的是,我們之間并無不能說的話。”
這分明又是一句話中有話的話。暮笙不安地碰了碰孟脩祎的手背,孟脩祎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她的不安,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正色道:“朕有一事要說與你。”
她甚少這般認真,暮笙直覺就不是什麽好話,潛意識中就想退卻,孟脩祎卻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朕喜歡一個人,那個人你也認識,她是裴昭。”
暮笙頓時覺得口舌發幹。皇帝說完便盯着她,似乎非要她做出什麽回應。她只得幹巴巴地道:“陛下做什麽突然說這個?”
“為什麽突然說這個?朕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很想她。她活着的時候,從不曾給朕好臉色,朕卻并不怪她,至少她對朕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暮笙手心一空,孟脩祎已抽回手,連目光都投向了別處,暮笙瞬時連心都揪起來。
“現在她死了,一切都煙消雲散。多年過去,我仍是這樣喜歡她,我總想,只要她能回來,讓我做什麽,我都甘願。”孟脩祎輕輕地說罷,回過頭來看暮笙,她微微的笑,那笑意沒有絲毫溫度,連說出來的話,都格外冰冷,“你看,我念她至此,焉能移情?”
暮笙落荒而逃。
她什麽都記不得,只記得陛下話中,切切深情。宦官進來禀事,她趁機跑了出來。
胸口似為重石所壓,暮笙慢慢地吐納,好不容易,才覺得舒暢一點。但也只是一點,皇帝的話語不斷在她耳畔回響,讓她怎麽都安不下心來。
宮門外糾集了三十餘名大臣,集體跪地請求皇帝收回準許裴伯安致仕的旨意。
如此聲勢浩大的百官請命立朝一來還是第一次。
原本法不責衆,一下子處置那麽多大臣宣揚出去也不好聽,史書上記一筆,少不得落一個暴虐的名聲。皇帝必會多加考慮。但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宦官來禀,讓暮笙趁隙跑掉了,她還有話沒說完呢!
皇帝痛恨這群黨附的大臣很久了,這會兒又來壞她的事,當即下令,派一千禦林軍,将這群大臣都抓起來,投入大理寺大獄中。
麥榮恩觑着她臉色,都不敢提醒她禦林軍不負責抓捕大臣,匆匆忙忙就寫了條子,請皇帝加印後,就親自去傳令了。
三十餘名大臣下獄,仿佛戳到了大臣的哪根神經,餘下的大臣紛紛上奏,尤其言官,更是活躍的厲害,上書指責皇帝用典嚴酷,奉勸皇帝虛心納谏,釋放大臣。
這已不是裴伯安致不致仕的問題,而是皇帝是否禮賢下士,是否胸懷廣闊,是否能夠聽取下臣诤言的問題。
大臣有過,自有三司司其職,查明罪名,收集罪證,簽發逮捕令,捉捕歸案,而後審訊,定罪,一切皆有法可依,皇帝的做法,完全沒有根據,是錯誤的行為。
奏折如紙片般飛入中書省,送到皇帝的案頭,衆口一詞地指責皇帝太兇殘,沒有容人之量,敗壞先王之法。
皇帝看了心煩死,不得不承認自己太過沖動,她第一次看到大臣們團結一致,心中升起畏懼,更多的是痛恨這種身為天子受制于臣的局面。
人已經抓了,放是不可能的。皇帝咬牙撐着,派政事堂諸學士與大理寺刑部一同審訊,力圖将錯就錯,迅速找到罪證,将他們定罪。
餘下日子,一面應對言官聒噪,一面氣惱暮笙不信她,故而也不願去搭理她,直到過去一月,她才知道,暮笙被蒙學士帶去大理寺參加了審訊。
彼時已是年底,衆衙門封印,所有公事,都要等過完年再說。孟脩祎終于得了片刻喘息,但接下來的宮宴、祭祀又讓她忙得腳不沾地,期間還有耿直的言官提上幾句皇帝有變暴虐的跡象之類的言語。攪得人心煩不已。
當是時,皇帝接連在數張供認書底下的主審官那一處,看到了暮笙的名字,再看那供認書,相比其他幾張言辭模糊,經暮笙之筆的供認書言辭鑿鑿,字字都寫在了點上,一條條罪狀,列得清楚明白。
孟脩祎深吸了口氣,強行鎮定,與麥榮恩道:“把她,給朕找來。”
這個她,除了暮笙,別無他人。
這會兒已是大年三十,家家都在團聚。皇帝父死母喪,幾個兄弟都讓她弄得不是廢為庶人,就是入土為安。其他宗親倒是有,卻已在前兩日的宮宴中慶賀過新禧。到了除夕的夜晚,宮中唯有她一人。
麥榮恩辦事甚是嚴謹,令人暗中将暮笙帶進宮來,不要驚動他人。
暮笙到時,孟脩祎正等着她。
她有點不知道怎麽面對她,上回說的那些話,讓她深感迷惑,最是糾結的,還是那句“焉能移情”。
暮笙微微垂着頭,像其他大臣一樣畢恭畢敬。孟脩祎卻覺得,她在疏遠她。她覺得很難過,非常的疲憊。三年的時光,她跟在她身後,千方百計地對她好,只求她回頭看一看,而她避之不及;兩年的時間,她孤身在這世間,籌謀着為她複仇,決心為她孤老終身,而她什麽都不知道;到現在,她又重新回來了,她們也有過相許之言,她竭力彌補,只求真心相待,但事實上,她并不信任她。
殿中的氣氛太過壓抑,暮笙有些懼怕,心內惴惴的。
見她這樣,孟脩祎又禁不住心軟,嘆息一聲,沒好氣道:“站那裏做什麽,還不快過來。”
暮笙頓時就松了口氣,忙走了過去。
孟脩祎指了指那些供認書,擰眉道:“這些都是你寫的?你攪進這事裏,怎不來同朕說一聲。”朝中壓力并沒有随時間過去而消散,言官們反倒有越戰越勇的跡象,如此,主審官定然會受到攻讦,暮笙根基淺,被人收拾也是輕輕松松的事,孟脩祎并不想讓她在這時候“出風頭”。
她能想到,暮笙自然也想到了,不但她想到了,蒙學士等人也想到了,誰都不想在這個時候冒頭,言官們鬧騰的厲害,最後勢必有人要頂上,這個人肯定不會是皇帝,而是“蠱惑聖聽”的大臣,誰都不願到那時被丢出去堵槍口,故而,蒙學士想到暮笙受皇帝重視,便将她推了出去。
暮笙知道,但不推辭:“連您都被言官施壓,更何況臣等。此番主審的衆位大臣,皆感沐天恩,忠心耿耿,然,敢不懼人言的終歸是少數。您正等着結案,坐實了他們的罪名,得到實惠,到時,言官再怎麽鬧騰,終歸都牽扯不到宰首的事上,您正可騰出手來對付他。因此,定罪迫在眉睫。臣不懼人言,言官參劾也無妨,這一步總得有人去走。”
她知道其中的驚險,仍然義不容辭的去了。現在言官連播的上奏,固然有皇帝魯莽的緣故,但更多的是裴伯安煽風點火。暮笙不想退卻,她想到孟脩祎,她希望陛下能得償所願,而不是處處受人牽制。她知道,只要能掃開眼前的障礙,陛下便會如蛟龍入海,勢不可擋。
孟脩祎眯起眼:“你可曾想過,倘若朕護不住你,你該如何?”
如衛鞅,如晁錯,皆有功于國,最終都不得善終。形式比人強,就算是皇帝,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暮笙垂首:“雖死無憾。”
孟脩祎點了下頭:“好,你很好。反正你也死過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也不怕的。”
暮笙擱在膝上的手驟然揪緊。
孟脩祎猶嫌不夠,繼續道:“朕也一樣,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你死了,朕就不招魂了,反正你無眷戀,朕又何必湊上去。”
暮笙看着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良久,終是道:“陛下何時知道的?”
“咱們在墓園碰上那回,你破綻百出。之後連夜召見裴谌,讓他看了你的筆跡,确認無疑。”孟脩祎淡淡道,說罷,她就起身,高聲喚麥榮恩來。
衣袖被緊緊揪住。
孟脩祎閉上眼,終沒有掙開她。
麥榮恩應聲而入,見着這一幕,忙彎身道:“臣該死。”一面退了出去。
孟脩祎不想理她,至少這會兒是不想理她的。
年輕的君王長身玉立,颀長的身軀僵直,玉琢般的面容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暮笙卻知道,當她這樣一副姿容面對她時,必然已是怒到了極點。
到了此刻,再不知道陛下在氣什麽,就委實太遲鈍了。暮笙直起身,環住她瘦削的腰身,将臉貼到她的背上:“陛下……”
孟脩祎沒有說話,卻也不曾撥開她的手,失而複得,格外珍惜。裴昭死去後的兩年裏,不知多少次夜半夢醒,不知多少回徘徊在那處私邸,想念,如淩遲一般折磨着她。她甚至幾次三番的設想,倘若昭兒能回來,讓她做什麽,她都願意,縱使不再染指,不再相見,只要讓她知道,她好好的活在世上,便已足矣。
她以為她會這樣過一輩子,直到壽終正寝,卻萬萬沒想到,她真的回來了。而她也忘了原本的設想,不但要得到她的人,還想占據她的心。失而複得的驚喜讓她忽略了,當初,裴昭有多厭惡她。
暮笙能感覺到孟脩祎的身軀慢慢的柔軟,她輕輕舒了口氣,這樣就能好好說話了。
然而先開口的卻是孟脩祎:“今日是除夕,突然将你召進宮來,家中可有說辭?”
暮笙一怔,道:“家中只我一個,薄家并沒有什麽親眷,幾位老仆出門前已叮囑過,不打緊。”她出來時,便想過今日興許不能歸家,便早做了安排。
孟脩祎轉過身來,輕輕地抱了抱暮笙,并不留戀,卻也不匆忙地退開一點,道:“這樣就好,朕也是一人,你不如就留在宮裏,咱們一同守歲吧。”
暮笙自是答應,只是陛下怎麽突然就不生氣了?但是,話總要說清的,她揪住孟脩祎的袖子,認真道:“不想竟讓陛下看出來了,臣這種狀況,太過離奇,因此也不敢告訴別人,只怕讓人當做妖怪收了。”
孟脩祎理解地笑笑,沒說什麽。她神色自然,沒什麽不高興的地方,暮笙便以為陛下是好了,往日也是如此,她偶爾生氣,只要稍稍哄一哄,就過去了。
暮笙依賴地靠着她,問道:“那次在墓園,臣哪裏出了纰漏,讓你看出來了?”
孟脩祎低頭看她,擡手到她的頭頂,摩挲了一番她烏黑的頭發,溫聲解釋:“那時,你在墓園遇見朕,卻沒半點驚訝,這便是其一。朕與裴昭素來謹慎,不會讓人察覺,至于裴昭,更不可能主動說與別人,故而,你當是不知情的,怎麽都不該是那般了然的姿态,多少也該露出點詫異來。”
暮笙慢慢地點頭,的确是這樣。
“然後是祭拜,你祭拜裴昭時很是敷衍,到裴夫人墓前,卻恭敬萬分,這也是可疑,站在薄暮笙的立場,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這樣的差別對待。”
暮笙再次點頭,自己祭拜自己,怎麽可能恭敬得起來,不想這也成了一個破綻。
“還有,你帶給裴夫人的祭品是芙蓉糕,照你的說法,你與裴家,不過淺交,不致于連裴夫人生前最喜歡的糕點都知道。再加上幾次與你交談都有那種熟悉的感覺,朕便大膽推測了一番。”
有理有據,雖然這推測實在大膽得很,倒是讓她猜對了。暮笙一時不知說什麽,只是胸腔那處滿是柔情,過了許久,她才低聲道:“若是,沒有那些破綻,你是否能看出來?”
孟脩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能。你與她太像了,這世上不會有如此相像之人,而我,太過想念她,哪怕是萬中存一的希望,都不想放過。”
心像被驟然揪緊,鈍鈍地抽疼。暮笙喉嚨收緊,想被堵了鉛塊,她聲音沙啞,低聲道:“倘若最終發現不是呢?你會喜歡暮笙麽?”
孟脩祎沉默,直到暮笙以為她不會回答了,她才緩緩地道:“不會,朕要的,不是一個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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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