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老師 摸着良心告訴我,這個名字你自己……

“會泉。”

後方忽然有人喊了崖會泉的名字,還是用的省掉姓氏這種較為親近的稱呼方式,正要繼續往前走的崖上将腳下一頓,轉過身,看見兩鬓已見花白,腰杆依舊筆挺的唐納爾多老将軍朝他走了過來。

唐納爾多老将軍是之前間接給崖會泉遞聯姻消息的人,他時年已經兩百三十來歲,再過上不到二十年,老将軍的年齡就要跨過二百五,步入衰退期,不過就目前來看,二百三的老将軍還身處中青年末期,除了外形上透出的細微老态,他的身體機能運轉良好,日常也鍛煉得當,遇上恒光學院新生入學,他老人家仍能輕松收拾好幾個班的小兔崽子。

“老師。”崖會泉客氣地與老人打了招呼。

唐納爾多老将軍在恒光學院長期任教,帶策略意識、戰術實操以及軍事理論史三門課程。

崖會泉上學的時候,他因為入學年齡太小,所有實操課和體能訓練基于客觀條件,都不太跟得上,個人基礎數據就差标準年齡入學的學員一截。為了應對他的特殊狀況,教務中心便還專門開了個短會,并最終決定,讓這名特招學員多修一整年的理論課程,把指揮官理論必修學個兩遍,好好鞏固理論,來年,再跟下一級新生一塊上模拟艙實操。

正好任教兩門理論課的唐納爾多,就此成了帶崖會泉最久的老師。

崖會泉入學恒光學院的整個第一年,那會還不到兩百歲的唐納爾多最常幹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戰術實操課開始前,先仔細檢查教室,教學模拟艙,外用遠程鏈接端口,再人工核對每名上機學員的磁卡,确認與人和卡對得上號。

老師如此費心費力,就為了避免有個不聽師長告誡的小崽又混了進來,像只不知道自己翅膀有多薄的蟬似的,還學人家飛蛾撲火,那麽一點大的小玩意,一天天的淨想着挑戰極限,把自己那乘載力有限的大腦往仿真模拟艙的精神場裏闖——被逮出去時還一臉倔相!

崖會泉沒少和老師鬥智鬥勇,第二年他終于能上機實操,理論課也早背得滾瓜爛熟。

于是第二年,他又換了一種鬥智鬥勇方式——他悄摸摸在唐納爾多帶的策略意識和軍事理論史上趕別科作業,偶爾還補覺。

老師再也不用擔心有個小家夥溜進實操課教室了,改為在理論課上盯梢,防止有個自以為理論已經掌握全的臭小子飄了,敢公然渾水摸魚了。

恒光學院裏,帶過崖會泉的老師有許多,但唐納爾多一定是對他照拂最多,對當時年紀還小的崖會泉最上心的一個。

後來畢業就趕上大規模開戰,剛剛成年的學生和受到急召的老師被分派向不同星區戰場。

再往後,學生的職階節節攀高,以驚人的速度站到了一個同輩難以企及的位置,又還接管重要要塞,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忙。

崖會泉本來就算不上有什麽親友至交,戰争年間,遠程通訊網不夠穩定也是常态,他常駐太空基地,星際通訊更不像在星球內部打星內電話,能随時随地聯系上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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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他和一些故人關系變得更淡,及至鮮有聯系,也都是順理成章。

那時候,能夠偶爾得到只字片語,知道某個熟人還在哪塊星區活躍,人還沒變成宇宙裏的一粒飛灰,就已經是很不錯的好消息,算是有了一回“單向聯系”。

“還行。”老将軍看着面前的年輕上将,在歌舞升平的宴會場裏感嘆說,“我剛剛還在想,要是你張口就是一聲公事公辦的‘唐納爾多将軍’或者‘史密斯’,那以我現在這把年紀和你的年紀,揍是不合适了,也揍不過你了,估計也就只能動動嘴,罵罵咧咧兩句。”

“史密斯”是唐納爾多的姓。

崖會泉傲慢,我行我素,仿佛天大地大宇宙大,誰都沒有他的脾氣大。

但在曾經照拂有加,不久前又才給自己遞過提醒的老師面前,他頓了一下,默然領了那句有點故意紮人的話。

“很高興看到您身體依然硬朗。”他只這麽說。

唐納爾多聽出崖會泉回話的口吻有些生硬,像是說不太慣這種主動關心誰的話語,對于崖上将那張能“以一挑百”的嘴,他雖然這些年和學生聯系漸少,沒正面領略過,但對“崖上将刻薄水平一流”的傳言也有所耳聞。

因此老将軍能明白,一聲不吭把自己的揶揄給受了,還返還一句關心,這就已經是崖會泉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他這個學生,也不知道是怎麽長的,明明十來歲才剛入學時,還是個心思不太藏匿得住,個人情緒也沒這麽封閉的小家夥,結果好像一轉頭,對方每長一歲,整個人就越往裏閉合一點,然後漸漸年月過去,對方徹底長成了一副把自己關得嚴絲合縫的模樣。

連偶爾想要表達關心,把真心表露出來一點,都像業務不熟,快不知道怎麽做了。

“馬馬虎虎維持在了中青年末期的平均水平。”唐納爾多微微搖了下頭,語氣和神情都舒緩下來,變得很溫和。

這是他戰後和崖會泉第一次碰面,他是專門來找學生聊聊天,問候一下情況的。

崖會泉還管他叫一聲老師,雷厲風行幾十年的崖上将還會稍顯別扭的表達關心,老人便該比年輕人更懂得把握界線,不會真的自持老師架子,在人家面前擺譜個沒完。

“倒是你這邊,一切都還好嗎?”唐納爾多關心地問,又上下仔細打量崖會泉一眼,“你被送回來的時候,醫療監察中心直接連下三道危險通知,把你随同回星的部下都吓壞了,恢複得怎麽樣?”

“很好。”崖會泉回答得惜字如金。

跟坦然接受別人的關心他也業務不熟,只想立即中斷這種問候似的。

可惜唐納爾多身板猶硬朗,精神面貌也極佳,然而在念叨及喜歡口頭發表即興小作文方面,他俨然已有了這兩項中老年人慣有的“惡習”。

“怎麽可能很好?”老将軍絲毫沒接收到年輕人想打住的暗示,“你拿這話是敷衍誰呢?都到了在療養艙長期休養的地步,就算是醫療監察中心判定你能出院了,給你開的單子上寫的肯定也是回家調養,還附了一大堆醫囑,對吧?哎我一看你這個表情,就猜你平常肯定也不太遵醫囑,你們這種一百歲以下的年輕人,十個有九個都不把醫囑當回事,什麽時候吃藥,什麽時候做康複療養,什麽時候才能開始恢複高強度工作——全靠人工智能提醒。這要是科技倒退上幾百年,再好的身體底子也能被你們給禍禍個幹淨……”

崖會泉:“……”

崖上将起先一臉平靜,爾後面無表情,再往後,盡管他乍看上去,五官也沒多大變化,眼角眉梢都凝固住一樣分毫不動。

然而就因為崖将軍凝固得太厲害了,不遠處,之前出于考慮到将軍要和唐納爾多将軍敘舊,而自動讓出社交距離的佩朗翠和盧思明,他們無聲圍觀了一下将軍表情。

佩朗翠就忽然用手肘杵了盧思明一下。

“我覺得将軍快睜着眼睛睡着了。”他小聲說。

盧思明:“……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讓兩位隊長一致覺得更神奇的是——黎旦旦居然不怕老将軍的念叨!

和已經快睜着眼睛睡着,恨不得自己能就地變成聾子,還不能扭頭就走的崖上将不同。

他的貓趴坐在他手臂上,整只貓怡然自得,一邊仰頭注視着前方嘚啵不停的老人,一副聽得很專注的樣子,一邊,它還偶爾甩一下尾巴,去纏一下人的手。

崖會泉之所以沒真的睡着,全靠間歇性撸貓。

“……話說回來。”好不容易,唐納爾多的“當代青年不良健康習性”小作文終于發表完了,他話音忽然一個轉折,又想起一件事來。

崖會泉用上了十萬分的耐心,吞回一句“您怎麽還沒說完”,勉勉強強回應了一個:“嗯?”

老将軍說:“我看過報告,你之前傷那麽重,是因為在天災核心裏的總裝置被炸毀後,你還堅持在高能反應中心呆了五分鐘,機甲都被燒得只剩最後一層皮,再晚一點出來,機體能量耗盡,你就得直接人暴露在中心區域,連灰都不剩了。”

崖會泉好似忽然醒了,他從唐納爾多說出某一個關鍵詞起,整個人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剛剛的妥協與和緩蕩然無存,只一眨眼,他變回無懈可擊的冷硬。

“你那時候為什麽沒馬上出來,你在裏面做什……”唐納爾多的最後一個“麽”字沒說出來,話音消失在喉嚨裏。

他絮絮叨叨中一擡頭,正好看清了崖會泉神情。

老将軍為崖會泉此刻的神色愕然了一小會,他放輕聲音叫學生的名字:“會泉?”

讓崖上将化凍的卻不是老師的呼喚。

而是他的貓。

黎旦旦把尾巴又纏上了人的手,它的尾巴蓬松且溫暖,在人手背上反複掃過去,慢慢把那只忽然變得冰冷堅硬的手又軟化。

“……沒什麽。”崖會泉在半晌後終于說。

他小心攏過貓的尾巴,垂下眼睛,把方才過分逼人的目光遮蓋下去。

“一點無用功。”他說。

唐納爾多清楚自己踩了雷。

盡管根本不明白雷區在哪,但他知道之前的話題不應多問,以後最好是也盡量少在崖會泉面前提。

借着自己半天忘了關注的貓,老将軍當機立斷改話題,低頭對貓說:“咪咪。”

黎旦旦恐怕真是一只精通救火救難的靈貓,它也對老将軍說:“咪。”

唐納爾多不動聲色松一口氣,他順着貓的話題繼續下去:“差點把你忽略過去了,咪咪,你怎麽這麽乖?跟着人在這種鬧騰場合裏四處溜達,也不吵不鬧不躁的,我剛剛就直接沒注意到你,你簡直像會泉身上天然帶的一部分,像長在他身上的貓裝飾,你倆渾然一體。”

老将軍逮着貓一通評論,見崖會泉沒有反對的意思,還伸手摸了摸小貓毛茸茸的腦袋,并連續感嘆兩聲手感真好。

等唐納爾多從貓腦袋上縮回手,老人開始研究起這貓究竟是什麽品種時,崖會泉看起來就也回歸以往,根本看不出方才異狀。

聽着唐納爾多左一個“咪咪”,右一個“咪咪”,他終于忍不住:“它不叫咪咪。”

“那你是想讓我喊它你取的那個名字嗎?”老将軍從貓身上擡起視線,他望着自己的學生,想起那個畫風驚人的黎旦旦,沉默了一下,又問對方,“會泉,你摸着良心告訴我,這個名字你自己喊的出口嗎?你先叫一聲我聽聽?”

崖會泉:“……”

由于起出驚人姓名的本尊也叫不出口,試圖糾正老師稱呼,讓老人不要再管貓叫“咪咪”的念頭只好作罷。

但又為了男人的面子,崖上将在老師面前也拒絕把面子落了,因此他裝得很平常地說:“平時不會帶貓出門,家裏叫。”

唐納爾多聽完,又沉默一下。

他這個做老師的忽然就有點擔心,很怕自己這個素來封閉的學生自我壓抑過久,偷偷一個人在家裏變态了。

老将軍倒是沒問“和貓結婚”的事,也沒把話往這方面提。

作為将聯姻消息帶給崖會泉的人,從拿到“崖會泉已婚”的消息起,他就猜到這應該是崖會泉專門拿來堵人的對策。

并且他料想崖會泉這麽大一個人,又能夠在上将的位置上穩紮穩打多年,做什麽事心裏肯定都有策略,學生自有主意。

只是,唐納爾多就也沒想到,自曝已婚是針對聯姻的對策不假,“和貓結婚”就真是個意外。

他的思路歪打正着,倒是跟宴會場偏廳的角落裏,還在纏着獅子女士說話的那位文官差不多。

男人已經追着自己的煽動目标嘚啵了好一會,他講話非常迂回,喜歡繞彎,每點出一個話題中心,前面總要做上層層鋪墊,還特別喜歡含糊其辭。

他講話的方式大致是這樣的——

“沒想到會泉會選擇一只貓,但他本身也不是什麽喜歡小動物的人,以前我們做同學時,我對他也算有一定了解,他是從沒展現過這方面的興趣的……您看過近期的星盟日報嗎,在星盟內的其他星系上,也有過好幾例跨種族結婚的實例,而且這些選擇了跨種族婚姻的對象無一例外,民間支持率都有顯著上升,像是在拿婚姻博取聲名……”

反正彎子繞來繞去,這人的中心思想共計兩個。

第一,是崖會泉崖上将壓根不養寵物,也不喜愛小動物,他和貓結婚,大抵也是一種政治策略,在通過這種途徑來繼續擡高自己的支持率,非常心機。

第二,考慮到域外聯合的特殊部隊裏,有不少成員的異種基因與貓科淵源極深,崖上将無視了官方推出的聯誼意願,不愛跟域外聯合的諸位拉近感情,卻又挑了只貓占配偶位置,這是不是也不太得體,在故意諷刺誰呢?

獅子女士不知道是真對男人的話感興趣,還是只是不舍得前面的點心塔,反正沒走,在嘚啵嘚的伴奏裏吃完了一整盤點心。

“您怎麽看?”男人适時地提供服務,非常紳士地給剛咽下最後一口的女士端來飲品。

獅子女士并不和誰客氣,端過來喝了,然後告訴他:“依我看,你管的還挺多。”

男人:“……”

“而且崖将軍原來還有你這麽一個話簍子同學,他自己知道嗎?”獅子女士又說,“他知道他和你在你嘴裏還挺熟嗎?”

男人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發展,風度翩翩的樣子幾乎保持不住。

他勉強還是找回一個微笑,迎着女人戲谑的注視答:“我們真的是同學,這點絕無欺瞞,而且上回開雙邊會議時,您不是也在場嗎?我那時就提過我與會泉是同學的事。”

獅子女士聽完,對“老同學”這點竟然是真的像就有些意外,眉尖動了一下。

她慢慢“哦”了一聲。

“您想起來了嗎?”男人立即說。

“沒有。”獅子女士“哦”完,笑着回答。

好像覺得男人整個五官僵硬的模樣很有意思,獅子女士多看了兩眼,她放下酒杯,在揚長而去之前終于告訴男人:“你找錯人了,老娘是烏珊娜,不是我姐姐烏珊莎,這位‘管挺多’先生,我強烈建議你下次先學會把域外聯合的人認清,再來跟人讨論崖會泉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的問題,不然,真的很像個笑話——剛剛要是沒有旁邊那一桌點心塔,你肯定已經被我按着打。”

獅子女士的姐妹仍是獅子女士,整個域外聯合特殊部隊中,總共有三位獅子基因攜帶者,分別是大姐烏珊莎,二姐烏珊娜,小妹烏珊朵,她們是外貌相似的三姐妹,但并非三胞胎,也就只有連基本功課都沒做足,就急不可耐來挑事的對象,才會做出連人都沒認清楚的蠢事。

烏珊娜是真的挺喜歡剛才那一桌點心塔,她走時都還有點遺憾,要不是為了自家部隊的形象,她早直接扛着桌子走了,聽蠢貨廢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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