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遠程會 黎旦旦:我只是個送水的

崖會泉人就在蒙特本土, 位于中央行政區的會議大樓擁有上百間會議室,每一天,那裏都要車間流水似的召開幾十場會, 大大小小規模不等,議題涵蓋各行各業。

在蒙特星上,幾乎所有的會議都是在那開。

這就導致崖上将在自家書房參與一場遠程會,顯得尤為特殊了起來。

“書房已經為您調試好了。”百裏在主人走到書房門口時彙報說, “環境模拟器已開啓,場景變更為光輝之翼指揮中心,包括盧親衛長在內的隊長們均已在線上。”

崖會泉收了在樓下陪貓時的放松,他簡短“嗯”一聲,随即推開書房的門,邁了進去。

與外間相比, 此刻的書房內已然是另一番天地。

崖會泉推開的仿佛不是一扇書房門, 而是某個古老童話故事裏的“任意門”。

他前一秒還在裝修考究, 帶着居家氣質的自家走廊裏。

下一秒, 周圍環境驟變,他踏進一個裝飾簡潔冷硬的空間,長條的橢圓會議桌位于房間中心, 在白色光照下泛出冷冷金屬色調,會議桌的兩旁分設有席位, 已有數名儀容肅正的人站立在座位一旁, 且統一是位于高背椅的左側,維持着隊形齊整。

而這些實質上都是全息投影。

技術的發達讓遠程會議的形式也早升了級,在當代,如果需要召開一場較為嚴肅的遠程會,那麽運用環境模拟技術與立體投影技術, 在共享參數設置下,能讓每名參會人員無論身在何方,都仿佛是進入了同一個會議空間,是真正做到了所謂“身臨其境”。

就是身臨其境歸身臨其境,投影畢竟只是投影。

所有與會者并沒有真的跨越空間,真人還是正處在他們能找到的參會房間裏——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得盡量對自己真實所在的環境熟悉。

不然,很有可能發生一時忘了眼前環境是投影模拟,在虛假家具上一伸手按個空,或者被看似空無一物的“空地”絆個狗吃屎的慘劇。

“将軍!”

最靠近長桌首位的席位旁,光輝一負責人,光輝之翼第一翼隊長帶頭,他的呼喊就像一道指令,其他人随他聲音而動,向長官敬了個能立馬拿去當教學模範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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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

崖會泉微微颔首,他正要繼續朝前邁的腳忽然短暫一停,接着腳尖一動,步子不露聲色落向一旁。

有一個幾乎叫人看不出的繞行。

避開了一個貓咪水碗才走到自己座位的将軍說:“坐。”

“稍息。”第一翼隊長又道,“入座!”

哪怕都是投影,屋內各位崖上将的“嫡系”就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從椅子被拉開到落座,他們聽起來近乎一聲。

需要讓崖會泉專門在自家書房召開的遠程會,即是光輝之翼的內部統籌會。

在黎旦旦已又增重不少的近日,那事關天災核心的清掃項目終于像個卡頓的複古時鐘,把上了鏽似的進度指針吭吭哧哧,勉勉強強,好歹是往前又挪了一格。

負責團隊仍然定的是光輝之翼與特殊部隊,好搞形式主義的星盟議會一拍腦門,又聯合了域外聯合官方裏同樣比較愛“拍腦袋決策”的,共同商定,要辦一場雙方代表見面會,把這當做給項目“預熱”的一環,還能趁機又反複鞏固“和平共贏”的主題,傳遞友善包容思想,把曾經那樣對立的兩支隊伍如今為了和平,也願化幹戈為玉帛當做呈給公衆的噱頭看。

老實說,兩邊負責團隊的人均覺得提出這點子的對象腦子有坑。

他們确實曾對立得厲害,也在這件事上不約而同就觀念相同,都認為,搞這種玩意的人應當抓緊本年度的最後時光去醫療中心查查大腦,免得把腦殘拖到來年,萬一新年新氣象,沒及時治好的腦殘症還新升級了可怎麽辦。

“我們還需要和特殊部隊的人搞‘預熱’嗎?”全息投影的會議桌上,第二翼隊長依舊是同事裏最多話的那個,佩朗翠實在沒忍住地放起“厥詞”,“讓我們‘預熱’,就不怕到時候熱出難以收場的效果,是直接把各自的激光槍管和手持型炮筒都給熱了,熱完直接來一場‘武鬥演習’?”

第一翼隊長在聽佩朗翠說第一句時就皺了下眉,因為縱然這是一場全是自己人的內部會,佩朗翠那語氣也太放松了,透出一股對方随時會因開會還嘴碎不嚴肅,而惹将軍立即發火的氣質。

奈何全息投影下的眼神暗示大約有延遲,同事沒及時接收到,第一翼隊長又有心在會議桌底下踹佩朗翠一腳——反正第一翼和第二翼常年排在一起,從隊伍編號到開會座位都挨得很近。

然而,投影踹投影,又跟踹空氣有什麽差別呢?

“……将軍,我也認為這場活動的不确定性極高。”踹了個寂寞的第一翼隊長面不改色,他收回腿接話道,“我們需要準備四套針對可能突發情況的應急方案,需要第二翼整合出最新的情報信息,見面會當天随您出席的代表團裏,各翼抽調的衛兵具體數目也需要斟酌,需要綜合考慮他們的陸地戰力水平、對上特殊部隊的過往次數以及脾氣。”

光輝之翼從要塞本身到其把關的星際航線、覆蓋星區,全是根據古西方神話來命的名,他們的部隊标志是一雙金色六翼翅膀,對應着光輝之翼的六大部門。

在光輝之翼內部,除了最高統帥崖上将的親衛自成一隊,其下屬六大部門統稱“光輝六翼”,是職能固定的六支大隊。

根據星盟那乏善可陳的文化資料庫裏記載的傳說,在古老神話中,六翼的作用分別是“兩個翅膀遮臉,兩個翅膀遮腳,還有兩個用來飛翔”。(1*)

于是,對應着傳說,第一翼與第二翼擔任着“頭”的職能。第一翼綜合性最好,負責人第一翼隊長統籌規劃能力最穩,将軍無法在要塞親自坐鎮期間,第一翼隊長能按着長官給的章程,将基地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安排妥當——并與随長官回了蒙特的第二翼隊長完美對接信息。

第二翼是主職情報的部門,與第一翼配合行動,又因為常年替将軍跑腿開會太多,佩朗翠常年被同事戲稱為“職業開會部門”。

第三翼與第四翼是專職“飛翔”的主力部隊,跟特殊部隊在戰場交火最多的也是他們。

第五翼和第六翼則負責了“腳”,他們是穩定且強有力的支點,是為光輝之翼全體奠基的基石,所有的軍工、後勤、醫療……乃至于前排部門塞不進的一切零碎職能人員,都能在這兩支隊伍裏發現。

很出乎第一翼隊長意料的是,将軍沒有計較佩朗翠方才的過分放松。

盡管他們長官和過去一樣鮮有表情,氣質冷硬,但不知怎麽,就好像回蒙特這段時間裏,将軍的療養生活是一劑情緒鎮定劑,讓對方與以往相比有了更多的耐心。

“方案需要涵蓋最壞預設。”崖會泉說,“但特殊部隊的人也沒有你們想的蠢,把立着和平标杆的見面會演變成武鬥,等于是親手扯下和平旗幟,再往地上踩,這是只有低智殘障才做得出行為,而一群低智殘障和光輝之翼互相牽制這麽久,可能嗎?不要讓我知道在座真有人這麽想。”

在座——主要是一直與特殊部隊互毆的第三翼與第四翼——默默低了下頭。

這兩位隊長很是自覺的把罵領了。

崖會泉視線在他們身上掃過去:“過于貶低和自己鬥争已久的對手,本質是在貶低自己,你認為對方愚蠢,意味着你的水平也不過如此,只夠匹配這個層級。”

疑似打了“情緒穩定劑”的崖上将只要啓用罵人功能,那層“耐心”假象立即變得比立體投影還要虛。

第三翼隊長與第四翼隊長不僅乖乖領罵,都不用長官開口,他們已經更自覺的在心裏給檢查打了個草稿,預備今天開完會後就先寫檢查,反省自己在評判敵人上的失誤。

今天開這一場會,主要就是為了“預熱見面會”的事,崖會泉之前是帶傷回星療養,身邊只帶了盧思明,佩朗翠,還有親衛隊和第二翼中的少量下屬衛兵。

這點人手假如說是只在蒙特短暫落腳,日常活動無非是開個會,去公開場合露個臉,更多的時間是在家裏養貓,便絕對足夠,甚至綽綽有餘。

但想要代表整個光輝之翼,去參與官方拍腦袋要辦的“雙方團隊見面會”,光輝之翼這邊只有情報部門成員與長官親衛,顯然就不太夠看,需要從基地那邊抽調人手,組一支真正能力全面的隊伍了。

能夠以“光輝之翼團隊代表”出席見面會的人,多半也是已經在項目參與名單上的人。

其中背後牽扯,戰力評估,以備萬一的應急方案……由于需要讨論的點并不算少,這場遠程會議最終耗時不短。

崖會泉趁着所有隊長都在,還順便把會議開成了彙報總結會,聽六翼負責人挨個到他面前述職,浏覽了他們個人終端裏存儲的巡航數據,士兵綜合測評以及帶立體影像的周常演練報告。

長官這頭的投影似乎變得有哪裏不太一樣,這事是第四翼隊長頭一個發現的。

那時,周演練的影像正在會議桌上方播放,場中分組對抗的恰好是第三翼與第四翼的士兵,讓才領過一回罵的兩位隊長看得尤為緊張,唯恐今天這一場會裏,他倆将獨攬大獎——一場會的時間竟然能被将軍從不同角度罵兩回。

第三翼隊長調節緊張的方式是牢牢盯着影像記錄,提前在心底反複推演這場究竟有沒有人失誤。

第四翼隊長的調節方式就比較不同了——他直接分心觀察将軍,試圖從崖上将的微表情中,去解讀長官這會是滿意還是不滿。

然後很突兀的,他看見崖會泉手邊的桌面上緩緩出現了一個水杯。

那水杯一出現就吸引走了人注意,不為別的,只為它的出場方式也太特別了,它是像被一只手給托舉着,從崖上将那頭的桌子邊緣探頭一樣,從杯口開始,一點一點逐步冒出來的。

以第四翼隊長的觀感,他覺得這一幕就好似将軍的桌子底下還有個人,并且那人不知為什麽行為鬼鬼祟祟,非要用一個蹲在桌下的姿勢,只擡手把水杯托到将軍桌面上來。

還托得特別慢。

崖會泉看影像看得專注,他在下屬眼中是個警惕心足夠強,也一向敏銳出奇的男人。

但同樣不知為什麽,第四翼隊長默然等待了一小會,發現将軍似乎對身邊事一無所察,甚至沒看見那只杯子。

怎麽回事?

已然徹底分心的第四翼隊長在心裏打了個問號,他開始遲疑,思考自己是不是該提醒将軍一聲。

沒多久,人還沒糾結完,那“鬼鬼祟祟”的送水工便已主動從桌子邊緣現身——

水杯徹底放上桌面的剎那,能叫人看清楚,原來在杯子底部緊緊卷着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它竟然是被一條尾巴給送來的!

這合理嗎?摩擦力夠嗎?

尾巴的力量能有這麽大……而且能有這麽靈活嗎?

第四翼隊長腦門上的問號能組出一支小型前鋒隊了,他目不轉睛盯着将軍那頭桌面,接着就看見那邊有道黑影一閃。

還沒等他看清楚是如何發生的,再定睛,桌面上就已多了一只貓。

貓——也就是定期監察人類喝水的黎旦旦——它本來沒準備進書房打攪的。

在聽到崖會泉說要開“遠程會”時,這個關鍵名詞被它第一時間捕捉,讓它莫名在意,潛意識裏也認為這是自己應當避開的東西。

但崖會泉的這個遠程視頻會開得太久了。

久到專業送水小貓實在忍不住,感覺它再不來送一杯水,督促着人在工作期間喝下去,那麽,想要讓這人保持足夠的一日飲水量,水就只能留在開會後喝。

然而眼下時間又比較晚了,等開會完再補足飲水,等于是讓人睡前大量飲水,百分百要影響今晚睡眠質量,沒法确保人能安穩一覺到天亮。

貓在外面思來想去,最終,它就還是帶上了一個帶托盤的家政小機器人,勤勤懇懇來給開會太久的人送水。

那被貓用尾巴送上桌面的水杯,崖會泉起先的确沒發現。

相處的還這麽多天裏,崖上将已經很清楚的認識到,貓,是有可能出現在自家的任一地方,能随心所欲出入任一角落的。

他以前在書房辦公時,貓便會經常自顧自地開門進來,又開門溜走。

在貓進出的細微響動下繼續專心公務,把貓鬧出來的動靜當背景音一樣習以為常,這是崖會泉已經練成的技能。

因此,專心看演練投影的他別說水杯。

他連原來自己的書房又多了一位小訪客,且“訪客”已大搖大擺蹲到了身邊都沒注意到。

“将軍,你……”第四翼隊長斟字酌句地開了口。

他一個主力部隊的負責人,說起話來難得期期艾艾,把旁邊的第三翼隊長聽得直接愣了一下。

“你怎麽這個語氣?”第三翼隊長見了鬼一樣說,“是打好了賣慘的腹稿,準備讓自己先聽着慘一點,好請将軍點評時更多留情一點?”

聽了這兩人對話,其他人也一擡頭,暫時從場中影像上移走注意。

佩朗翠無愧于情報部門的專業素養,他即刻想到同事行為奇怪的源頭該在将軍,急忙一看——

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正又重新卷起水杯。

貓把杯子推向人,讓杯壁輕輕靠上還看着影像的人的手背。

崖會泉感到有東西碰上了自己的手,觸感疑似是只杯子,還像是他在書房裏最常用的那只。

他低頭果然看見慣用杯,還看見裏面有水,先條件反射端起來喝掉,喝到一半,忽然覺出問題,目光再才繼續下移,看見了旁邊“悄然入室”的貓。

而前方會議桌上,諸位隊長就像忽然伸長了脖子的鴨子,一個個脖頸恨不得拉出兩米,誰也不管場上的演練影像了,只想集體圍觀“長官竟十分自然接受貓端茶送水”的奇景。

“我是該震驚将軍會在開會時接受旁人服務了……還是震驚服務他的居然是一只貓?”主管後勤的第六翼隊長喃喃自語。

第五翼隊長沒克制住,遙遙看了一眼同樣是以投影參會的親衛盧思明,大概是在評估親衛長是否還不如一只貓的問題。

第一翼隊長端詳了貓片刻,陡然想起來自家将軍已婚的事,他不動聲色靠近佩朗翠的投影:“這是不是就是那只……?”

“是。”佩朗翠一聽就明白同事想問什麽,他痛快給了準确回答,還信誓旦旦道,“我覺得三四翼能安心了,有貓在,将軍的心情指數至少增加三十個百分點——我跟你說,這百分百是只救苦救難天使貓!”

崖會泉:“……我是不是突發性失聰兼失明了,自己卻還不知道?”

所有的交頭接耳即刻中止。“鴨隊長”們紛紛縮回了脖子,安靜得仿佛遠程信號忽然連線不穩,集體掉線卡機。

在這對人來說足夠可怖的冰凍氣氛中,也就只有黎旦旦——佩朗翠口中“救苦救難”的勇士。

它若無其事把空掉的水杯從人手邊移走,換自己貼到人手邊坐下,從人手上掃了一下尾巴。

看着,是掃完就準備又開溜了。

黎旦旦:“喵。”

我只是個送水的,不多打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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