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解讀 “你得先去體驗幾回生活,生活才……

這世間從不缺乏被人工賦予的浪漫, 比如流星,其實只是運行在宇宙間的沙塵巨礫及小型天體殘片,它們遵循着特定軌跡來去匆匆, 偶爾途徑某顆行星,被行星的引力所吸引,接着在穿透行星大氣層時燃燒升溫,發光發熱。

這個“無意冒犯, 偶然拜訪”的過程被觀測記錄下來,原本在宇宙間平平無奇的沙礫們便有了動聽的新名,被叫做流星,還被寄予了種種美好心願,會有人以能肉眼觀測到它們為傲,為幸運, 沖着它們虔誠祈願, 希望它們帶來幸福美滿。

再比如鑽石, 它是地殼深處經受高壓與高溫形成的碳元素體, 說來也只是礦物質大家族中的一員。

不過,又因為它長得比較好看,在兄弟姐妹中間實在出挑, 所以,人們打從在地底挖掘出這漂亮晶體的第一天, 就也不免為它賦予了一系列美好寓意, 認為它象征着尊貴、堅臻、璀璨、永恒等等。

反正成打的褒獎詞彙都能往它身上羅列。

但無論如何,流星被起名流星,它畢竟是“天外來客”,燃燒着劃過天際時也的确是“流動的星星”。

鑽石被起名鑽石,人家确實堅硬璀璨, 也是天然礦石。

像“鑽石星塵”這種的就比較純屬人工捏造了。

它頂着這麽一個結合前兩者的名字,卻只是浮動于空氣的微小冰塊,既不身價尊貴,微小冰塊單獨拎出來也絕不稀有,星星和鑽石都跟它八輩子也打不着關系,顯得它特別像個蹭人家名氣的。

崖會泉是個浪漫絕緣體,一直以來也沒有能跟誰“談浪漫”的經歷,并且依照他獨來獨往慣了的偏見,他還很苛刻的認為,所謂浪漫與人工打造的美好,都是閑人們吃飽了撐得沒事幹,想法多卻能做的少,才強行把人力尚所不及的期盼安到壓根沒有自主思維的物體上。

這種“美好”,就跟歷史文獻裏記載的好端端一個蘋果,到了古地球時的平安夜卻成了“平安果”一樣莫名其妙。

“強加的美好意象有什麽值得尊重。”崖會泉在漂亮風景裏說煞風景的話,“你們管微小冰塊叫鑽石星塵,是有鑽石和星塵的許可,還是微小冰塊自己申報改名了?”

“那你的意見得跨越時空,去對着古地球時候的人提。”沃修聽了這番破壞氛圍的話也不生氣,他好像還覺得煞風景的崖将軍十分有趣,一邊饒有興致觀察人,一邊把話泰然自若地接下去,“鑽石星塵的名字已經客觀存在很久,命名歷史比星盟建立的時間還長,把改名的黑鍋扣在當代人頭上,可實在有點冤枉我們當代人。”

“……那這說明古代人很閑。”崖會泉在片刻後說。

他瞥沃修一眼,用眼神傳遞了下半句——你們沿用無意義稱呼的當代人也跟古人一樣閑。

沃修便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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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好像笑容多得用不完,讓他的嘴角維持在水平狀态久一點,大概就能憋壞他吧。

“古地球時的人壽命遠比我們現在短,一生需要做的事卻沒有少多少,人們在更短暫且有限的時間裏匆忙成長,選擇方向,一不留神方向還有可能背離本心,可能慌慌張張都過了半生,才第一回 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終于知道自己想走哪個方向。”他說,“人家時間都這麽緊湊了,怎麽能說別人閑呢?”

崖會泉一開始是抱着挑刺的心态在聽,他還坐在敞門的駕駛室內,沒邁進艙內的那條長腿随意在艙外曲起,踩着被海邊風浪篩過的細沙。

聽見沃修說起本心與方向,他卻忽的一怔,挑刺心不知不覺淡下去。

關于“沒有戰争會做什麽”的談話發生在鑽石星塵之前,沃修的話歪打正着,又一次觸及了根本,在包裹崖會泉的那層铠甲上輕輕敲出縫隙。

按着古地球時的人均壽命算,崖将軍也算是快要經過“半生”,可他的本心在哪裏,是什麽,假如他遵從自己的初心,他又會做什麽,這些問題他以前沒空去想,無暇思考,他也是一個一直很匆忙的人,在僅此唯一的路上只能拔足狂奔——也沒有人會特意來這麽問。

把它們從內心角落裏翻了出來的是他的敵人。

“所以?”崖會泉在好一會後開口,他還是一臉不感興趣的神情,語氣卻依稀放緩了,“更有限的生命,還不斷從死物上找寄托,時間緊湊還沉迷幻想,閑是不閑,倒是挺愚蠢,多去做點正事不好麽?”

沃修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臉上,聽完,這回卻是沒有再跟他做辯論。

沃修忽然問:“那抛開意義,寄托,人工賦予的浪漫幻想這一切因素,你就只是再看看它,你覺得好看嗎?”

崖會泉一頓。

他目光下意識随沃修的話往後方落過去。

此時,太陽已經又從海平面往上升了一段,晨光初露的天還帶着暗色,有一半亮起,一半将醒未醒的沉寂着。

天空是從海天相連的那一線起,逐步把光鋪展,一點點亮起來的。

鑽石星塵映着晨光,又被風帶向殘留夜色的地方,無數微小冰塊随風而動,像童話裏的魔法星粉四散,又飄然落下,在觸及到地面前悄然消失于半空。

崖會泉心下一動。

他沒有出聲,可沃修“唔”了一聲。

那人用篤定地語氣說:“看出來了,覺得好看。”

崖會泉:“……”

他回頭又瞥人一眼,但沒出聲反駁。

只是好看跟剛剛讨論的意義又有什麽關系?

崖會泉默不作聲地想。

沃修就好似既看明白了他的神色後,又洞悉了他的內心。

“我猜你在想好看又怎樣。”沃修很輕地搖了一下頭,與這無奈肢體表達相反的,是他唇角又提了起來。

他撐着駕駛艙的門框垂眼看向崖會泉,神情裏有極為複雜的東西一晃而過,最後只留下一臉拿人沒辦法似的好笑。

“好看很有意義,能覺得好看就還行。”他說,“而意義和寄托有什麽用,為什麽從古至今人們都愛在生活裏追求它們,這問題別人就算回答了你,你肯定也有一肚子異議,你得先去體驗幾回生活,生活才會告訴你——崖将軍,你以後有機會多去試試這種事行嗎?多做些你過去不會考慮,不會停下腳步來注意的事。”

崖會泉的思維忽然便一分為二。

過去的那個他在惱羞成怒。

他感覺這人話裏話外明示暗示,都在說他“不懂生活”,就算這是實話,被直白的點出來也很難讓人不生氣,他在還未退場的美景裏對沃修發動了人身攻擊。

不過,可能漂亮景色的确對人有一些影響,會微妙的改變人的心境,他的人身攻擊殺傷效果不大,沃修的反應像是在聽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而來自當前時間,清楚自己是在做夢的他在想:“沃修這時候的話有這麽多嗎?”

崖會泉依稀感到了不對,他的夢裏似乎同時交織着兩段回憶,夢擅自幫他把那人不同時期說的話疊在了一起。

同時,他透過夢裏的自己的眼睛,再次回望快要邁入尾聲的景色。

在某一個瞬間,來自當前的崖會泉驀地理解了沃修那時候的話。

微小冰塊成群結隊的聚集在高空,又漂亮的窣窣落下,它們把不期而遇的驚喜奉送到人的感官裏,它們就從微小冰塊變成了鑽石星塵。

意義是人賦予,又由人來感知。

人總會變着辦法給自己多一些希望,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裏期待一份調劑。

“我……”

崖會泉開口,他看着本來眺望海面的沃修側過頭來。

鑽石星塵逐漸被鋪滿海面的金色太陽覆蓋了,陽光追逐海岸一般随浪潮翻湧,又把光慷慨分享到了駐足海灘的人身上,給人虛虛鍍上一層金邊,讓對方原本輪廓分明的五官像開了虛化濾鏡,倏地又看不分明。

“嗯?”沃修在漸漸過于耀眼的光裏應了一聲。

崖會泉想要說什麽,但在已經浮至喉頭的話出口前,他心頭一跳,先一步從過分明亮的光裏感到了不祥,身體快于頭腦的朝前伸手,一把抓住眼前人的手臂。

沃修被他抓住了。

手沒有落空,這讓崖會泉心裏松了兩分,可他一口氣還來不及松完,沃修動了一下。

站在駕駛艙外的人忽然又俯身下來,對方借着他方才抓人時的那點拉力,上身探進了艙室裏。

他下意識地後退,後背又輕輕撞在駕駛椅椅背。

退無可退。

他被抱住了。

“你要是能出去,就多去體驗一點和以往生活不同的東西,行不行?”沃修只比他高不足兩公分,但對方站着從外面探身,一站一坐的姿勢讓崖會泉矮對方一大截,他額頭抵在沃修肩膀,聽見沃修的聲音從上方落下來。

肩膀遮蔽視線,視野被無限壓縮。

然而透過僅有的間隙,崖會泉看見外面金光已經變成紅光,世界被淹沒在熾烈可怖的紅色裏,鋪天蓋地的火紅朝他們容身的小小天地逼壓,駕駛艙的操作臺都變得滾燙。

“噓,沒事的。”

沃修将自己隔在了崖會泉與操作臺之間,他們身量相仿,一個剛好能蓋住另一個。

“你肯定能出去。”沃修說。

他好像被後面的火淬定了型,暫時擁有了一副堅不可摧的鋼鐵之軀。

崖會泉去掰他的手,想把這人掀開,讓他随便滾去找個生态艙逃生艙什麽都行。

可沃修扣着他的手屹然不動。

“滾。”崖會泉說,“滾!誰讓你這麽做了?!”

沃修沒說話。

他安靜下來,讓崖會泉又倏地收聲,所有曾經沒能對這人真正出口的質問都頃刻間咽了回去。

他只叫他的名字。

“……我還在。”半晌後,沃修終于又說話了,他好像低下頭來,将下颌蹭在崖會泉發頂,“我還在——但你現在在做什麽,你就是這麽體驗生活的?不怕我看了心梗嗎?”

這句近似責怪的話就好似當頭一棒,它把崖會泉從快要令人溺斃的夢裏拖了出來。

崖會泉驟然睜眼,他手臂條件反射想去拉住什麽,手指卻只虛虛劃過空氣……又落在了一團溫暖毛茸上。

灼燙褪去了,火光消失了。

世界沒有淹沒進火海,他面前也沒有另一個質問他的人。

他只看見了他的貓。

“喵?”

“……我沒事。”崖會泉伸手捋了一把貓的後背。

他從尚且昏暗的光線判斷出來,這會應該還算早,貓好像對他有些不放心,黑暗裏注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坐起身,被子從胸口滑落腰間,他也沒管,只把貓抱到身前。

崖會泉靜靜抱着貓,他随後脊背有輕微的下彎,在到達某個度時便克制的停止,後背在陰影裏拉出一條不甚分明的弧線。

這天天亮之後,崖會泉先給佩朗翠傳信,他沒有忘記自己昨晚察覺的遺跡模型問題,把關于螺旋長廊的信息缺失問題交給第二翼去查。

随後,崖會泉打開了躺在個人終端“未批閱”區的一份文件,那是關于天災核心環境動态檢測的申請。

為了确保新年之後就該正式起航的項目能順利開展,在年前最後這一周裏,兩方技術人員需要在軍隊的配合支持下先行一步,去天災核心的星區外圍做環境監測,測算一系列數據,确保星區內部狀态穩定。

這種不用進入核心內部的任務,一般交由高層技術員與職階中高級的将官帶隊去就行,不需要最高指揮官本人出馬。

但崖會泉浏覽完文件,他在電子簽名的同時,把自己編進了名單裏,頂替了原本的隊伍第一負責人。

黎旦旦目睹了他做這一切,貓在旁邊甩了一下尾巴,毛發挨上了人的手背。

“這一趟不能帶你。”崖會泉摸摸貓,“只是去到外圍,來回航程加上測算時長,不出意外三四天就能回來。”

黎旦旦的視線在文件标題與人之間轉了一圈。

人說:“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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