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即将 紅玫瑰與白玫瑰,朱砂痣與白月光……

崖會泉和沃修的角色立場不太相同, 兩人的主觀感受理所當然也會有出入。

但總的來說,非常微妙的,在對于“已婚人士崖将軍疑似正在面臨一場道德拷問, 他對待婚姻伴侶黎旦旦仿佛于理有虧”這點上,崖會泉扪心自省,他在少有的空暇裏對比過自己對貓及對人的态度,就心情十分複雜的發現——不太好, 這好像是真的。

和貓結婚完全是一場意外,崖會泉起初對它惱火又無可奈何,為此,還沖登記中心的系統發過一場脾氣,怒噴人家是人工智障,順便陰陽怪氣兼冷嘲熱諷了整個新婚姻法策劃小組, 公開感嘆他們在立法上竟充滿想象力與創造力, 是當代法學界的浪漫空想家, 區區法條研究調整簡直太令這群人屈才了——他們怎麽不全滾去搞文娛創作, 沒準還能出幾個幻想派大家呢?

不過發火歸發火,惱怒歸惱怒,崖會泉的火氣與暴躁, 又全都目标鮮明,精準輸出, 他再怎麽為這樁不得随意解除的婚姻差點氣裂, 有能在罵街出千字長文的不滿,但對于另外一位當事人……不,當事貓,他對黎旦旦本身全無意見,還将這位強行碰瓷他的“小碰瓷犯”接回家好生招待。

口頭說着“我不陪你玩”, 結果他給貓買了一個小倉庫的貓玩具與貓零食。

一本正經聲明“我也不會養貓”,結果百裏整理的三位數頁碼的資料,他也全都抽空看完了。

并且他還是一面嘀咕着“這些人是把養貓當養祖宗麽”,另一面不知不覺間,崖會泉幹的其實就也是在拿黎旦旦當小祖宗的事,和他曾嗤之以鼻過的“貓奴群體”大差不離,行徑上難分伯仲。

然而崖會泉又一直很清楚黎旦旦只是他的貓。

他又不是變态,不會真的将一只貓看做自己的結婚對象。

結婚過去從不在他的人生考量當中,往前倒推,他人口中玄妙而不可言的“愛情”,對崖會泉來說,就也僅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意象——他知道這東西客觀存在,并被他人歌頌與追逐,古往今來,有無數人為它前赴後繼,為它欲生欲死,把它作為人生所必須體會的情感類目之一。

但這都同他沒什麽關系。

如果說情感是一顆種子,每個人的種子都會經歷生根發芽,抽條生長這個階段,最後長成一棵支撐這個人內心世界的大樹,延伸出去的每一條小枝丫上都沉沉墜着這個人的親密關系、堅臻信仰、美好過往等精神小果實,枝條展向他還有無限可能的未來,它們彙聚在一塊,就凝結成了他精神力量的核心,是能夠不斷讓他在人生裏一往無前的源動力。

那麽崖會泉的這棵樹,可能有點“先天不良”,它從還是種子起就營養缺失,後續生長時也漏着空,始終欠缺一部分的養分滋養,所以最終,他的樹長成一棵詭異的歪脖子樹,僅有局部枝葉繁茂,轉一個角度看就能發覺它大片荒蕪,十分其貌不揚。

“愛情”,就是崖會泉的樹上光禿着的那一部分。

再從“愛情”往前推,去細究他人生裏是否曾出現暧昧,意動、片刻的想要靠誰更近一點等微小環節……

到了這一步,記憶就像是被浪潮反複沖刷過的海岸,柔軟沙礫裏原來悄悄藏着被埋下的漂亮彩貝與小星石。

崖會泉在反複被喚起的回憶裏,在夢境裏靜靜回溯過它們,他默不作聲沿着時間線往回走,發現他本以為枯死的枝幹下竟有生機,它們曾暗暗蓄積過力量,一點又一點的綠意小心在枝杈上冒頭,怯生生往外面的陌生世界張望。

它們可能誕生在一只遞過來的手背後。

可能萌發在那些無可奈何又帶了真心的問候。

還可能是悄然點綴在誰幫忙支撐了一把的掌心、融在靠近的一片體溫。出沒在鑽石星塵的熠熠光輝裏。

……可它們又實在太小了。

外面的世界很大,一丁點試探性的綠很難引起注意,尤其它們積攢的力量還沒施展出來,也還沒能真正發芽。

所有這些星星點點的痕跡來不及彙成靜流,淌過一無所覺的人木鈍的胸口,它們就随着另一人的消逝而又悄悄死去了。

崖會泉能有什麽辦法呢,他掌控自己的命運都已經很不容易,他費了很大的功夫,還要借着一點時運,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能夠讓自己尚算立足一個不用再仰誰鼻息,行事相對自由的區域。

對于來自外界的,由別人給他的東西,他就實在欠缺那麽一點掌控力,不知道該怎麽去把別人的命運也一并兼顧過來,去強求命運這個鬼玩意要眷顧他人,去強行接上他人中斷的生命軌跡了。

他做不了什麽。

他也後知後覺的太晚了。

所以後來,盡管只要他想,去解除一樁本就只是意外事故的婚姻也沒那麽難,手握實權的崖上将能夠應付傻逼政策牽帶出的麻煩,他在能全身而退的同時,估摸着還能再公開羞辱新婚姻法一回,去逞一貫兇名的怼天怼地。

可習慣性做好了解除方案與應急備案的他那時對着屏幕,在夜色裏坐了一會,他手指撫弄過面前趴着呼呼大睡的奶貓的絨毛。

他想:“算了。”

把位置特意空出來留給誰?有意義嗎?

如果位置空着也毫無意義可言,他沒有自覺非得到不可、想讓對方填空的人,那把這位置給貓占着,還能順便減少別人打他婚姻主意的麻煩,不是更好嗎?

于是崖會泉最終收了手,他把黎旦旦僅當做自己的貓,後來當做他家新增且十足重要的一員。

婚姻的頭銜給貓占了就占了,他不把這事當真,也不在意這個。

結果誰知世事如此無常——

有個官方蓋章死亡,他也親眼看見湮沒火海的人詐屍了!

沃修做仰卧起坐一般從天災核心的遺址裏彈出來,活蹦亂跳的把震驚和猝不及防糊了崖會泉一臉,連帶着枯死的枝杈與綠意都仿佛“梅開二度”,在這個人帶來的熱與光下又默默煥發了生機,開始探頭探腦。

崖會泉起先一邊懷疑一邊驚愕,後來懷疑與驚愕解除,他勉強适應了“沃修确實死而複生”這件事。礙于他比較愛折騰自我的天性,照理說,真正見了這人,他反倒應該開始克制,會仔細先把那些他自己都還說不清的東西收起來,拘謹觀察一陣,再慢慢琢磨內心想法,最後做好了風險評估與後備方案,再慎之又慎地去試探……

可照理說是照理說,崖會泉實際上應對沃修全憑直覺本能,而他的直覺與本能又顯然都不怎麽靠譜。

沃修不知怎麽主動走得更近,那人的小動作和口頭調笑遠比從前更多,崖會泉起先還覺得這樣的沃修難以招架,第一反應想躲。

但他嘗試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發現直覺說:“你等等,要不別跑了,先試試。”

崖會泉往往只掙紮了一瞬,便還是聽從內心,再怎麽如臨大敵也停在原地沒躲。

……然後他就真适應了,發現其實也還行。

稀裏糊塗,他好像就已經飛快習慣這人的撩閑,不僅無縫銜接着當初的相處模式,他和沃修還經歷了一場“模式升級”,并且大有繼續升級的趨勢。

……再然後他猛然想起來自己好像是個已婚人士。

第一回 把黎旦旦拖到身邊,拿貓當給沃修打電話的理由時,崖會泉還沒覺出哪裏不對。

第二回 ,也就是他對沃修承諾會帶貓參加慶祝會,想要滿足人看貓期待的這天,法律上已婚的将軍回家後看着他的貓,他一如往常收到貓的歡迎,被黎旦旦蹭蹭抱抱,他默默抱着貓,就忽然開始思考一個涉及家庭倫理的凝重問題——

他現在這樣,算……傳說中的精神出軌麽?

崖将軍被自己的揣摩震撼了一臉,甚至有點不敢直視他的貓。

“我更傾向于換個說法,少爺。”獲悉了主人煩惱的電子管家公允地說,百裏通過咖啡機豎起機械臂,“您是正身處一個古地球時期的人們就十分喜愛探讨的感情難題裏,在面臨一個‘白月光與朱砂痣’,‘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問題。”

崖會泉實在病急亂投醫,他對百裏的分析“嗯”了一聲,靠在自家的小吧臺前,一側肩膀倚着吧臺旁的镂空陳列櫃。

“所以。”與AI談心的崖先生問,“你還能分析出什麽?能通過你的數據庫生成個基礎方案,找找類似案例嗎?”

“我找到的案例恐怕都不容樂觀。”百裏說,“在我能夠檢索到的六位數的關聯詞條裏,目前可知,在相似的情感狀況下,一般當事人要麽是在紅白玫瑰間搖擺不定,最終成為一個被蓋上‘優柔寡斷’标簽的渣男,要麽,對方便是為了白月光傷害朱砂痣,演變出一系列三角關系的愛恨糾葛,再要麽,這裏還會出現一種比較極端的結果——”

人工智能竟然也學會賣關子,百裏在“極端結果”前停了停。

崖會泉正要喝水,他嘴唇都已貼上杯口,就着叼着杯沿的姿勢擡眼,從被杯子輕輕壓着的唇下出聲:“什麽結果?”

“由于當事人過于糾結遲疑,舉棋不定,所以最終,白月光與朱砂痣齊齊看清了他的糟糕本質,紅白玫瑰也不再有興趣為同一個渣滓付出真心,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有一定幾率白月光會與朱砂痣在一起,紅白玫瑰從此相攜美麗,他們将在抛棄主人公後獲得圓滿安定。”

崖會泉:“……”

崖會泉又說:“……你的獨立生成方案呢?”

“很抱歉,少爺。”百裏說,“出于私心,我希望您能獲得快樂,能夠在生活裏總是得償所願,但同時我也希望您對黎先生公平,希望黎先生一切都好,希望這個家的每位成員都安穩順遂。”

電子管家言下之意即是——

不好意思,生成不了,該項任務難度過高,請不要過分為難一臺無辜的人工智能。

崖會泉并沒有收到什麽有實際性的幫助,和百裏聊完天甚至讓人心情更堵,他靠在裝飾櫃邊跟吧臺上的小咖啡機大眼瞪……沒眼片刻,完全沒話好說,只好一口氣把杯子裏的水都悶頭喝了,将水杯放回吧臺時沒好氣地伸手,敲了咖啡機頂蓋一把。

“幸好你是個家政人工智能。”崖會泉說,“你要是去當情感咨詢人工智能,我看生産廠家一年倒賠兩千萬,銷售額還趕不上顧客的精神損失索賠額。”

百裏頓覺自己收到了來自主人的機身攻擊,有心想長篇大論的同人理論一下,捍衛他的情感模塊實則也性能十分優越的事實。

不過崖會泉直接發動了裝聾作啞技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穿一身家居服也能插兜走出酷炫的氣場,人滿面愛答不理地走了。

黎旦旦全程沒有參與這次談話,貓在談話發生時,又偷溜去了衛生間,沃修處理了一份不能拖延的加急文件,等他重新變貓又溜出來,崖會泉還以為黎旦旦方才是自己去玩了,一人一貓隔着一段走廊的距離驟然相遇,各自占據走道一頭,都有點心虛,又由于都心虛到了一塊去,他們誰也沒發覺對方竟也在心虛。

“……過來。”崖會泉在走廊這頭略微彎下腰,朝黎旦旦張開手。

“喵。”黎旦旦迅速應答,撒開四只爪子趕快跑過去。

一人一貓“其樂融融”地上樓進了卧室。

崖會泉盡量裝作不在意百裏的舉例,仿佛和百裏的“堵心式談心”沒對他造成影響。

但顯然,有些客觀存在的東西,就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會憑空消失。

崖會泉在慶祝宴會前的那個晚上一連做了兩個怪夢。

第一個,是他順利帶黎旦旦去到了第二日的宴會場,也把黎旦旦終于介紹給了沃修。

沃修看見黎旦旦,果然十分喜歡,露出了期待獲得滿足的愉快笑容,還很自來熟地把貓從崖會泉手裏接了過去,高高興興說:“它叫黎旦旦對嗎?”

崖會泉覺得那笑容有點晃眼睛,他心神不寧“嗯”一聲,發現沃修沒有對自己的取名水平提出任何質疑,還繼續高興地說:“好名字!”

老實說,那是從崖将軍給貓取名以來,頭回聽見他人誇“黎旦旦”這個名字好,讓他一時愣在原地,回過神後進一步心緒不寧,感覺沃修從“晃眼睛”發展到了晃他人心靈的地步。

“它叫這名字是因為……”崖會泉在夢裏,恐怕比他在現實中要更坦誠一點,他忍不住就想把黎旦旦的名字由來說出去。

不過很快,他就又在夢裏意識到不對,讓他沒把話說完的原因是沃修的奇怪反應——沃修完全不看他,從接過貓起,對方就一直在全神貫注地看貓,那句“好名字”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在誇崖會泉取得好,而是在對方喜歡黎旦旦的基礎上,黎旦旦有的名字就當然也是“好名字”。

崖會泉直覺不對,他亂七八糟搖晃的腦子忽然穩定下來,讓他能夠更客觀理性地觀察眼前一幕。

沃修自顧自抱着貓撸了一會,黎旦旦也在對方手下甜蜜地呼嚕呼嚕,完全不認生,還對沃修的服務很是受用。

崖會泉開始覺得不好,毫無來由的危機感逼靠過來,讓他眼皮一跳。

“抱好了嗎?”崖會泉聽見自己說,他朝前伸手,“還給我吧,你……”

沃修卻一個錯步,讓開了崖會泉伸出的手,

“你的貓真的很好。”沃修抱着黎旦旦遠離崖會泉,面上還挂着快樂的笑容,嘴上卻十分土匪地說,“他現在是我的了。”

崖會泉難以置信:“什麽?”

“你看。”沃修說,“它好喜歡我,現在它也不想回到你身邊了,我們倆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崖會泉迅速去看黎旦旦,發現黎旦旦好整以暇地趴在沃修懷裏,見他望過去,貓就還貼着沃修的胸膛直起身體,湊到沃修的下颌旁給了對方一個親親。

黎旦旦說:“喵喵。”

聽着就像在說“沒錯”。

就這麽,在崖會泉的注視下,黎旦旦跟沃修跑了,他木在原地,從思維到身軀都被打擊得僵硬無比,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要去追,沃修這個小王八蛋仗着腿長,跑起來也飛快,黎旦旦更是個小沒良心,撒開四肢跟在沃修腳邊飛奔——連聽到崖會泉喊它名字都不理,貓耳朵都沒往後轉一下!

崖會泉在夢裏追得筋疲力盡,醒來的剎那都感覺自己還在追趕,滿腦子“我的貓!”。

他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把旁邊的黎旦旦吓了好大一跳。

“喵喵喵!”黎旦旦緊張地四肢并用扒上人,第一反應是檢查人的腦袋,擔心是以前的後遺症又發作了,随後,貓确定人沒有頭疼,驚醒原因似乎并非病痛發作,他繞着崖會泉轉了一圈,把自己貼在對方急促跳動的心口上,用自己暖烘烘的體溫去安撫這人簡直有點劇烈的胸膛起伏。

“喵?”

沃修只能大致推斷出人是做了噩夢,他力所能及地哄着對方。

好一陣,崖會泉只是把黎旦旦默默抱緊,又把貓雙手掂着前爪帶到面前仔細查看。

“……你不能随便就跟人跑了,知道嗎?”崖會泉看了半天後說。

貓跟他對視,完全莫名其妙。

不過完全莫名其妙,也不妨礙沃修知道這裏有個人還需要更多一點的安慰,他仔細抱住對方,尾巴有節律地緩緩拍着崖會泉手背。

崖會泉緩緩放松下來,他收着貓的安慰,還隐約嘀咕了一句“小沒良心”,實在很沒道理,還好黎旦旦只疑惑地轉了一下耳朵,并不跟人計較。

第二個怪夢是在快天亮時來的,崖會泉發現夢裏的貓也回到了自己懷裏,而沃修站在他兩步開外。

崖會泉看見沃修時就條件反射把黎旦旦抱得更緊,唯恐這個“夢中沃修”再度上演光天化日下搶貓的一幕。

但不曾想,上個夢裏還十分關注黎旦旦的沃修,這回卻看也沒看貓一眼,只看着崖會泉。

“你選擇了貓,對嗎?”沃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說,眼神還莫名有些沉重。

崖會泉還在反應這是哪一出,劇情怎麽就變了,對面,沃修就像已自行理解了他的沉默,從他“沉默不語”的回應中解讀出了什麽。

“我知道了。”沃修又點一下頭,仿佛一個傷心的夢裏人,他緩緩轉身,把孤獨的背影留給抱着黎旦旦的崖會泉。

他就這麽邁開步子,獨自往遠處走了。

崖會泉:“……”

劇情截然不同的兩個夢裏,崖将軍前一個在狂追他的貓,後一個在帶着貓追人,他這一晚可以說是過得既跌宕起伏又辛苦,是人分明躺在床上,實際運動距離不超出一平米,可第二天醒來,卻比連夜出門跑了一趟環城馬拉松還累。

并且他個人終端裏的行程表和百裏都還傾情提醒他——

慶祝宴會的日子到了。

“我有一種預感。”百裏在送崖會泉出門時說,“您的這一天将過得意義非凡,有許多新奇又充滿挑戰性的事在等待着您去體驗,您會收獲頗豐的。”

“你什麽時候還具備詛咒功能了?”崖會泉心累地說,“你別當電子管家了,我給你報個班,你改行去當電子神棍吧。”

“我是在對您送上美好祝福。”百裏強調。

人拉着臉,抱着打了領結的貓鑽進車裏,懶得理這祝福說得跟詛咒似的人工智能了。

“請慢走,您和黎先生路上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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