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霍格沃茨的生活就是這麽令人驚訝的一帆風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為來到這裏所付出的代價，可跟現在的收獲比起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瞬間顯得無比渺小。

可事情總是會過去的，不是嗎？

童年的我，如同被禁锢在金絲籠中。拉文克勞大宅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而這個世界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歡我，以致于讓我無時無刻不活在憂懼之下。母親是我唯一的神明，卻不能拯救我。我對于學校的向往，純粹是為了逃離監獄。但霍格沃茨的美好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并不是所有人都讨厭我，而我也沒必要卑躬屈膝地去使人滿意。詫異、驚喜之後，我終于意識到，也許這才是生活原本的模樣。短短半個學期過去，我就深深地愛上了這裏。于是，當所有新生都在期盼第一個聖誕節的時候，我卻愁眉不展。因為他們都有值得想念的家和值得擁抱的家人，而我沒有。

你可以理解那種明明極其不想做某件事，卻扭扭妮妮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小女孩心态嗎？明明打心眼裏不想回家過聖誕節，卻怎麽也無法向母親開口。所以，你可以想象到，當我不得不踏上回家的旅程的時候，心裏是多麽抑郁。

我帶着一身榮光回到了特威德山谷，但推開大門的一剎那，陰翳的過往又像墨水般氤氲在腦海。我努力站直身體，試圖擺脫謙卑的姿态，卻無可奈何地發現自己再一次變得提心吊膽、小心翼翼。

“我回來了，”對着客廳裏的人說，鼓起勇氣平視他們的眼睛。

“喲，海蓮娜也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會留校過聖誕節，”雷克斯叔叔說。我卻總覺着他話裏有話。

“聖誕節應該是和家人一起度過，為什麽要留校？”阿爾傑在我身後不滿地說道。

“當然當然，”哈瑞斯叔叔用一種息事寧人的口吻說，移開視線了，“和家人在一起。”

家人？我差點嗤之以鼻，從他們口中冒出這個詞讓我覺得無比滑稽，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嗎？

“不要管他們了，上去吧，”阿爾傑催促道。

我點點頭，拎起箱子頭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說，半年沒有見面了，你們就不能友好點嗎？”

“阿爾傑，我想，還輪不到我弟弟來教訓我。”雷克斯懶洋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以為我們已經友好很多了？”哈瑞斯不以為然地說。

我砰地一聲關上房門，隔絕所有聲音。

“在學校的第一個學期過得怎麽樣？”晚飯的餐桌上，外祖父粗聲粗氣地問。

“很好，學校很好，同學也很好，”我生硬地回答。

“功課還跟得上嗎？”

跟得上？在他們眼中我就是這樣的水平嗎？

“功課很容易，基本沒什麽費力的地方，”我咕哝着說。

“那很正常，一年級本身也就學點簡單的東西。你母親小的時候這些東西幾乎都是無師自通的。”

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海蓮娜各個課程學得都很出色，連斯萊特林教授的評價都很高，我都聽說了，”阿爾傑努力活躍着氣氛。他也在霍格沃茨，但是已經快畢業了。

“各個課程？”外祖父皺起眉，“我怎麽聽說你的魔咒學好像有點吃力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如果不是母親親自教魔咒課，恐怕也不會這樣，誰讓拉文克勞教授從來都不給我高分呢？而且，就算是這樣，我的魔咒學很“吃力”嗎？我氣得有些胸悶。

“其實……還好，”我咬着牙說。

“你們聽說了嗎？在小漢格頓又發生一起麻瓜襲擊巫師事件，不過還好，沒有人受傷。”母親扯開了話題。

“是嗎？是哪一家，我們認識嗎？”

“是……”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他們終于不再讨論我的學習。我保持着沉默，一直到晚餐結束。

和家人打交道簡直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我躺在床上的時候，這樣悶悶不樂地想。他們總是看不起我，認為我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成，什麽都是比不上我光芒萬丈的母親。就算我做出點什麽事情，那也不不過是來自她的遺傳罷了。有這樣的母親，究竟是光環還是陰影？生在拉文克勞家，到底是祝福還是詛咒？我思索着這些，卻得不到答案。唯一的結論是，我必須要做出點什麽事情來證明自己，我不止要成為母親那樣的人，我還要超越她，比拉文克勞家的所有人都更傑出、更著名。

當我以成年人的眼光再回顧童年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也許這些都是他表達對晚輩關照的一種方式，也許他已經在善意地提醒我不要太過驕狂。只是我的外祖父真的不善于做這類的事情，以至一切關懷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都帶上責備的語氣。

誰都沒有做錯什麽，只是當年的我們都以錯誤的方式揣測了對方的心意。

－－－－－－

漫天的雪花從窗外飛過。蜿蜒的特威德凝固成一條冰河，掩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與茫茫的大地融為一體。

世人皆以河流比喻時間，我卻覺得這個比喻十分荒謬。河水可以凍結，而時光卻永不止步。怎麽能用流水來比喻時間呢？

我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的時候就喜歡胡思亂想，因為在家的時候我除了胡思亂想實在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大雪紛飛的聖誕節該是多麽有氣氛，可是在我卻只感受到無孔不入的寂寥，因為這個家真的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地方。

真的一點都沒有嗎？我打了一個激靈，仿佛是有雪花落進脖子裏一樣。

我飛快地打開箱子，翻出已經許久不用的厚圍巾和手套，跑下樓梯。胡亂穿上外套，披上鬥篷，不顧客廳裏雷克斯叔叔詫異的目光，頂着漫天大雪沖出了家門。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跋涉着，迫切地想要找到那個地方，卻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些什麽。早一點晚一點會有分別嗎？

樹還是那些樹，什麽都沒有變過。枝條繁繁密密地交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隐蔽的天然屏障。即使換了一個季節，我依舊可以認出，這就是我當時引以為傲的“秘密基地”。我的快樂和悲傷都隐藏在這個地方，只和一個人分享。

我站在空白的雪地上，喘着粗氣。幹幹淨淨的雪地上只有一行腳印，就是從我來的地方。也就是說，這個冬天，除了我還沒有別人來過這裏。盡管早就知道了這個結局，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陣的失落。我記得我和他說過，我有假期，我有聖誕節，我會回來，可是他沒有等我。

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呼出的白氣迅速地消散在風裏。我慢慢地走了一圈，撫摸着那些幹燥而冰冷的樹幹。回憶起我們一起摘漿果，收集羽毛的日子。我在想念他，但是他可能已經忘記了我。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那個麻瓜男孩的了解非常非常少。我只知道他是個很善良的人，他家住在下游的麻瓜村莊，他媽媽喜歡那種金色的野花。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因為我們只是偶然地相遇在那個盛夏。

冬天的風很冷。我系緊圍巾默默回到了家裏。阿爾傑擔心地問我出去幹什麽了，我聳聳肩，沒有說話。

我坐在床的邊緣，脫下已經有點潮濕的圍巾和手套。鏡子裏的自己臉被凍得紅紅的，頭頂上還殘留着沒有化掉的雪花。他可能只是在家過聖誕節而已，誰會在大雪天跑出來呢？我努力提起一點精神，告訴自己不要放棄。但是事實卻是，我一次次地在雪地裏等待，甚至冒險偷偷跑到下游的村莊裏都沒有找到他。那個冬天，甚至于之後的很多個春天、夏天、秋天……我都沒見到那個不知名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