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贈花

茯苓這日在房裏蕩秋千,又嫌秋千架單調,問小南:“哪裏采些香花香草來,先時咱們家裏的秋千架上纏的什麽來着?”

小南答:“咱們家裏纏的融風草,并些夕顏花、丹陽花,數丹陽花最好,又香又美,纏上最好看。”

“丹陽花……”茯苓重複着:“丹陽花難得,只怕表哥這裏沒有。”她這麽想着,從秋千架上跳下來,拍拍手說:“那也未可知,我去問問表哥,讓他帶我去尋一尋。”

說話間便往空拂殿的內殿走去,迎面正碰上要出門的重霄,茯苓湊上前來趕着問他:“表哥,你又出門麽?去哪裏?帶我一起去可好?”

重霄本是怕他表妹聒噪,趁着她沒找上門來要出去躲清靜,不曾想半道上被抓個正着。他微不可查的向後退了半步,說:“沉洲怎麽沒帶你出去玩去?你房裏的秋千架可裝好了不曾?”

他說起秋千架,茯苓想起來找他的目的,叽叽喳喳的問起:“正是為了秋千架呢,表哥你們這裏可有丹陽花,你看我這秋千上光禿禿的,需得裝飾些花草才好,你帶我去尋些來。”

丹陽花!他的世界裏多得是兇獸生殺,惡靈虐妖,只花草樹木上他着實見識淺。此時他瞟了眼回廊盡頭,敷衍說:“一會兒叫沉洲陪你找找,附近小山也盡可去看看,總能找得到的。茯苓,現下我得去見一個要緊的人,耽擱不得,或許回來時還可給你帶些花草來。”

“真的?”茯苓将信将疑。

“真的。”重霄見她微微松手,抓住時機,先走了。

聽見身後的茯苓同婢女說:“你看,表哥答應給我帶丹陽花回來呢。”他在心裏嘆息,也不知這茯苓要住到幾時才肯回家,他這樣食言總是不太好的吧。

未緩因為昨日神君并未如約前來,也覺得自己有點想多了,神君日理萬機,哪裏會把這樣的了了小戲當真。盡管如此,早起自己也不知為何,先備了棋盤在那兒。竹栖出門前提醒她:“你今天可別忘了,二師父問完了課業,就帶我們往大殿上幫忙去,師嬸兒叫你也來呢,岩娘也來的。”

未緩點點頭,瞟了眼南窗下,看着竹栖卷着書冊出門去了。

神君來時,未緩正換了衣裳從東屋裏走出來,這一間東廂是客師叔特地辟出來留着她每年來住的,原來的小窗不夠明亮,專門改擴成兩排長窗,窗格也要大的、疏朗的,為着她眼神不好,要處處透光才能看得清。未緩常常想,她師父那樣處處不着調的,竟能交到客師叔這樣的好友,真是一樁奇事。

今日因為要去幫忙布置大殿,她特地換身簡短的衣裳,方便活動。才拉開房門,就看到神君來了,正坐在南窗下。此時擡頭看着她,她難得的有點局促,向他施了禮,走近幾步擡手寫着向他解釋:今日不能下棋了,大師父叫去正殿幫忙,對弈之事只能改天。

重霄看了,才想起來,過兩日正是禮祭之日,他經年不在,沒操過這些心,父親留下的舊人果然都是好的。他點了點頭,沒說話,一枚黑子拈在手裏,忽然偏身向未緩身後看着。

未緩出來時沒來得及掩上房門,她順着他的眼神,回頭看過去,她房中的茶桌上,擺着一捧她帶來的丹陽花,此時暑熱還未上來,花瓣有幾朵是淺藍色,有幾朵泛着點淡青,栗色的枝葉襯着,其實不大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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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緩看到神君起身走過來,問她說:“你房裏的是丹陽花麽?”他實在拿不準。

未緩點點頭。

重霄越過她肩頭向她房裏又看了一眼,也有點斟酌,向未緩道:“你看,可否送我兩支?”他想了想又解釋:“我答應了一個人,給她帶花回去。”

哦,未緩看着神君那點欲言又止的表情,生出些替他為難的心來,趕緊回身進去,把整捧花都拿給他,大氣的寫給他說:既是送人,一兩支怎麽行,這一束才勉強可看。

重霄接過來拿在手裏,看她微微揚起的唇角,開口道:“聽說丹陽花不易得,哪天我若得見,再回贈給你。”是道謝的意思。

未緩客氣的搖了搖頭,請他不必放在心上。繼而看他拿着那捧花,翩然走過了竹橋。

重霄攜着丹陽花走在回廊上,廊檐外面有千竿修竹,碧瑩瑩一片,簌簌風動。晨風吹起他的衣袖,花香逸出,嗯,他想,這丹陽花香果然是好的,有一點像,像書廬南窗下的氣息……

未緩這裏,神君剛走,客師嬸兒就進來了,看見未緩正梳頭發,走上來給她幫忙,又看了看她身上換的衣裳。

不滿的教導她:“怎麽好好的,換了短衫呢,不要學那些個裝俏皮的,姑娘家要尊重,需得時時穿着長裙才顯氣度。”

未緩向來知道師嬸兒最疼她,露着笑臉向她比劃說:竹栖也穿着短衫呢,幹活方便,我偶爾穿一次,這不是要去大殿幫忙嘛,師嬸兒看,我頭發也要梳起來些,省得幹活兒時擋着眼睛。

客師嬸兒看着,嗔怪的瞪她一眼,手上卻麻利兒的給她把鬓邊的長發編起小辮子梳上去,一邊朝她臉上端詳着,倒是梳上去了顯清爽,是夏日裏該有的裝扮。一邊又說:“竹栖那泥猴子,你該看着她些,倒讓她帶壞了你了。大殿上也沒什麽要緊事非要你幫忙的,不過是你大師兄說,叫你去給匾額上的字描金罷了,旁的事人多着呢,不用你伸手。”

未緩聽着,樂呵呵的笑看着師嬸兒,其實她心裏在想,這點上還是師父說的對些,師父教她凡事要多動手,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是個手腳勤快的人,并不愛閑看着,況且自己動手樂趣多呀。

師嬸兒偏愛她,所以失了立場的,她懂得。嘻嘻笑着,看見師嬸兒回頭來瞄了她一眼,說她:“笑什麽?不準這樣傻笑,顯得不聰明。”

她趕緊收起笑容來,跟着出了門。

她們走到正殿時,裏面衆人正忙着。竹游騰着一團小雲在正中央擦拭吊在天頂上的大燭臺,大概經年未清理了,未緩擡頭看時,正看見他那朵雲團上灰撲撲的,不禁繞開道躲遠些。

沉洲見未緩走來,把給她把預備好的金沙墨汁,并幾支要用到粗細毫筆都拿出來擺在那兒。客師叔從旁走過來叮囑了幾句,便同師嬸兒一起忙別的去。未緩起筆時看到大師傅正從側門走進來。

她沉下心,認真描那一塊兒大匾上的字,彎腰俯身,幾縷發絲滑下來,露出一段白皙纖細的後頸。

他們各自忙各自的,大師父偶有指揮,香爐燭臺燈盞莫擺錯了位置,一切都按老神尊在時的規制來,錯不得。

未緩自在一側,她的世界是無人之境,萬事不在她眼裏。神君來時她正起身倒換金墨,一次不能多倒,多了容易凝結,寫出來的字就不亮了。她窄袖輕便,伸手靈巧。神君走上臺階,遠遠看到她的背影。

“神君來了。”大師父也跟着站上臺階來,正擋在重霄視線前,他擡手作禮,規規矩矩。

“大師父!”重霄回禮,他仍是幼時稱呼,多少年來沒變過。他同時微微偏了偏身,視線從大師父肩頭穿過。

“我等在做禮祭前的準備,神君可是要查看一二?”大師父畢恭畢敬,也跟着偏了偏身,務必把那頭未緩的背影擋嚴實了,切不可叫神君看全。

重霄瞥了眼白發白須的大師父,想了一瞬,索性上前一步,逼得大師父倒退一步,險些要摔倒,他一伸手,把他順勢拉到一旁去,向他道:“大師父辛苦,查看就不必了,我略站站就走。”

“哦哦,神君,”大師父驚魂未定,低頭只顧看着腳下:“看吧,随便看随便看。”

重霄向前行出一步去,低聲問道:“那邊描金的那位是?”

“哦,是,是下面曹夕山宗明的小徒兒未緩,”大師父一說起未緩,就忍不住吭哧吭哧,說完就想着要着意美化美化未緩,也捎帶手替自己描補描補,道:“這孩子最是聰明守分知進退,可惜了先天不全,又聾又啞,真是可憐見兒的……”

他還想說什麽,被神君回頭來一眼,瞪得沒能說下去,額頭上冒出一層虛汗來。他揣着一顆抖抖索索的心,陪着神君在臺階上站着,看着那邊又聾又啞的可憐見兒擡手寫字,手腕上挂着神君找不到的寶貝……

“哎呦!”一聲尖利的驚叫聲劃破大殿裏端和的氣氛,茯苓不知何時也到正殿來了,他們這側門下來就是三層臺階,叫人猝不及防與別處不同,公主大約跑得太急沒在意下面,一腳踏空,摔在側門旁邊,這會子正趴着哭……

衆人都圍過去,看見小南把茯苓扶着,扶不起來,急得一疊聲在問:“摔在哪裏了,怎麽樣了?”

茯苓半趴着,大概也怕丢臉,不肯起來,捂着眼睛嚎啕大哭,嘴裏嗚嗚咽咽的叫着:“表哥,表哥。”

重霄本是原地站着,打算在外圍看個熱鬧,不想被點了名,不得不走過去照看照看。

“摔在哪兒了?要緊麽?”他慢吞吞走過去,詢問一句。

茯苓搓着眼睛指了指右腳,“這裏,要緊,站不起來了。”她哭哭啼啼。

衆人都吸着氣,睜圓了發亮的眼睛等着看這一出兄妹情深的好戲。神君擡頭瞧了一眼這群袖手旁觀的人,嘆了口氣,俯身把茯苓抱起來,大踏步的登上側門,回空拂殿去。

未緩是聽不見動靜的,若是茯苓在未緩跟前跌上一跤,就算她叫破喉嚨也沒什麽用。要不是竹栖拉她,她還在沉心寫字。等她回頭看時,好戲已經結束了,只看到大殿側門邊擁着兩排人,都伸長了脖子往外看着,她順着也看過去,正看到神君抱着茯苓走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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