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暗示

翌日清晨,在客終是放心不下,他借口送回未緩的月石,進到神君寝殿來看她。可惜不巧的很,他進殿時,看到大師父也在,他正獨個兒坐在茶桌邊,面色凝重。

見到在客和他手上拿着的月石與凝珠,他沉默着一言未發。他是特來請神君的示下,關于如何處置千秋媞和那半只鬼魅的,不過重霄似乎忙着照看未緩脫不開身,只剛坐下尚未說話,裏間略有動靜,他便立時起身又進去了。

等他再出來時正看到在客立在桌邊,他擡了擡手示意他坐。聽見他開口詢問道:“緩兒她,現下怎麽樣了?”

“不妨,正在好轉過來。”重霄說,垂眸看了看在客手上的東西,并不多言的伸手接了過來。

聽到未緩漸漸好轉,沒有大礙,大師父也心裏松了口氣,他這一把年紀裏管了許多人許多事,卻偏偏管不好這個小五,從前是錯,現在還是錯;他眼看着這小五陷在一個情字裏,越走越遠,再也回不了頭。

“神君,老夫有錯……”他說着要站起身來。

“大師父!”重霄擡手按住了他,“人心難禦,便是有錯也不在大師父一人身上,不必自責。”

大師父垂首,仍是難過,他低沉道:“昨夜已将這害群之馬囚在篇遇殿裏,還請神君處置。”

重霄沉下臉來,并未多想,也像是早已想好,聲色如刃:“逐回極淵之境,永世不得出。”

“是。”大師父點着頭起身領命而去,他其實來時已有所預料,神君并未要了她性命,已是多有退讓、顧及了他們上一輩人的顏面的,很好,老神尊果然生得一位好公子。他跨出殿門時欣慰的想着。

重霄與在客兩人目送大師父出門,在客轉頭來懇切道:“神君,緩兒蜂毒未消,容我進去看看她。”

重霄沉吟了片刻,起身來引他進到內殿去。床帳已挂起,重霄特地讓到一旁,在客立在床榻邊,看了看未緩氣色,雖然臉色青白仍舊不大好,但呼吸平穩均勻,看上去并不特別痛苦。

他凝神看着,微微嘆了口氣,聽見重霄向他道:“在客師父放心,我會仔細照看她。”

他擡頭來與他對視一眼,略站了一站,沒有再說話,回身退了出去。

未緩醒來是在第三天的清晨,殿內仍有些長夜留下的昏昏然,一片寂靜,重霄靠在床頭上閉一閉眼,一手仍握着她右手。她睜開眼睛的一瞬,看到一片銀灰的帳頂,異常的清晰,卻也陌生得不知身在何處。

她重又閉上眼睛,努力的回想着,清醒的最後一刻,似乎看到他來,他飛來伸手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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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熟悉的微弱的痛感襲來,她不自知的動了動手指。靠坐在床頭的重霄立時醒轉,他馬上俯身來看她身上,一手握緊了她手指,并沒有特別的疼痛傳來,他疑心她是哪裏不适,是那處心口上的刀傷麽?他緊張的想着,伸手要去拉開她交領查看。

未緩無聲的睜着眼睛始終看着他,看他伸手來觸到她頸間皮膚,他指面溫熱,劃過她領口露出的一截鎖骨。然而她眼睛雖看着,腦子卻并沒能跟上,還在想着,真的是他!

他這樣被她看着,忽然擡頭,發現她正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明晃晃的看着他扯開她領口。他驀然僵住了,她醒了,何時醒的?我……

他一時慌了神兒,撫在她肩頭的手停在那兒,同她對視着,他想他該怎麽解釋呢,他這是在……

然而他真是多慮了,未緩仍舊遲鈍着,在一心想着他終于來救她了,她那時實在沒有辦法,把手伸進那白瓷罐子的時候,心裏也怕得很,被那毒蜂刺中時也痛得錐心刺骨,像被人當胸插了一劍,直剜進心裏去。

她努力的睜大了眼睛,看清他眉目,用力的擡起手臂來,要抱住他;重霄忽然看到她費力的伸出兩手來,他欠身貼近了她,被她抱住後頸的一刻,他一顆心都要為她化開了。他馬上收緊了手臂把她摟在胸前,沒錯,她就是他的了,從此以後,有他在,誰也別想再傷害她。

他貼在她鬓邊,聞到她耳後溫香氣息,眷戀的想多抱一會兒,忽然又怕她吃力,挪過手來托在她腦後,輕輕把她放回枕上,伸手替她理了理長發,前一刻的局促換了此時滿心滿意的柔和,低聲問她:“還疼麽?”

她眼中仍舊有些遲緩,微微搖了搖頭,好像已從疼痛的那座山頭翻過了,此時正是下山的時刻,迎面輕風、一步千裏。

他放下心來,眼角浮出一點笑意,看她眼中隐約的惶惑,小巧的鼻尖上泛着一點微光,他不自知的越靠越近,能觸到她輕柔的呼吸,他想他只要親一下,輕輕一下就好,不會吓着她的……

“砰砰砰。”殿外突然響起雄渾的敲門聲。

他想得沒錯,他那一下确是不會吓着她,但他被外頭如雷貫耳的敲門聲擾得分了心,他遲疑的一頓,她初醒般回過神來,目光清透的望着他。叫他一下亂了方寸,不得不一手撐在她頭邊停住了,聽着門外連綿不絕的“砰砰”聲,眼中露出無奈心裏一聲嘆息,終于在她目光裏坐起來,自己緩了緩。臨起身前又伸手替她拉過被子蓋好,轉身去外間應門。

門外站着溜圓的未緩的師父宗明,手裏端着一只喜上眉梢花樣的湯碗,正虛虛的冒着熱氣。看見神君開門,忙着伸腳跨進去,一頭說着:“緩兒醒了沒?神君看看,我這一大早的,專為她炖了這碗紅棗湯來,滾燙的呢!”

“哦……”重霄看着他腳步不停的湊到裏間門口去,聽見嘴上也沒停的轉頭來問:“那,那我送進去吧?”

重霄遲疑了一瞬,偏身攔住了他,伸手接過湯碗來,端在手裏說:“還是不用了,我來拿進去。”他想,未緩剛醒,神思不足,她師父實在聒噪了些,還是等她有了精神再見吧。

“哦,哦,呵呵,也好也好,”宗明頗有點讪讪的,他一肚子話,不說完是斷然不會走的,誰來了也擋不住他。

他搓了搓手,瞄了眼神君臉色,指着碗口說:“神君看,我五更天就起來炖這碗湯了,你看它,多紅!多早!多喜氣洋洋!”

喜氣洋洋?!重霄站着沒動,端莊的垂眸看了一眼,一碗尋常的紅棗湯而已。

诶,說得太含蓄了,他沒聽懂。宗明咕嚕嚕的轉着眼珠,本是臨窗不遠站着的,窗外隐約飛過一只不知什麽的鳥雀,宗明抓住時機,立時指着叫道:“哎呀,神君快看,這是一對比翼鳥飛過吧?你看它們飛得多和睦!”

比翼鳥?重霄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只黢黑的寒鴉,他把端着的湯碗換了個手,幽幽提醒他:“比翼鳥在堂庭山,離這裏一萬八千餘裏。”

“哦,這麽遠?!”宗明吃了一驚,眨了眨眼睛:“呵呵,看花了、看花了。”他擺擺手,接着道:“呃不過,這天邊的一片紅雲,紅得正豔,神君看,像不像一團大紅喜字!”

重霄陪他站着,也沒再跟着看雲了,只寥寥看了他一眼,點頭,和藹道:“很像。”接着問他:“還要看什麽嗎?”

“呃……呵呵,沒了,沒了。端進去吧,別叫冷風吹涼了。”宗明咧着嘴,笑出一臉橫肉,退出了殿門。

重霄端着湯,看着他出門的背影,似乎心裏笑了一下,不知怎麽,湯碗跟着抖了抖,險些灑出又紅又早的湯來。

他轉身走回床榻邊,未緩正漸漸複蘇,她大概身體上受了折磨,智慧上逃過一劫,有了質的飛躍,神君出去這一盞茶的功夫,她已經明白過來,這房間、這床都是他的,這是大師父不讓人來逛的神君的寝殿……

重霄回身坐在床榻邊,垂頭看她,看她恢複了生氣,盈盈靈動的眼睛發着光照在他身上。

他想了想,伸手把她扶起來靠在床頭,想着她師父話是多了點,湯還是一碗好湯,趁熱喝了吧。

未緩終于被他手上的湯碗吸引,指了指,看他。

他會意的告訴她:“你師父送來的,紅棗湯,他親自做的。”他說完低頭拿湯匙攪了攪,沒能看見,未緩眼睛裏閃過一絲謹慎的光。

未緩手指因為被毒蜂刺過,尚在紅腫,重霄靠過來,舀了一勺湯,舉在手裏;未緩眼看着,猜想這是要喂她,喂她喝她師父做的湯……

她大病初愈後異常清明的,整個人後撤着貼到床頭上去,離那勺湯盡量的遠些;重霄看她向後讓了讓,怎麽?是怕燙麽?他會意的低頭先替她嘗一嘗,他這一套動作太連貫了,未緩沒趕上阻止他。

一口下去,他沒給嗆死真是因為他修為高,這湯竟不是甜的,一股辛辣氣直上雲霄。他接連咳了三聲,都沒能壓住;未緩同情的伸過手來替他胸前順了順氣,真是可憐,這麽個矜持的人,被師父的廚藝折磨得臉都咳紅了……

“你師父這湯,怎麽……”

未緩理解的點點頭,不用說不用說,她都知道,她師父手裏哪能做出什麽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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