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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約是在易辰入刑部的第二天,花白發須的易老将軍丢了手杖,俯身叩在太皇太後腳下,“臣願意交出兵權,辭官歸隐,還望老太後開恩,留小兒一命。”

太皇太後趕忙起身将老将軍扶起,“仁侄,萬萬使不得。”

起身時,額上已隐隐滲出片淤血。

太皇太後口中的仁侄,曾是先皇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皇家的救命恩人,行此大禮的确是使不得的。

“仁侄,你萬萬不可行此大禮,當年南城一站,你也曾救過我兒一命,莫大的恩情,哀家此生永記于心。”說着說着,眼眶便紅了起來。

“先皇一事乃是老臣職責所在,不敢稱什麽恩情。長子舉止孟浪,是老臣教子無方,老臣疏忽在先……只是我兒謀反一事,的确是栽贓陷害。如今次子竟荒唐的頂替了長子的罪名......”說到這裏,便哽咽的難以開口,“老臣此次前來,不求為犬子洗脫罪名,只求姑母能保犬子一命。”

說罷,又俯首一叩到底,地上登時淌出血來。

老太後急忙又起身攙扶,“仁侄莫要再說了,此事哀家明白。”說罷拿絹帕揩去眼角的水花,“如今聖上他疑心已起,侄孫兒又在刑部大牢供認不諱,他便有意要趁機取回兵權。你是我皇家的恩人,一世盡忠盡義,又這般姑母姑母的叫我,哀家又怎能不盡力去保侄孫兒一命。”

易老将軍出了皇宮大門時,受傷的左腿便又開始隐隐作痛,在安七的攙扶下才勉強坐上了馬車。旁人不知,這條行動不便的左腿,便是當年替先皇擋下飛來的巨石時所留下的病竈。

幾日後,聖上貼身的老太監攜聖旨趕去了刑部的牢房,刑部尚書親自跪下接旨。

“即日起,易辰官降三階,從刑部大牢釋放。易辰已對謀反之事供認不諱,但念在易老将軍建國之功勞,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削去一切官職,流放西疆,終生不得為朝廷所用......”

韓離買通了衙役後,千辛萬苦的尋到刑部牢房最深處去探望易辰。

監獄的栅欄在小小的囚室裏投下斑駁的影子,似是又一道無形的屏障禁锢着囚室裏的人。

韓大公子衣袂飄飄的找到易辰時,本朝罪大惡極的叛賊正若無其事的倚在牆角的陰影中,只一雙深眸隐隐投出些光澤。

“哎呀,易辰少爺果然氣度不凡,都這個時候了還能安穩如山,在下佩服佩服。”

他韓離嘴裏要是能有句正經話,那便不是他韓離了。說罷,韓大公子扒着欄杆從懷裏摸出個燒餅丢了進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易辰懷裏。

“都這個時候了,韓大公子你還能如此風趣,在下也很是佩服。”

易辰慢慢從陰影中走出,撕開包着燒餅的紙,坐到陰冷的地上,幾只蟑螂逃也似的四散開去。

韓大少爺笑了笑,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忽然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摸出壺酒來。白瓷的小壺在昏暗中越發惹眼,正與韓大公子那身招搖的亮白裘袍交相輝映。

揪開蓋子來,不急不緩的仰頭喝了口,又從欄杆的縫隙中将酒壺遞給易辰。“沒想到你易辰坐了牢也這般豔福不淺啊。”

易辰接過酒壺毫不客氣的仰頭喝了一大口。酒鬼多日未曾沾酒,現下雖是街市上平淡無奇的清酒也跟喝了女兒紅那般可口。“此話怎講?”

“這幾日你可知是誰日日去将軍府照顧你家老将軍?”

易辰又仰頭喝了一大口,頓覺一股久違的快意遍布四肢百骸。

“我想你肯定猜不出。”韓離饒有興致的看着牢裏的酒鬼抱着酒壺不撒手的樣子,故作深沉的道:“是國公府的大小姐公孫楚楚。想不到你都落魄到這般地步了,竟還有姑娘芳心暗許,啧啧......”滿嘴的酸,虧得他那一口白晃晃的銀牙沒倒。

“怎麽?韓大公子莫不是又移情別戀了?我記得當初韓老爺追着你滿莊子打時,你口中非她不娶的她可是湘妃樓的娟眸姑娘啊。”

韓離一把奪過酒壺,自顧自的喝了起來,半晌沒再說話。

“來時,她給了我一封信,讓我代為轉交。”語氣有點正常的不太正常了。

“信呢?”

韓大公子忽然擡頭,笑意盈盈的裂開了嘴,“信啊,哈哈...我沒接。”

“我告訴她,你的易辰哥哥啊,不愛風花雪月的美人,只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說罷易辰也跟着笑了起來,學他一把揪過酒盅喝了起來;神情片刻又黯淡了下去,深眸中隐隐透出幾分水澤。很久才從齒縫間沉沉的擠出句話來。“他.......可還好?”

“除了笑的假,少言寡語,鎮日埋首政務外好像都挺好的。”

便都不說話了,一個在裏一個在外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許久,韓大公子才又開口:“唉,果然不能提他的。事已至此,兄弟你也該想開些才是。”

“你不也如此,鎮日故作輕狂。”

韓大公子趕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袍,笑道:“你啊,果然是不能提他的。得了,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辭了,兄弟我日後再來看你。”

說罷,轉身迎着光往外走去,雪白的袍子只看得清半透明的輪廓。

“韓離,替我照顧好他,日後替他尋份好姻緣。”

韓離遠遠的背對着他點了點頭,末了揮了揮手消失在斑駁的走廊盡頭。

三月初九,那日天将雨不雨,漫天烏雲沉甸甸的像是要墜了下來。

刑部牢房裏,一間陰暗潮濕的囚室随着“哐當”一聲悶響敞開了牢門,昔日将軍府上的大少爺褪去錦衣華服無喜無悲的走了出來。

往昔熱鬧非凡的将軍府如今門可羅雀,陰寒的風從門縫裏鑽過,帶起低沉沙啞的呼嘯聲。

易泰推開大門,庭院裏花草許久無人打理,枯枝朽木中冒出點點嫩綠,在寒風中瑟瑟顫栗。

還是那間房室,推開來便是再熟悉不過的光景。暗紫的幾案腳凳,青紗帳子裏明黃的緞褥半敞着,是自己才剛起床時的樣子,連溫度似乎都還未消散。

腳邊跌倒幾只缺了口的酒盅,便想起那日硬拉他在房中喝酒的情形。

他在靠窗的一面穩穩端坐,還是離自己很遠,遠到喝了幾口酒後眯起眼睛才能看得清他的位置。

隐隐約約記起後來,自己跌跌撞撞的向他走去。

也不知是怎麽抓到了他,眯起的眼睛只看得清他滿臉的淡漠,惹得滿心懊惱不已。

于是便不知死活的貼了上去,唇上便有很清晰的刺痛。後來......後來好像便打了起來,肚子上腿上都挨了拳頭,手邊的酒盅也被扔了出去,滾得滿地都是......再後來,打的累了便借着酒勁兒肩膀挨着肩膀躺在地上一直睡到皇宮侍衛将整個府邸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牢。

想到這裏便忍不住苦笑,擡起那晚死死禁锢着他的左手,無力的像是要從臂膀上折斷了。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他近一步,他便要退後三步,即便肩膀挨着肩膀,仍舊要用手死死抓着他才不會逃開。

彎腰輕輕撿起腳邊幾只酒盅,安放在滿是灰塵的幾案上。

殘缺的幾只酒盅圍着纖瘦的白瓷酒壺,蒙上了灰塵越發朦胧的像是一幅陳舊的畫作。

忽地擡手一甩,掀翻了滿桌子酒器茶具,乒乒乓乓竟意外的悅耳,正想連桌子也一塊給掀了,一低頭卻看到摔倒的紫砂壺邊多了兩張紙條,血色般的指印分外刺目。

撿起來湊到眼前,才看清了上面的字跡。

“惠熙十八年二月初五卯時三刻,易辰欠易泰性命一條,以此為憑證,不得抵賴。”

字跡稚嫩的似是初入學堂的孩童,蛇蟻爬過般淩亂,收尾處清清楚楚印上一個小小的指印,紅的蟄眼。已被随意的撕成了兩半,卻有整齊的道道折痕。

原來,他一直都還留着啊……

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好像也有這麽一張字據的。兒時不懂得什麽性命關天,提起筆來随随便便就能将性命二字寫的像街市上任人買賣的貨品那般随意。那時還鎮日滿是驕橫的在他面前晃着一紙借據耀武揚威,像個小奴隸似的将他拴在自己身邊。後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竟忘了這麽張字據,連放在哪裏也記不得了。

雖然記不得那張字據現在何處,卻記得清楚那些張狂而又荒唐的年少時光。

那年易泰也不過□□歲的年紀,老将軍連年出征在,外家中無人敢管,才剛掉了最後一顆門牙,卻已成了蠻橫無比的纨绔小兒。

出征前,他跑到老将軍披了鐵甲的高頭大馬前,拉着鐵蹄不肯松手,直驚得戰馬往一邊連連退去。

老将軍翻身下馬,卻舍不得斥責他。于是便得寸進尺的鑽進爹爹的懷中,湊到耳邊央求同去。

早就算計好了的把戲,受了一番斥責後便委屈的要讨塞外一個稀奇玩意兒,汗血寶馬最好,馴養良好的牧羊犬也尚可,若是不答應便不松手了。

老将軍無奈的笑着應了,一去便是一年。

那日他悄悄逃出學堂,攀上城南一座花樓的高牆想去一探究竟,身後的小厮急急來報,只說老将軍快馬加鞭已趕回京城複命,現下已經回到府邸。

便匆忙翻下高牆,一路飛奔回府,心心念念父親應允的稀奇玩意兒。讓老嬷嬷仔細換洗一番,這才火急火燎地往正堂跑去,一路上撞翻了幾個丫鬟手中的茶盅,新茶伴着驚呼聲淌了一地,回頭看時卻撞到了一個人。

是個泥娃娃,跌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正想飛起一腳踢走礙事的泥團子,一旁的丫鬟卻急忙将地上的泥娃娃扶起,這才發現原來是個活生生的小娃娃,滿是泥垢的衣服鞋帽,滿是黃土的小臉,只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茫茫然的望着自己。

“看什麽看,沒見小爺我正趕路呢,哼!”只惡狠狠訓了一句,便又匆忙趕去正堂尋塞外的稀罕物去了。

待到撲進老将軍懷中一問才知,行軍至一處塞外古城,瞧見路邊一農婦懷抱着個髒兮兮的小孩兒,腳邊跟着個瘦骨嶙峋的藏犬,便想着高價買下那個藏犬,帶回府中好給小少爺解悶。

誰料那農婦卻說,想要犬就要先買下她懷中的小孩才行。

兵荒馬亂的時節,一個難以自保的婦人哪裏養的活一個娃娃?農婦那般忍痛割愛,老将軍便動了恻隐之心。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個泥娃娃。

只要有藏犬,多個你娃娃倒也無所謂。

待那個泥娃娃被丫鬟洗的幹幹淨淨,又換上一身幹淨衣裳站在自己面前時才仔細打量了一番。

蒼白稚嫩的小臉上,高高鼻梁深邃眸子,總是同學堂裏見到的那些滿臉橫肉,小眼塌鼻的與衆不同。

就安靜的跟在自己身後,偶爾笑一下便跟瞧了稀奇似的,好看的像是個瓷娃娃。

“喂!叫你呢,泥娃娃!”一日清早,轉過身瞪着身後的小孩兒,抱手胸前趾高氣昂的要使壞。“你是我爹買來給我當書童的知道嗎?所以你以後必須什麽都要聽小爺我的!”

小孩兒似是被吓到了,愣怔在原地呆望着他,眼睛忽閃着,漂亮的像天上最奪目的星子。

忍不住就靠的近了些,一手戳上小孩兒的鼻尖兒,“聽着,你是小爺我的人,不準你跟張君赫還有祁嶼他們說話,不然......”那雙忽閃的大眼睛裏忽然多了幾分水氣,越發晶瑩通透的惹眼,便想着要是長在自己臉上,說不定夫子家的槿兒姑娘就不會只喜歡祁嶼了,于是眼睛一轉,計上心頭。

慌慌張張鑽進爹爹的書房,捏着狼毫舔了舔筆稍兒,又急急從宣紙上裁下兩張紙條,歪歪扭扭的寫好兩張欠條,拿到泥娃娃面前,一把拽着小娃娃的手指按到紅墨裏清清楚楚點到兩張荒唐的借據上。

“看到了沒,你的命是小爺我的了,你以後就只能跟在小爺我身後,要是敢不聽話,我就讓爹爹把你扔了喂狼,聽到沒?”

越發得意洋洋了,将一張字據卷好塞進泥娃娃的衣襟裏,“不許弄丢了!”又一把将書跟筆墨塞到小娃娃懷中,蹦跶着去了學堂。

日後将軍府上的大少爺在學堂便愈發神氣了,身後跟着個漂亮書童,眼睛裏愈發容不下人了。

槿兒瞧不過他那般欺負易辰,便來理論。

果然有用,槿兒姑娘終于肯和自己說話了,卻沒聽見人家姑娘說了什麽,就顧着朝一旁的祁嶼做鬼臉了。

後來啊......後來,時間過的太快了,快到還沒回過神來,身後的泥娃娃就有自己那麽高了。再不肯對自己言聽計從,再不是那個神色呆滞一言不發的小孩兒;一同出了府門,也總有姑娘捂着秀頰來看他,學堂裏武館裏夫子師傅們誇得也總是他。

記不得是哪一日了,拉着他去了一處花樓,一把把他推到一衆嬌柔的花娘懷中,惹得他終于窘迫了一次。

喝了酒視線有些迷蒙,胭脂水粉裏瞧見了他那張許久不曾細瞧的臉。仍舊高高鼻梁深邃眸子,皮膚潔白的勝過一衆柳眉粉黛,只是脫了兒時的呆滞,眉目間說不出的英氣逼人,不自覺地心尖兒一顫。旋即又一把掀了酒壇子,哼,不過是個奴隸罷了,還不是要聽小爺我指派麽!

一個踉跄上前扣住了他的手腕,盯着那雙黝黑的眸子卻突然畏懼了起來,連要做什麽也忘記了。索性一甩手躲開了那雙深眸,“呵……今個兒晚上誰要是能把這個奴才哄到床上,爺我重重有賞。”

一衆花娘平日裏倒貼上去也是樂意的,聽了這話立時蜂擁着黏了上去,更有甚者慌忙扯掉外頭的罩衫,內裏單薄的紗衣隐隐顯現出冰肌玉膚來,端起兌了情藥的烈酒擠了進去……

那晚黑的連個月亮也沒有,獨坐在花樓下等到子時,香燈倩影飄渺的像是在夢裏。他的奴才踉踉跄跄從樓上跌下,脖頸上爬滿了水紅的唇印,衣衫不整的滾到了自己腳下。

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去看他,連一步都不敢靠近,那雙眸子仿佛是吃人魂魄的妖魔,一回頭便讓自己心驚膽戰。也不知是怎麽回到将軍府的,唯一能記得清楚的是那晚肩上的人若有似無的啜泣……

再後來,惹是生非才是最讓自己舒心的事情。閑來無事砸砸酒樓,煩心的時候最喜歡去花樓鬧上一夜,有時走在街市上瞧着那個礙眼了索性叫手下綁了狠狠揍上一頓。

做這些事時,他就跟在身後,或者說這些事都是做給他看的,沒有什麽原因,小爺我高興。

高興?

因為看到他眸子裏的漠然被其他的情緒所替代時自己的心裏會有一種不一樣的快意,就好像征服了什麽似的。

所以便愈發的放肆了,欺男霸女,嫖妓買娼,能想到的全都做了,做完了便安安靜靜呆在房裏等着他來替老将軍教訓自己。

壞事做的多了總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那日出了花樓,曛醉之際暗影中飛出一劍來直刺面門。便是早就料到的下場,滿京城盡是仇家,殺自己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躲不過索性就閉上了眼睛等死,待到睜開眼時,血泊中躺着的卻是他。

于是便有了将軍府上的二少爺,易老将軍寵愛有加的義子——易辰。

想到這裏便止不住要仰天大笑,腦海中滿是那人漠然的眸光。

“你的命是我的!”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發狠地扣住了自己奴才的下颚,惡狠狠的盯着那雙深眸說的切齒。

“早晚會還給你的。”便只有這麽一句,也是最後一句。

這是那晚半醉時的情景,腳邊滾了一地殘缺的酒盅,蠻橫的話語突然荒唐的讓自己發笑。便這麽挨着他的肩膀躺在冰涼的地上笑了半晌,奴才要造反了,笑着笑着又憤慨起來,不過是個奴才罷了,不懂便不懂吧,爺我不稀罕,握着他手腕的左手僵硬了似的難以松開。

再回過神來,手裏撕成兩半的紙條早已被揉碎,皺成了微乎其微的一團。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二更。早上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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