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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故事,第二天就被那好事的當做一件新聞似的添油加醋地傳遍了河間。
本來酒宴這種事情,又是招待上頭來的官差,縣裏自有成例。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作陪不說,席間觥籌交錯是免不了的,一般宴後都有些不成文的活動,圖個樂子。可這位趙主簿,吃齋不說,酒也是戒的只喝茶,更別提在宴席上對衆人不理不睬了。對着這麽一張臭臉,誰還有心情邀他,不是自讨沒趣嗎?這場宴席下來,傳了出去,河間可沒有人家願請他赴宴了。
吃完飯,衆人作鳥獸般散了。趙如磨見曹溪的臉色鐵青,明顯是被噎得不清了,只是強忍着,還上前問:“不知菜色是否合特使口味?還不知特使現今在何處下榻?不如來寒舍小住一二?我家那茅屋雖不比得京師豪宅,到底也能說是河間一絕清雅的去處了。就是不知特使是否賞光了。”
見火候差不多了,這位曹知縣涵養有限,再晾着就要狗急跳牆了,笑着答道:“大人府上若是茅屋,這世上就沒有瓊樓玉宇了。某現在在驿館歇腳,住着也妥當,貴府是肯定要拜訪的,小住卻說不得了。只是我的意思,現在天色還早,不如煩請大人先将此案案卷拿來,容我先看看案卷,與大人探讨一下案情,也好對案情做個了解。大人說,是與不是?”
說完又上前一步,拉近與曹溪之間的距離,低聲致歉道:“先我在宴席上不好回答大人的問題,恐怕大人覺得怠慢。但這其中有個緣故,還請大人聽我解釋。也是我初次辦差,有諸多考慮不當的地方。原先我知道大人要辦個洗塵宴,卻沒想竟請了這麽多人。都怪我之前沒說,京中貴人着我辦的這個差事,以保密謹慎為上。這一點大人想必也能理解的吧。為此我才在張道臺處求的公文,也和道臺大人說了貴人的意思。怎麽,道臺大人竟沒有在信中和大人說清楚這一點嗎?所以,在宴席上,大人問話,我卻不好一一答了,還請大人見諒。”
曹溪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頭不疊道:“确是如此,卻是我疏漏了,特使莫怪。只是道臺的信中确是沒有提及此事。虧得特使剛才緘口不言,不然倒是我的不是了。”停住消化幾秒,又說,“特使這個時候看案卷,太晚了吧?不如明日……”
趙如磨截住他的話頭:“明日就開堂審案,今日不了解案情恐怕來不及。”曹溪見趙如磨意不可逆,與邢師爺交換個眼色,邢師爺會意地退了下去。接着又讓下人上了茶,請趙如磨坐了。
曹溪遲疑不決,問道:“我卻才想是并沒有說什麽不當的話?在道臺大人那處,卻請特使擔待一二。”
趙如磨爽快地說:“這有什麽,不知者無罪嘛。”說完對曹溪笑笑,以示寬宏。
見曹溪默不作聲,又問,“案子現在審的怎麽樣了?明府大人有什麽見解?可有嫌疑人,又是怎麽處理的?”
曹溪回過神來,道:“特使一下子問的這樣多,倒叫我一時不知從何答起了。不急,且聽我慢慢道來。事情是這樣的:約是在上月重陽節後的那一天。特使不曉得,我們這過重陽卻與別處不同。所謂重陽是為了紀念戰國時楚國投江的屈原,舉國上下過的是初五,單單只有我們河間過的是十五。雖說我們過的是十五,但十五那天,該耍弄的我們一個不差。吃粽子,舞龍燈,賽龍舟,好不熱鬧。若是特使那時候在,少不得要好好玩耍一番,才不枉來一趟河間哩。”
說到此處,曹溪“嘿嘿”一笑,說:“特使可不要嫌我啰嗦。重陽後的第二日,我正在府上歇覺,聽到有人來報,說是城東的許府昨兒夜裏突燃起了大火,街坊鄰居撲救不及,人燒得一個都不剩了。下官一聽,這下壞了,也是怪下官前一日一直忙着縣裏賽龍舟的事情,比賽結束後回府倒頭就睡了,小門小戶屋裏頭的事情,一時就疏忽了。”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目光閃爍地看了趙如磨一眼。
這時邢師爺也将案卷帶了來,侍立一旁。趙如磨一邊翻看案卷,一邊對着曹溪會意一笑,了然道:“是了,明府大人不消說,某也是知道的。若是民間有個走水偷盜什麽的都要怪到大人頭上,那這父母官可就沒人敢做了。不過這火?”
曹溪立馬回答:“是,下官也是覺得,這火起的蹊跷不是?于是在聽到禀報後馬上就遣了人前往許府查看。”
趙如磨問:“大人親自去的?”曹溪說:“這個,倒是不用下官親自去。是邢師爺帶了人去的。”
趙如磨接口道:“是了,明府大人也用不着事必躬親不是?”又問邢師爺,“邢師爺去了,是怎麽一番光景?”
邢師爺回答:“待到小人趕去的時候,許家老宅已經燒盡了。聽救火的街坊說,是半夜突然燃起的大火,宅子裏死靜死靜的,火勢太大了,來不及撲救,街坊們都眼睜睜看着大火燒光了整個宅子。”
趙如磨嘆了一口氣:“真是部人間慘劇,府裏可有人生還?”
邢師爺遺憾道:“沒有。聽說那天是重陽,許府給老太太做壽,本來平時在外地做生意的幾兄弟也都回了府,為使許老太太高興。結果當日在府上的一個都沒能逃出來,一家上下一百三十餘口,全部喪命。”
趙如磨想了想,又問:“那,可有查清楚火是怎麽起的?”
邢師爺為難道:“這個,當日燒得太厲害,什麽都沒有留下,連屍骨都化在一處,不好辨認。驗屍的仵作至今沒有拿出結果來。沒有物證,不好定案。”
趙如磨疑惑:“定案?莫非明府大人認為此案是人為?沒有物證,難道有人證?”
曹溪回答:“是。特使還記得許府上下無一生還,當日在府的一個都沒能逃出來嗎?”趙如磨心領神會:“有漏網之魚。”
曹溪颔首道:“對,事後我們去查,才發現許府大火過後只餘一人,是許家大少之女,年方十二。而那一日,這位許小姐恰好在外祖家,這才逃過了一劫。”
趙如磨沉吟道:“一位十二歲的小姑娘又能做些什麽?”
邢師爺道:“特使有所不知。這城東許家是我們河間首富。這位許小姐的母親許衛氏常年與丈夫不和。又有女眷說重陽前幾日這婦人心神不寧得很。出事那一晚又是這位許衛氏特意将女兒寄放在娘家。同時,許少夫人的娘家城西衛氏也是河間屈指可數的人家。大人你想,若是這位婦人夥同刁民在許府放了火。許府只剩了許小姐一人,許家的家財自然要歸在許小姐的名下,許小姐年幼,自然會養在母舅家,這樣許家的家財不就全歸了衛家嗎?整個案件也就解釋得通了。”
趙如磨好一會兒才問:“在你們河間,在室女可以獲得全部家財?”按我朝慣例,在室女未嫁而殇,需與他人冥婚方可葬入墓園,不如此,就只能孤零零地葬在路旁,成為孤魂野鬼了。在這樣的民情下,律歷規定,父母同亡,在室女可保留部分家財作為嫁妝,由他人撫養直至字人。照邢師爺的解釋,只有在許家那姑娘能夠繼承許府全部家財的前提下,她的母親為謀害家財而縱火才說得通。
曹溪、邢師爺點頭稱是。趙如磨了然,又問:“關于許衛氏的指控,是有人證?” 邢師爺道:“有與許衛氏相熟的女眷在大火後來報,說是注意到那幾天許衛氏神色有異。已經作了口供,錄在案卷上。”
趙如磨又問:“那位許小姐現在何處?”邢師爺回答道:“現在女牢看管。”趙如磨應道:“不過是個孩子,好生照料着,別出了什麽岔子。”低頭細細查看案卷。
一會兒才合起案卷,慢慢摩擦封皮,緩緩道:“這麽件案子,若不是京裏有人看顧,某也不敢擋大人的財路。再說,都是十年寒窗、金殿策對走過來的,為官一任,當造福一方,若是真有什麽人命關天的冤屈,大人的履歷上也須不好看不是?”
這句話說得怪異,在已經将審理權把握在手中的情況下,趙如磨這樣說,如果是為了安撫原來的主審人,為自己占了他人的權力而致歉,那他行事就太全面謹慎了;如果只是諷刺,說這個又有什麽好處呢?畢竟面對當地最大的地頭蛇時,謹慎才是最佳的持身方式,不是嗎?
曹溪雖然在心裏轉了好幾個念頭,但仍然立馬作出急得跳腳的樣子,剖心道:“特使說的這是哪裏話?特使就是這麽看待曹某人的?曹某……”
趙如磨擡手打斷曹溪的話頭,道:“咦,大人怎麽會這麽想?這案卷我帶回去細細翻看。明日遣幾位衙役往與此案有涉的幾處發傳票,開堂審理。”拿了案卷慢慢往門外踱步,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囑,“特別是提供口供的女眷以及許府的姻親,衛家。”
曹溪也起身躬送到門口,直到看不見趙如磨遠去的背影了才回正堂召了幾個心腹商議。
一個說:“我們河間來了一個今日才到,明日開堂審理,還妄想後日結案的特使。也不知是福兮?禍兮?”
一個說:“這位京裏來的特使,雖然年輕,卻不可小視。小人問了門房的黃老爹,他來時銀錢也塞了,漂亮話也說了,低的姿态也不缺,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主。宴席上突然鬧了這麽一出,雖說是我們處理不妥當在先,可到底在耍弄我們不是?在衆人面前已經鬧得不愉快了,事後他竟然拿出道臺大人當擋箭牌,說是要小心行事,老爺反而要賠不是。此人行事老辣,小的幾個沒一個是他的對手,大人不可不放在心上。”
一直沉默曹知縣突然面色陰沉地冷笑了一聲,揚起眉毛,吐出一句:“宰相門前九品官,不過是長公主府的家奴,也來爺面前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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