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簡銘提着母親的皮包,上面濺了一些血漬,已經幹了,變成暗紅的圓點。
他在排隊繳費的窗口前翻着皮包,終于翻出了母親的身份證和醫保卡,連同醫生開的住院證,一起交給登記的護士。然而護士一聽是車禍,就把醫保卡還給了他:“車禍是第三人賠償的,不能用醫保,你先充錢吧。”
簡銘腦子裏還發着蒙,愣愣地應了,把自己剛拿到的三千多課酬全部充進了母親的診療卡。
護士擡頭瞥了他一眼,看他年紀實在小,忍不住提醒道:“小夥子,這點錢不夠扣的,你早點叫家裏大人過來,要是卡裏的錢扣完了,就連床位也沒有。”
簡銘動了動嘴唇,片刻才道:“我待會兒去取錢。”
他又問:“大概要多少錢?”
護士道:“這我怎麽知道,你要問主刀醫生。”
簡銘迷茫地回到急救室前坐下。
跟着他過來的年輕交警問他:“小夥子,你聯系上你爸爸了嗎?”
簡銘坐了片刻,才說:“我爸爸前幾天剛去世。”
年輕交警一下子不說話了。
他打量簡銘一會兒,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然後走去一旁給同事打電話說明情況。
簡銘孤零零坐在急救室外,醫院的走廊上人來人往,嘈雜的哭鬧叫罵抱怨聲在他耳邊嗡嗡作響,簡銘腦子裏是一片空白。
他不敢想得太多,怕自己承受不住。
他仿佛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都完全黑了,醫院從喧鬧漸漸變得安靜,手術室的燈才終于熄滅,護士推着病床出來。簡銘騰地站起來,看到病床上曾女士灰白的臉和吊着水的手臂,他撐在胸膛的一口氣才松了,一下子從渾渾噩噩的狀态裏清醒了。
然而他這口氣松得早了些,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雖然交警判定肇事司機全責,要求對方承擔曾女士的手術和治療費用,但肇事司機是個掙辛苦錢的貨運司機,家裏本來就很拮據,這次事故不僅被吊銷了駕照,還得把他那輛半新不舊的小貨車賣了湊錢來賠。
這個中年司機借錢湊錢勉勉強強賠了七萬多塊,便再也拿不出錢來了,他痛苦流涕地給簡銘跪下道歉,簡銘也沒有辦法,即使他心裏再怨再恨,對方也不過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憐人,可憐人為難可憐人有什麽意義?
他只能答應就此和解。而肇事司機賠的這些錢,加上他和母親所有的存款,只夠堪堪補上手術費這個窟窿。
曾女士的胳膊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打上了鋼板,肋骨斷了兩根,胸廓和肺部受損。由于情況較為嚴重,剛送進醫院時手術才做了那麽久。
除了手術費,還有住院費、藥費…每天還要吃飯。
簡銘一開始只能打電話給家裏的親戚,親戚們之前已經被借過一輪,可是一聽出了這麽嚴重的事故,多多少少又借了一些。
這樣支撐了兩周,護士來告訴他又要繳費了。
簡銘那會兒正在病房外吃午飯——自己做的青菜粥,沒有肉。他這半個月來瘦了一大圈,臉色蒼白憔悴,神情也變得有些麻木,默默聽完了護士的話,向她道聲謝謝,又低頭機械地繼續喝粥。
護士都覺得這個男孩有些可憐,就問他:“你家裏就再沒有其他大人了?你也在醫院陪護了半個月了吧。”
簡銘微微搖頭,低聲道:“我還好。”
護士離開了,他依舊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一口一口地喝粥。
喝完了他抱着保溫盒呆呆坐了半天,似乎在想以後怎麽辦,又似乎只是在發呆。
片刻,他回病房放下保溫盒,出去找到附近的銀行,在ATM機上查詢母親的銀行卡餘額。
37.68元
簡銘盯着這個數字好一會兒,将銀行卡退出來。他自己的卡昨天就查過了,還有十幾塊錢。
他現在身上的銀行卡餘額和現金加起來,都不到一百塊錢。
為了節省交通成本,他早就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來代替公共交通工具,曾女士住院只能清淡飲食,他也跟着清湯寡水舍不得吃肉。他還經同學介紹接了好些翻譯的活兒,白天照顧母親,夜裏就在醫院的走廊上借着燈光做翻譯,然而這些邊邊角角攢下來的小錢,根本補不上醫藥費這個大洞。
親戚那邊已經借不到錢了,這兩周時間裏他還找同學朋友也借了錢,可是同學朋友們年紀也都不大,家裏不會給太多自由資金,能借到的錢有限。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要錢,急得心都要燒起來了,可仍是無濟于事。
他迷茫地在街頭站了半晌,拿着手機不知道該給誰打電話求助。這個繁華的大城市來來往往的人都各得其所,只有他是格格不入的不幸。
他打給許亦慎,那邊仍是關機。簡銘實在無人傾訴,便又給戀人發了一條短信。
短信自然也沒有回音,但是心事吐出來似乎讓人好受了些。簡銘收拾心情,返回醫院,卻一眼看到母親的病床被推出來擺在了走廊上。
他心裏咯噔一聲,幾步跑過去,卻被守在旁邊的護士姐姐拉住了。護士小聲告訴他:“裏面那個新進來的病人占了你媽媽的床位,人家在我們院裏有關系,你別進去了。”
簡銘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又聽護士道:“本來你媽媽一直住着,住院費可以後面補交。可是現在病房都滿了…我們院裏走廊上的臨時病床不是長期住院用的,要是被領導查到了,我們都不好辦。”
簡銘一下子有些慌亂:“可是、可是我媽媽現在的情況還不能出院…”
護士為難道:“現在我們醫院收治不了,只能轉院。你聯系到新醫院之前可以暫時讓她在這裏住着,但是用藥還是得先繳費。”
一般而言,病人的費用拖個幾天,醫院不會立刻趕人,但轉到新的醫院卻要先交錢才能辦住院手續。簡銘現在根本沒辦法給曾女士轉院,而且即使不轉院,他也付不起母親的藥錢了。
母親的傷情不能不用藥,畢竟現在離出事才過去兩周,只靠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自身的自愈能力根本不行,她很可能會變成殘疾,甚至病情惡化直接死亡。
護士離開之後,他在母親的病床邊頹然坐了半晌。夏天的C市十分炎熱,走廊上吹不到電風扇,連空氣都是悶熱凝滞的,簡銘枯坐到傍晚,依然沒有想出一點辦法,這個時候他就是把命拿出來,也再擠不出錢來了。
病床上的曾女士醒了,輕聲叫他。簡銘擦擦眼睛,回頭道:“餓了嗎?”
曾女士沒問自己的病床怎麽挪到了走廊上,她只是低聲道:“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簡銘站起來,“我去買晚飯。”
不等曾女士再說什麽,他就快步離開了。
傍晚時分電梯處等候的人很多,簡銘走過去時,人群中一人恰好回過頭來,兩人看了個對眼。
簡銘腦中嗡的一響,轉身拔腿就跑,一下子沖進電梯旁的安全通道。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沖下幾級臺階,就被後背猛的一股大力踢得往前撲空,摔在樓梯上骨碌碌滾了下去。
“媽的,小兔崽子,總算逮到你了。”
簡銘摔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只聽見這麽一句話,而後便是狠狠一腳,直接把他踢出去老遠,衣服褲子都在地上擦破了。
這人幾步走過來,朝着他拳打腳踢,而後一把抓起他的頭發,将他拎了起來:“我們老大到處找你們沒找到,原來是跑到C市來了。得虧那時候你捅我兄弟那一刀捅得狠,D縣醫院搞不贏還瞎搞,把人病情耽誤了,我才送他過來住院,要不然還逮不住你。”
年輕的小混混臉上露出一個陰狠的嘲笑,抓着簡銘的頭往牆上狠狠一撞。
簡銘好歹是年輕小夥子,即使摔了個七葷八素,反應依然靈敏,調轉方向只在牆上擦破了點皮。小混混沒得逞,罵了一句髒話,一把抓住他一條腿就往樓下拖。
簡銘最初還能反抗,可是小混混跑的速度太快了,他被倒着在樓梯臺階上拖行,根本不好借力反抗,沒一會兒就磕得慘不忍睹,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都在地面擦破了,暗紅的血一絲一絲的擦了一路。
他被拖了足足兩層樓,終于找準機會在樓梯拐彎處抓住了扶手,一腳将小混混蹬下了樓。
小混混滾下去摔了個狗吃屎,還沒爬起來,簡銘已經沖上去将他按在地上,鉗住兩手,膝蓋狠狠跪壓在他後頸。
小混混很快就喘不過氣,整張臉都漲紅了,額頭青筋暴起,拼命掙紮起來。
簡銘額頭上還在往下滴血,語氣卻帶着冷漠的瘋狂:“我媽媽活不下去了,我跟着她死,你也一起死。”
小混混被他吓了個半死,掙紮扭動拼命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求饒,簡銘卻制得死死的不肯松手,直到那求饒聲慢慢弱下去,他才猛地松開鉗制。
小混混趴在地上回過一口氣,好半天看他的眼神都是極度的恐懼。
簡銘站起來踹了他一腳:“我待會兒就從這裏跳下去,你也要跳?”
小混混這才一下子回神,慌忙爬起來跑了。
他走了,簡銘才卸了力,一下子渾身的傷痛都湧了上來,連日來沒有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剛剛的打鬥讓他整個人都虛脫了。他腿上一軟,就跌在了地上,爬不起來了。
再下幾級臺階,就是走廊,這裏是五樓,跳下去應該能摔死吧。
額角的血流下來,模糊了簡銘的視線,他就這麽孤零零地絕望地躺着,沒有力氣站起來回到母親身邊,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多走幾步一躍而下。
他覺得累了,想要休息一會兒。也許待會兒有力氣了,他就、他就…
簡銘的意識有些模糊了,朦朦胧胧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聽見一個稚嫩的童聲:“爸爸,這裏躺着個人。”
他勉強睜開眼睛,看到面前是一雙兒童卡通涼鞋。
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蹲在他面前,見他睜開眼睛,吓得一下子蹿起來躲到了父親身後。
小男孩的父親倒一愣,走過來蹲下:“你是7016病房那個姓曾的病人的兒子。”
簡銘一愣,略微擡眼,這才看清來人是母親的主刀醫生。
醫生将他扶起來,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麽,只是溫和地給他拍一拍身上的灰:“你媽媽還在等你呢。”
簡銘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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