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三只可愛鬼

随着小世子這聲令下,這些個侍衛忙手忙腳亂的将飄在水裏的人打撈上來。

他們本以為是一具浮屍,卻不想男人還有心跳脈搏,随隊的大夫上前診斷了一番,拱手對着小世子道:“世子,此人生命體征雖有些薄弱,但卻并無大礙,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

乍一聽這話,圍着男人的侍衛們都不由得再多瞧了一眼還躺在地上一臉安詳的男人。

而先前問小世子是否在此修整的侍衛長略一思忖,彎腰俯首在小世子耳側低語:“世子,這人莫不是……”

小世子一雙漆黑的眼瞳釘在男人姣好的皮相上,小小的世子倒沒有什麽旁的想法,只覺這人如同瓷器一般好看。只是就算是國庫裏最漂亮、完美的瓷器,也比不上這人分毫。

有些像他曾仰視過的那一尊尊光鮮亮麗、非人世所有的神像。

小世子還未答話,躺在地上的男人就輕咳了兩聲。

他當真擺足了一副睡醒了的姿态,擡着手遮了遮透過重重枝葉灑落在他眉眼間,像是神佛賜下的聖光。

男人悠悠睜眼,一雙清澈的黑眸如同點綴在夜幕上的繁星,不過剎那間,小世子眼裏的瓷器就活了過來。

像是色彩明豔的壁畫裏的仙女踏着雲彩而至,僅僅是那一雙猶帶倦意的眼睛,就點亮了小世子死寂的眸子。

明明都是黑色,是一片的、沒有差別的顏色。

可落在小世子眼裏,卻是這世間最鮮豔缤紛的色彩。

男人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他眯了眯眼,将眼尾拉的狹長,殘留的一點水珠順着滑落進發鬓,同濕漉漉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他坐起身子,支起一條腿,随意的掃了一眼一臉警惕的圍着他的侍衛,微揚了眉:“許久都未曾瞧見有人踏足此地了。”

他挑起一個笑,瞧着慵懶而又肆意:“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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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長上前拱手:“閣下。我們并非迷路,只是此行聽說這片山中有一雲游道士,特此誠心來求一事。”

男人正擰着自己長發,将水擰出來,乍一聽這話,只倒抽了口冷氣:“嘶。”

他似是牙疼,又好似無奈:“……什麽道士,我們同他們都不是一家的。還要我說幾遍……”

侍衛長眼珠子一轉,立馬就明白了過來:“您便是傳言中上可引雷下可劈山的小神仙?”

男人瞧着的确年輕,不過十□□的模樣,又散着頭發,叫人辨不出年歲來。

男人起身,瞥了一眼自己不斷淌水衣袍,随手隔空畫了個符,身上的水便全部蒸幹了,他邊做出這樣叫人震撼的舉止,邊随口道:“不是什麽神仙,會些非人之術罷了。”

他凝神,視線落在了一直不出聲,只瞅着他的小世子身上,像是瞧見了什麽趣事:“喲,天生靈眼?倒是罕見。”

他笑眯眯的越過了侍衛長欲要到小世子跟前,就被幾把閃着寒芒的劍給攔住。

男人卻并不在意,依舊抱着自己的桃木劍往前走,在觸及到那些利刃之前,那些刀刃便寸寸斷裂落在地上。

男人在小世子面前蹲下身子,露了個自認和善的笑:“小孩兒,姓甚名誰呀?家住何方?你這靈眼,瞧了多少趣事兒?又見了多少妙人兒?”

他說:“我叫齊桁,可有興趣做我徒弟?”

小世子伸手止住了還欲要上前将齊桁和他拉開至安全距離的侍衛,腦子裏不知怎的閃過了一個詞,所以他定定的看着齊桁,問:“玄術師?”

齊桁意外極了,揚眉又帶着濃厚的笑意:“不錯,有前途。還曉得玄術師,這莫不是天賜給我的寶貝徒兒?”

小世子說:“我叫祁升。”

齊桁微頓,笑容僵了一瞬。

小世子注意着他的神色,冷冰冰而又硬邦邦的問道:“怎的?你認識我?”

“倒也不是……”齊桁實話實說,悠悠感慨了句:“只是這名兒同我還真有緣。”

小世子一行所求之事,不過是因為小世子這雙能瞧見非人之物的眼。

只是齊桁沒這本事同老天對抗,自是無能。

侍衛長深感失望後,便徑直離開。

他們未邀請齊桁同行,齊桁表示可以收小世子做徒弟,得到的也是委婉卻明确的拒絕。

齊桁抱着自己的桃木劍瞧着如同提線木偶任由侍衛長安排并不插話的小世子,他站在原地站了會兒,等人只剩了個小黑點後,到底沒忍住掐指算了算。

他邊算還不住的念叨:“你說你呀,怎就這麽愛管這閑事呢?這要不算什麽事兒都沒有,繼續窩在這山中做野人多好。”

他早已辟谷,無需進食,就算是吃了東西,那也是飽口舌之欲罷了。

念着念着,齊桁就嘆了口氣。

他這都撞見了,也算得了,偏生還叫什麽“祁升”,他總不能視而不見吧?

齊桁抱着自己的桃木劍往新開出來的路走,嘴裏還是不住的碎碎念:“老天,人是你叫我遇見的,還偏生給人起了這麽個名兒……這回兒能不能站站我?”

齊桁尾随着小世子一行出了山,又一路向北。

他幹這事兒幹的多了,又加上和尋常人不太一樣,故而小世子一行并未有人發現。

而有他在,這一路小世子都未瞧見什麽非人之物,那張白淨卻又冷淡過頭的小臉終于繃的沒有那麽緊了。

眼底下的青黑也淡了。

齊桁躺在樹枝上遙遙望了眼他們升起的火,搓了搓自己冷得發僵的手,悠悠的閉上了眼。

他雖也不需要睡覺,但也不是神,做不到睜眼睜一天。

齊桁就佩服那小孩兒,瞧見了那些東西,被吓到了都不吭聲的,就睜着眼熬着那一支蠟燭燒完又點第二支……

齊桁總覺着這小孩遲早有一天會瞎掉。

眼瞧着他們要進京,齊桁不由得擰了擰眉。

若是別的城倒還好,通關文牒查的沒有那麽嚴,他還能想法子糊弄過去。

可京城先不說本身就有龍脈庇護,他做不了太多手腳,再說京城的通關文牒查的也不是一般的嚴。

所以齊桁只得現了身:“嘿。”

他懶洋洋的問好,戲一點也不到位:“好巧。”

他本以為沒有人發現自己,卻不想那被捧在中心的小世子卻是一擡眸,冷淡道:“不巧。”

小孩的聲音帶着點未發育完全的奶音,卻涼的比那樹上的寒露還刺骨:“你跟了我們一路。”

從未被發現過的齊桁微訝:“你怎麽發現的?”

小世子垂眸:“他們都怕你。所以這一路上都沒有來找我。”

這會兒輪到侍衛長怔住了:“世子,您是說……”

“有他在,就算沒有辦法治好我的眼睛也是一樣的。”小世子面無表情的重複:“它們都怕他。”

侍衛長的視線登時落在齊桁身上,顯然是動了心思的。

可齊桁卻說:“你我無親無故的,我不可能陪着你到你進棺材為止。”

他抱着自己的桃木劍,沖自己冷到骨節發紅的手呼出一口熱氣:“除非你拜我為師。”

小世子只說:“我對那些沒有興趣。”

齊桁遺憾的攤手:“我從不問第三次,那便就此橋歸橋,路歸路……”

“閣下!”侍衛長卻是猛地喊住齊桁:“可否請您過府上稍作停歇,便當作這十幾日護衛的謝禮?”

齊桁頓了一下,又聽侍衛長道:“我主人家乃是當今榮王,若您有需要,我相信主人定會滿足。”

王爺這名頭的确夠大。

齊桁卻并不為所動,他只瞧了一眼仍舊沒什麽表情的小世子,無聲輕嘆了口氣,随後問道:“貴府可有桂花餡的青團?”

侍衛長怔愣片刻,随後忙道:“自是有的。”

齊桁便擺了擺手:“那我就與你們走這一道。”

有榮王作保,齊桁要踏進這京城,自是簡單。

他許久未瞧見這般熱鬧了,不由得還有些晃神。

尤其是隔着老遠瞧見宮內那仿佛直沖雲霄的摘星閣,齊桁定神看了會兒,眉眼間難免有幾分懷念。

當年被請出山,就是在那摘星樓裏待着,那時還有人拱手喚他國師。

他還記着那個二十出頭的皇帝總是笑着來找他下棋,齊桁對這些并不精通,甚至可以說兩眼摸黑,便總是被小皇帝欺負。

那是除了半個師兄和半個師父外,他的第一個好友。

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窺到人心百變。

齊桁收了目光,視線一轉,就對上了小世子毫無波瀾的眼神。

他一哂,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小世子硬邦邦的問了句:“不冷?”

齊桁頓了頓,半玩笑道:“你們都喚我神仙了,你覺着我冷麽?”

小世子年紀雖不大,但個頭卻不算矮,他擡擡手就碰到了齊桁涼得像冰塊的手背,便皺着眉将自己手裏的湯婆子遞了出去:“你冷。”

齊桁忽覺這小世子還怪可愛的,便笑着逗他:“你若給我了,你不冷?”

小世子面無表情:“你看着比我容易死。”

齊桁:“……”

雖說他曉得這話的意思是要照顧弱者,但這小世子若天天都是這般言語……

也得虧他是個小世子。

這要是身份再低一點,怕是能被打死。

齊桁摸了一下滾燙的湯婆子,順手塞回了小世子手裏:“冷便冷了,我不會發熱亦不會得風寒。”

他頓了頓,偏頭朝小世子露出了個自認可怖而又瘆人的笑:“亦比你長壽。”

小世子重新抱住湯婆子,默默的低下了頭。

齊桁只以為小屁孩被他吓到了,可多年後他問起,他才曉得那半大的孩子當時想的是——

他好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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