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有客虛無缥缈間
船艙裏沒有人說話。船頭上也沒有人開口。
聲音是從湖上來的。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挂天畔,人在哪裏?
四十丈外,有一盞孤燈,一葉孤舟,一個朦朦胧胧的人影。
人雖在遠處,可是他說話的聲音,卻好像就在你的耳邊。能以內力将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并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蕭十一郎在這裏随意說的話,他居然也能聽見,而且聽得很清楚。
這人是誰?
這一葉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來得很慢很慢……
蕭十一郎也已看見了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忽然笑了笑,道:“你來了,我就不能醉?”
聲音聽來并不大,卻一定也傳送得很遠。
回答卻是:“有客自遠方來,主人怎能醉?”
“遠方是何方?”
“虛無缥渺間,雲深不知處。”
蕭十一郎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孤舟已近了,燈光已近了。
他已看見了燈下的人。
一個白衣人,幽靈般的白衣人,手裏還挑着條白幡。那是招魂的白幡,他要來招的,是誰的魂魄?
那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緩緩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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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最前面的章橫一張臉忽然扭曲,忽然失聲大叫了起來:“鬼……來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後退,突然倒下。
這縱橫太湖的水上豪傑,竟被吓得暈了過去。
沒有人去扶他。
【每個人都已僵在那裏,每個人手裏都捏着把冷汗,連指尖都已冰冷。
現在大家才看清是,這白衣人坐來的船,竟然是條紙船。
在人死後,用來焚化給死人的那種紙船。
若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怎麽會用這樣一條紙船渡湖?
“虛無缥渺間,雲深不知處。”
莫非他真的是陰冥鬼域,九幽地府?】
這世上真的有鬼?
沈陌緩緩下樓,此時已經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了。
他從不相信這種虛妄荒誕的事,世上的人心遠比鬼魂兇險。鬼魂都是人心衍生出來的。真真出現的鬼不可怕,人心裏的鬼才是最可怕的。
一陣清風,輕輕地吹過水波,那條紙船終于完全沉了,可是船上的人并沒有沉下去。
他的人已到了水月樓。
水月樓頭燈火輝煌,在輝煌明亮的燈光下,大家才看清了這個人。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頭發已白了,卻沒有胡子。
他的臉也是蒼白的,就像是剛被人打過一拳,又像是剛得過某種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離開了原來的部位,又像是戴着個制作拙劣的面具。
這樣一張臉,本該是很滑稽的臉。
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絕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可笑的意思,只會覺得發冷。
從心裏一直冷到腳底。
這是因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沒有眼珠子,也沒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黃的。
完完全全都是黃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黃金填滿。】
大家也看清了,他手裏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個賣蔔的布招。
上面有八個字:“上洞蒼冥,下徹九幽。”
原來他是個賣蔔瞎子。
每個人都松了口氣,不管怎麽樣,他畢竟是人,不是鬼。
沈陌已經走到了蕭十一郎身邊,一樓的船艙裏桌椅齊全。他随便找了個位子靠着蕭十一郎坐下來。
沈陌看着甲板上的人,笑得淺淡。
看來大家都忘了一件事——這世上有些人比鬼還可怕得多。
蕭十一郎看見了沈陌下來,沈陌的表情看上去很正常,不像是出了事,他稍稍放心。這種時候他又重新坐下。
這瞎子無論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絕不是個普通的瞎子。
一個瞎子若是坐着條死人用的紙船來找你,他找你當然絕不會有什麽好事。
你當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況,只要能坐着的時候,蕭十一郎總是很少站着的。
沈陌打量着這個瞎子,喃喃道:“真是佩服……能做到這一步……”
瞎子已慢慢地走過來,并沒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點地。
船頭上的人,都慢慢地避開,讓出了一條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卻很穩,既沒有開口問別人路,更沒有要人扶持。
他穿過人群時,就像是個不可一世的帝王,穿過伏拜在他腳下的臣屬。
蕭十一郎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他這麽驕傲的瞎子,就算他還有眼睛,也一定不會将這些人看在眼裏。
假如他還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能叫他看在眼裏的人。
他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讓他自己覺得驕傲的事。
沈陌挑眉,饒有興致,這個人本來就是個驕傲的人,他也有驕傲的資格。而且他的驕傲從來不是自負,這樣的人,注定不會寂寂無名。
船艙的門外,懸着四盞宮燈。
瞎子已走到燈下。
蕭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先說話的是蕭十一郎,卻不是沈陌。
瞎子就站住,站得筆直。
縱然在這麽明亮的燈光下,他全身上下還是看不出有一點灰塵污垢。
蕭十一郎也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麽幹淨的瞎子。
瞎子在等着他開口。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你知道我是誰?”
瞎子搖搖頭。
蕭十一郎嘆口氣道:“那麽你就不該來的。”
瞎子平靜道:“我已來了。”
蕭十一郎問道:“來幹什麽?”
瞎子道:“我是個瞎子,瞎子總能聽見很多別人聽不見的事。”
沈陌突然開口了,他開口的時間很突兀,直到現在,船上的人才發現這裏多出來一個人。他笑着道:“你聽見了什麽?”
沈陌的問話很輕松,似乎對周圍凝重的氣氛沒有感覺。自然得如同閑話家常。
這是獨屬沈陌的潇灑。
瞎子回答道:“歌聲。”
沈陌的笑容帶上嘲色道:“這裏是西湖,到處都有歌聲。”
瞎子認真道:“但是我剛才聽見的歌聲卻不同。”
蕭十一郎道:“有什麽不同?”
這次卻是蕭十一郎搶在沈陌前頭開口,沈陌看了眼蕭十一郎。
這個家夥,劫富濟貧卻老是背黑鍋也就算了,怎麽一個大盜,有這樣好的心腸呢?蕭十一郎,你怎麽就是學不會長點教訓,少管點閑事呢?
剛剛唱歌的是冰冰。
對于沈陌來說這就是閑事。
但是蕭十一郎這麽一開口,這就不能是閑事了。
“有的歌悲傷,有的歌歡樂,有的歌聲像征幸福平靜,也有的歌聲裏充滿激動憤怒。”他面對着蕭十一郎,慢慢地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樣是個瞎子,你就會從歌聲中聽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蕭十一郎道:“剛才你聽出了什麽?”
瞎子道:“災禍!”
蕭十一郎的拳頭已握緊。
瞎子道:“暴風雨來臨前的風聲一定和平時的風聲不同,野獸在臨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時兩樣。”
他歪斜奇絕的臉上,帶着種神秘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一個人若是有災禍要發生時,她的歌聲中一定也會有種不祥的預兆,我聽得出。”
蕭十一郎臉色變了。
瞎子道:“災禍也有大有小,小的災禍,帶給人的最多只不過是死亡,大的災禍,卻往往會牽連到很多無辜的人。”
蕭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牽連?”
瞎子道:“現在我只不過想來看看。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個瞎子,坐着條殡葬用的紙船,來“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你有沒有聽過這麽荒謬的事?
蕭十一郎聽見了,卻沒有笑。
瞎子也沒有笑。
唯獨沈陌勾起了唇角,慵懶地看着瞎子和蕭十一郎的對峙。
這裏只有他漫不經心地随意。
蕭十一郎盯着瞎子,道:“你是個瞎子?瞎子也能看得見?”
“瞎子看不見。”瞎子忽然笑了笑,笑得凄涼而神秘, “別人都能看見的,瞎子都看不見。”
他笑的時候,臉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了原來,在這一瞬間,蕭十一郎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仿佛看過這個人,這張臉。
但他卻偏偏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沈陌挑眉,心裏一片清明。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卻往往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譬如說,災禍……我想來看看,那究竟會是件什麽樣的災禍。”
蕭十一郎笑出了聲音。
瞎子道:“災禍并不可笑。”
蕭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為什麽?”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麽荒唐的故事,但我卻偏偏有點相信了。”
冰冰的毒已經無救,她的生命也即将走到盡頭,這豈不是災禍?
這件事實在大荒謬,太不可思議,卻又偏偏是真地說中了。
除了災禍外,一個瞎子還能看得出什麽?
沈陌沒有再說話,而是移開目光,轉向樓梯口。
戲上演到這種時候,冰冰也許該出現了。
沈陌果然看到了冰冰。
冰冰的美也許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賞,都能領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說沈壁君清雅如幽蘭,風四娘就是朵帶刺的玫瑰。
冰冰卻只不過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風雨過後,夕陽滿天,你漫步走過黃昏時的庭園。
飽受風雨摧殘的庭園,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卻忽然發現高牆上還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風搖曳在夕陽下。
那時你心裏會有什麽感覺?
你看見冰冰時,心裏就會有那種感受。
尤其是現在——她已從船樓上走下去,她的臉蒼白而憔悴。
她并沒有捧着心,也沒有皺着眉。
根本用不着作出任何姿态,就這麽樣靜靜地站着,她的美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雙蠟黃的眼睛,還是空空洞洞的。
他當然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
蕭十一郎忍不住問道:“你看出了什麽?”
瞎子沉默着,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看見了一片沼澤,絕谷下的沼澤,沒有野花,沒有樹木,沒有生命……可是這片沼澤裏卻有個人,是個女人。”
他說的難道就是“殺人崖”絕谷下的那片沼澤。他看見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絕谷下的冰冰?
蕭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還看見了什麽?”
瞎子的聲音仿佛夢呓:“我看見這個女人正在往上爬,我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卻忽然有一只手伸出來,把她拉了上去。現在這只手上,卻握着柄把刀,女人正在他身旁唱歌……琴弦忽然斷了,她也倒了下去。”
蕭十一郎立刻打斷了他的活,道:“唱歌的女人,就是沼澤中的女人?”
瞎子道:“是的。”
蕭十一郎道:“你憑哪點看出來的?你能看見她的臉長得是什麽樣子?”
瞎子遲疑着,道,“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卻看得出她左股上有一個青色的胎記,比巴掌還大些,看來就像是一片楓葉。”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冰冰的臉色已變了,就仿佛忽然已被人推下了萬丈絕谷,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她本不是那種很容易就會受到驚吓的女人,她的軀殼雖脆弱,卻有比鋼鐵還堅強的意志。
所以她才能活到現在。
現在她為什麽會如此恐懼?難道她身上真的有那麽樣一塊青記?
沈陌終于在這個時候開口了,好戲可以終止了:“看來你比我想象的知道的還多……連……城……壁……”沈陌的聲音不冷淡,也不熱烈,游離在這二者的界限中。最後三個字他說的很輕,輕到只有船艙裏的人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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