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陸靜笙讓小沈啓開兩個椰子,插了吸管一手捧着一個,往筒子樓裏走。

葉曉君眼睛難受,之前還是有異物感,眼球被磨着磨着也就習慣了。一直沒時間去醫院看,現在發展成視野模糊,看劇本或者手機時間一長就看不清東西,又酸又痛,買了眼藥水攜帶在身邊,隔幾分鐘滴一次,但疲勞感絲毫沒能緩解。

外面太熱鬧,葉曉君寧願自己待着閉眼休息一會兒。

這筒子樓在劇組入住之前是個國企老廠的家屬樓,老廠倒閉後住戶陸陸續續都搬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兒雜草叢生,荒無人跡。大家都以為這兒已經廢棄沒人了,幾年前就有個劇組要來這兒拍戲,施工隊都進來了,發現裏面還有兩戶人家。這兩戶人家一戶是個患精神病的獨居中年男子,另一戶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女帶着個智障小女孩。這兩戶人家一東一西住在筒子樓的兩端,平時不出門,這麽多年居然也沒發現對方。

那劇組出了錢把他們暫時安置出去,修葺改造了老樓,拍完後接人回來繼續住。等《浮生》劇組來的時候這兩家人已經變成一家人,住在東邊最角落的破屋裏,離拍攝地還是有些距離。蔣小芙想着他們幾乎深居屋內人影都見不着,應該不妨礙拍攝,也就沒去打擾。

筒子樓很寬,有四層,這兒曾經居住過上百戶人家。經歲月洗禮牆上布滿了爬山虎。劇組将外牆重新粉刷過,玻璃也全換了,只留了幾扇破窗戶也是為了電影特意營造的時代感。

樓裏結構簡單,一條走廊通到底,兩邊是水泥樓梯,走廊左邊是一大排鐵杆窗戶,右邊是住戶的青漆木門。

陸靜笙在樓裏轉了一圈終于找到葉曉君。葉曉君靠在走道裏的一張老藤椅上閉着眼,似乎睡着了。陸靜笙放慢腳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變得極為輕緩。

陽光落在葉曉君左邊肩頭,将她白色的polo衫照得發亮。她随意将長發束在腦後,額頭上有些汗将幾絲頭發粘住。

不知她做了什麽夢,眉頭輕輕擰着,一雙總是抿得很緊的薄唇微微張啓一些,白白的門牙若隐若現。

想起洱海邊無聲哭泣的她,陸靜笙站在她面前并沒有将她叫醒,靜靜地看着她的臉龐。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伴随着粗暴的責備:“叫你早點把道具自行車扛下去你都當耳旁風了?還能不能幹了?這麽熱的天,萬一因為你耽誤了拍攝進度你就等死吧!”

唯唯諾諾的道歉聲漸行漸遠,葉曉君被這乍然而起的聲響驚得睜開眼。

陸靜笙不過離她兩步的距離,對上葉曉君錯愕的臉也沒露出一絲慌亂,保持着這個距離将手中的椰子托起,微笑道:“找了你好久,原來在這兒睡覺。大編劇很累吧?先解解渴降個暑,別熱壞了。”

葉曉君正了正身子,錯愕的表情轉為疑惑,很快便恢複成平時嚴肅的神情,接過一個椰子道:“謝謝陸老板。”

陸靜笙拖着個椰子,左右環顧了一下沒找着椅子:“嘿,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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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曉君站起來:“你坐吧。”

“不用,客氣,你坐吧。”

“你坐,我走了。”

陸靜笙噎了一下:“……你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葉曉君回頭,陸靜笙喝了一口椰汁:“怎麽回事呢你,每次見到我都急着跑,這麽怕我?”

葉曉君沒說話。

“來,坐這。”陸靜笙把藤椅拉到她面前,“我找你聊的是正事。我看了你寫的《行火》劇本,這部我也想拍成電影。”

葉曉君站在藤椅邊上,兩個人一人捧一個椰子相對而立,葉曉君看着穿了高跟鞋比她高上一個頭的陸靜笙,表情有些動容:“你看了《行火》?你真的想拍?”

陸靜笙發現葉曉君這人平時臉部基本上沒什麽表情,只有提到劇本時才會調動起她的面部神經:“沒錯,這麽好的劇本不拍才是損失。我從十多歲開始看各國電影和劇本,不敢說閱片無數,但挑出一個好劇本的眼光還是有的。這個劇本你是怎麽想到寫的?”

葉曉君:“當初看到這個社會新聞我就去采訪當事人。”

“所以這還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

“嗯。”

“挺好的,這也可以作為一個宣傳噱頭……哎,你說我是不是太操心了?連宣傳的事情也都給想好了。”陸靜笙猛地吸了口椰汁,“這鬼地方,還真是很熱……不就是個家暴殺人嗎?最後的結局可能要稍微改改,改成開放式結局保證能過審。”

“可是結局……”

“還有啊,女主角不能是四十多歲,觀衆不愛看這個年齡段的主角,把角色年紀改小點,二十多歲就行。”

葉曉君強硬道:“女主角之所以設定為四十多歲,一是根據事實設定,二也是考慮到主角個性,必須受到長時間的壓迫才會導致最終殺人這個極端結果,如果只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

陸靜笙一擺手:“這個不是重點,最重要的還是要觀衆買賬,選角色也比較好選,可以選個正當紅的來演,票房才是關鍵。”

聽到這裏葉曉君算是明白了,陸靜笙和她之前的主管、老板沒什麽區別。她們都是商人。

“還有啊,行火這個名字太內涵了,一眼看上去看不懂是個什麽定位的電影,這也得改。最近還有什麽比較新鮮吸眼球的元素?比如小三?對,就小三。你想啊,這個男主角為什麽家暴女主?除了他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外,是不是也可以因為他有小三,想和女主角離婚但是女主角不肯?而且,男主角這樣打她,她也必須要找個人來撫慰一下受傷的心靈,男二號也可以加一個,就定位暖男的角色也挺好是不是?你……”

葉曉君無力地打斷她:“陸老板,如果你想要一個這樣的劇本,你大可随便找個編劇重新寫,主角要多年輕就有多年輕,要多少個小三就有多少個小三。”

陸靜笙:“……”

葉曉君:“再見。”

葉曉君說走就走了,陸靜笙看着她下樓也沒打算叫她。

太陽懸在膠片中才有的湛藍天空裏,白雲像是被打翻後随意擦了幾下的牛奶,幾道淺淺的白色痕跡浮在天上若隐若現,似乎要被太陽蒸發了。

圓圓的椰子還在手中,一陣陣地從被開啓的孔裏散發出清新的椰香。陸靜笙站在窗邊往下望,葉曉君從樓裏走了出來,沒回頭,走得筆直。

收購博展的事由陸靜笙一手操辦,當時她就已經對這家公司一百多員工挨個做了調查。篩除沒能力不幹事的只是順個手活,她做最多功課的還是在能工巧匠上。

博展積壓下來的劇本不算少,她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還是逐個看了,葉曉君的劇本的确吸引她。這是個年輕又有才華的編劇。

看過《浮生》之後,陸靜笙特意找了她其他的劇本,《行火》沒讓她失望,但作為一個需要盈利的項目還有很多地方要改動。沒想到這編劇人還挺傲。

不過,給她的椰子,她沒丢。

葉曉君只不過在太陽下走了幾步路,頭頂就被曬得滾燙。眼睛幹澀酸痛,強光下幾乎睜不開。她回到住處打算稍微休息一下。

嗡。

手機震動,她拿出來一看,新郵件的推送。

安分了一段時間的莫名郵件bearxxx又出現了。

葉曉君心漏跳一拍,安靜的酒店走道裏只有她一個人,後背爬上一層冷汗,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開了郵件。

這一次又會有什麽古怪的事情要發生?

發件人:bearxxx 內容:有件事要告訴你,在不久的将來,你會和陸靜笙在一起。

葉曉君以為自己眼睛不好看錯了,貼着手機屏看了幾遍,依舊是這行字。

“滾,誰要和那奸商在一起!”

葉曉君憤然回複,在點擊“發送”的那一刻,她覺得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這郵件的發件人其實是陸靜笙!

不然為什麽她和顧岚分手的時候陸靜笙正好在現場?而後升職一時的主動權也掌握在她手裏,現下又被預告一件和她挨邊的事……葉曉君忍不住冷笑一聲。

可轉念一想,在和顧岚分手之前和之後,她和陸靜笙可謂是普通的陌生人,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只是為了将葉曉君圈得牢些,好按照她的意圖拍電影?

世界之大,名編劇多之又多,何必為了一個幾年都出不了一部劇的小編劇大費周章?

若這真是陸靜笙一手策劃,那她或許真的要懷疑陸靜笙的精神狀态。

葉曉君還在思索,bearxxx居然回複她了。

發件人:bearxxx 內容:看來你還是不信。你現在的手表是浪琴?

看到這裏葉曉君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浪琴,目光轉回。

內容:你很快就會換成卡地亞。

怎麽可能。

這個浪琴表她戴了五年多,是本命年的時候她最好的閨蜜送她的,連帶着左腕上的紅繩。這款浪琴她和閨蜜一人一只,約定以後要換也一起換。她絕對不會因為任何事換掉這只表的。

握着手機往屋裏走,擡手去開門。她心裏有事,動作大了些,表帶和手腕的空隙被門把卡住,只一擰,表帶脫落,整只表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啪”一聲,并不算太響,卻震傻了葉曉君。

表蒙碎了。

葉曉君直愣愣地望着腳邊殘缺而靜止的手表,生活也像這只手表一樣,曾經熟悉而習以為常,而此刻看起來格外陌生而可怕。

下午的拍攝葉曉君沒來,拍得很順利,導演也沒找她,陸靜笙坐在陰涼的地方戴着墨鏡吃着水果看着。

等晚上八點多收工的時候陸靜笙問蔣小芙:“葉編劇呢?”

蔣小芙在和制片主任在确定明天的計劃,因為演員沒到位,明天的拍攝內容有變還沒和鄭導确認,這會兒鄭導人不知道去哪兒了。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蔣小芙心情浮躁——葉曉君向來我行我素,能把自己關家裏宅一個多月的人,她去了哪兒誰知道啊!但大老板問話,蔣小芙只好強壓火氣回答:“曉君啊?我沒看見她,她這一下午都沒來。是不是不舒服休息去了?”

陸靜笙微微點了個頭,蔣小芙見她站在原地,劇組人都散了,這才想起:“陸總,您今晚住哪兒啊?”

陸靜笙道:“我跟你們劇組一起住。”

蔣小芙放下手裏的事道:“和我們一起住?您可別了,您是不知道那個破酒店……哪兒能叫酒店啊,就一招待所,您肯定住不慣。不如住到40公裏外的曲城,那裏就有個還不錯的酒店。要不您受累去那住吧,總比在這裏好。”

陸靜笙的助理小沈跟上來說:“陸總,我去看過劇組住的地方了,又小又破。蔣姐說得對,我送您去曲城吧,好歹也有個三星酒店能湊付一下。”

“對啊,別委屈了您。”

陸靜笙被她們越說越煩:“怎麽了,你們都住得了,就我不行?今晚我就住這兒了。”

蔣小芙和小沈默默對視一眼,表情皆驚恐。

“小芙。”陸靜笙問,“那個招待所還有房嗎?”

“有。”蔣小芙決定還是順着老佛爺的意思能活得比較長一些,“在頂樓,曉君隔壁。那間房還有空調,大床房!”

“葉曉君?”陸靜笙冷笑一聲,“好,就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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