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葉曉君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陸靜笙辦公室大門的,意識被尴尬和羞恥咬得體無完膚。

有車禍提示在前,葉曉君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回bearxxx即時提醒也一定會成真!無論陸靜笙平日裏如何兇悍,氣力是不是大過一般女子,陳耳畢竟是個成年男人,甚至可能有備而來,一向高傲的陸靜笙吃虧的幾率太大。

葉曉君就這樣膽戰心驚風馳電掣不顧一切地沖進辦公室,看到的卻是陳耳給陸靜笙跪下了。

他跪下了……

就這樣毫無人性地跪下了……

葉曉君實在無法直視那一幕,出來的時候一滴血滴在地面上,分外醒目。她這才覺得痛,發現手掌擦傷了。

方才辦公室裏巨大的動靜讓博展的員工們紛紛矗立在走廊另一頭,伸長了脖子往這兒看。葉曉君不僅手掌疼,腦子也疼,索性一拐彎走進衛生間。

蔣小芙見陳耳出門,低着頭從人群裏穿過,什麽也不說離開了博展辦公室,她就知道有好戲!興致勃勃地跟在葉曉君後面,打算去衛生間裏套點八卦。前腳剛踏進衛生間的門,手臂就被拽住了。

“陸總……”

回頭一看,拉她的人是陸靜笙。

陸靜笙偏了偏腦袋,蔣小芙極其掃興,又不敢和老板對着幹,随着一水的員工都散了。不過這麽一來蔣小芙是徹底相信真的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事……

陸靜笙走進衛生間,看葉曉君正用水沖洗手掌。

她慢慢踱步而來,站在葉曉君身後。

衛生間的燈光有點暗,鏡子面前她們一前一後站立着,不說話。葉曉君低着頭,仿佛全神貫注地沖洗傷口,不知道有人站在身後。

陸靜笙從鏡子裏望着她垂眸的臉龐,半晌未動。

水流嘩嘩,時間靜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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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人終于有了動作,并了兩步上來,握住葉曉君的手腕,将其受傷的手拾起、翻轉,手掌面對着她。

“受傷了。”陸靜笙的手臂內側貼在葉曉君的上臂外,因身高優勢,這查看傷口的動作倒很輕松,甚至有種将前面的人攬入懷裏的感覺。

葉曉君思緒飄了一下,很快往回沉:“沒事。”

實創二十周年宴會那日,兩人在車內并未展開争吵,但各自心裏都明白對彼此有很多意見。陸靜笙可以說出她的想法,因為她無所顧忌,葉曉君最終選擇了沉默。

之後,雖在同一公司裏,擡頭不見低頭見,但陸靜笙還是活生生将葉曉君視為空氣,葉曉君也只做自己分內工作,兩人就這樣非常有默契地在沉默中攜手步入冷戰。

幾乎在心裏已經确定“她讨厭我”這件事的陸靜笙,此刻凝視這只秀氣小巧的手上的傷口。手掌的皮被蹭破好大一塊,盡管公司保潔算是稱職,但傷口上還是沾了些灰和髒東西,被水沖洗掉,血水不斷往外冒。

葉曉君沖入辦公室的時候絕對氣勢磅礴,和平時文文靜靜的她完全不同,端的是要和陳耳拼命的架勢。

她讨厭我嗎?

現在又有些不确定了。

陸靜笙擡頭,葉曉君柔順的頭發夾在耳後,小巧的耳垂在燈光下可愛精致,白白嫩嫩,耳尖上還有一顆小痣。

陸靜笙:“你覺得陳耳會對我不利?”

葉曉君抽回手,實在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bearxxx從電腦那端拖出來亂棍打死。

bearxxx是真的出錯,還是故意的?葉曉君根本無從分辨,它所做的一切事情本就走在常理之外,自始至終都沒有适用的邏輯來分析它的行為和話。相不相信它的話也是在葉曉君的一念之間。

好不容易終于開始相信它是來自未來,它的預告有可能成真……偏偏在這個時候給了葉曉君狠狠一記重拳。

以後該不該相信它的話?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能相信。

而現在兩人獨處于衛生間又是為了什麽?這種暧昧的氣氛讓葉曉君苦不堪言。

見葉曉君一直沉默,陸靜笙也不再追問,打電話給小季,讓她準備碘伏和包紮棉布,一會兒送到辦公室來。

“怎麽了?”小季一聽緊張起來,“老板!您受傷了?傷得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

“別啰嗦,只做我要你辦的事。”陸靜笙不耐道。

“是!馬上!”

挂了電話,陸靜笙說:“去我辦公室,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葉曉君:“不用了,這點小傷我帖創可貼就行。”

陸靜笙都笑了:“雖然你我在很多觀念上相互為敵,但你這雙手還是很金貴的,能寫劇本能賺錢,我得好好供起來,可不能讓它傷着。”

這麽一說葉曉君倒是沒法再推辭。

能感覺到,陸靜笙很聰明,她能在短時間內找到正确的戰術對應不同的人。而且這戰術還特別溫和,刷了好感度之餘也達成目的。

賣乖得便宜。

兩人回到辦公室時小季已經将東西留下,很識趣地沒有出現。

陸靜笙關了門,讓葉曉君坐在沙發上,拿了碘伏,推着椅子坐到她面前,又一次執過她的手:“抹碘伏在傷口上雖然不算刺激,但多少還是會感覺到疼痛,你忍一下。”

葉曉君:“一點小事而已,我自己來吧。”

陸靜笙沒理會她,将她卷起的手指舒展開,用沾了碘伏的棉花球在傷口輕輕抹過。葉曉君一聲不吭,也沒有任何的反應,待紗布松緩的将手掌裹好,陸靜笙道:“你覺得陳耳會對我不利,特意來救我的嗎?”

葉曉君:“……”話題又繞了回來,這人不到黃河心不死。

也是,任何人都會對她這麽激烈又突然的舉動感到好奇吧?始終沉默真不是個辦法,還不如承認,敷衍過去:“是我想太多了。”

陸靜笙對着她笑,将應急藥箱收拾好合上,好半天柔聲一句:“謝謝。”

這聲道謝讓葉曉君有點恍惚。

這姑娘笑起來的的确确很好看。

陸靜笙說她欠葉曉君一頓飯。

“鬧別扭這麽久,你對我有多少意見也該消氣了吧。”當然,陸靜笙是吃準了葉曉君心裏對她還是在乎的,無論是哪種在乎,最起碼是不能看她受傷的在乎,“就算三觀不合也不耽誤一頓飯的時間,做不成朋友咱們倆依舊是可以聊工作的合作夥伴。”

葉曉君知道她特意用“合作夥伴”這個詞取代“上下級”、“老板和員工”,的确是用心了。

既然陸靜笙不否認兩人在三觀上的差異,率先打出一張溫情牌,那她也沒什麽好顧忌。陸靜笙之所以一直容忍着她,還不是因為——

“是想談《行火》的事嗎?”

陸靜笙笑:“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聊天。”

兩人的氣氛就像是在談生意,的确如此。

葉曉君雖是博展的簽約編劇,但她這種身懷絕技的“技術工”只要想開點兒,不要在理想世界裏掙紮、和錢太較真,走哪兒都不怕沒飯吃。當初她和博展簽約是三年,第一簽到期續了五年,算算日子從《浮生》這部幾乎可以奠定她一線電影編劇地位的作品往後兩年會是她事業的巅峰時期,也正是她要再續約的時候。

當然,她事業能否走向巅峰,一要看她自身實力,二也需要仰仗陸靜笙的培養。

所以說,她們二人是共贏關系,彼此搭把手好賺錢。既然她們談什麽都傷感情,那就好好談錢吧。

葉曉君也明白這個道理,特別是和前任分手之後,她知道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是感情,最不能相信的是人心。唯有工作才能給她安全感,這是自己給的安全感。

葉曉君受傷,陸靜笙提議她別開車了,她載她吃飯去,晚上再送她回家。明天就在家休息了,什麽時候傷好了再來上班。她的車呢,放心的話就把鑰匙留給她,她讓小季給她開回去。

葉曉君手掌也是疼得厲害,接受對方的提議,坐進陸靜笙的車裏。

上三環的時候已經入夜,依舊堵在了a字型地标之下。

陸靜笙已經被堵出了慣性,只要沒人亂摁她喇叭沒人加塞,她的路怒症倒是可以稍微壓制壓制。

從擁堵的三環一直到餐廳空曠敞亮的大包間,陸靜笙一直在和葉曉君讨論《行火》這個劇本的事情。

她的意思是《行火》劇本大可保留原本的主框架,人物核心特點也保持不變,中年就中年,還能邀請一些大咖位的老戲骨來演,一樣能帶動票房。需要修改的地方是情節上的細調。

“放心,我不會糟蹋你的‘孩子’。”陸靜笙說,“把它交給我吧。”

夜色沉沉,陸靜笙将車停在葉曉君住的小區外,兩排銀杏樹的樹葉已經開始泛黃,路燈照上去,竟有些發亮。

陸靜笙穿了一件灰藍底色樹葉提花雙排扣羊毛大衣,下身煤灰色毛氈人字紋九分褲,配一雙黑色蛇皮拷花系帶高跟鞋,這一身不失女性嬌美,也略顯英氣。這麽說來陸靜笙私服都是這種風格。

“既然我簽約博展,我的劇本本就歸公司所有。”

陸靜笙很誠心,葉曉君也沒有立場再說什麽。

陸靜笙笑笑:“晚安。”

“……嗯。”本應該也道一聲晚安,不知為何葉曉君竟沒能說出口。

“晚安”一詞對她而言都有些暧昧了……

告別對方,兩人背向而馳,彼此都有心事。

葉曉君将手機拿出來,憋了許久終于能夠獨處,發郵件給bearxxx:陸靜笙根本沒事,你是故意誤導我?

發出去之後忽然覺得自己很傻,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不能被bearxxx牽着鼻子走,為什麽又因為它的一封郵件如此激動?

電梯打開,面前是她家的大門。

她站在原地,任走廊的燈光熄滅,周身被一片黑暗吞噬。

就算拖入黑名單也一樣出現,所有不喜歡的問題一律不回答,它占據絕對的主導。

bearxxx的目的是什麽?現在想來,恐怕就是控制她的生活,将她一步步拖入預言之中。

bearxxx來自未來的話,葉曉君現在發生的一切只是bearxxx的過去式,是已經完成的既定事實。而它的預告讓本不該知道未來事件的葉曉君知道了,無形中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和“既定事實”不符。

bearxxx幹預過去的做法改變了葉曉君的未來,或許在bearxxx的世界裏,陳耳真的對陸靜笙造成了傷害,但在葉曉君的世界裏,陳耳給陸靜笙跪下了。

某個細小支點上的一件小事産生了蝴蝶效應,讓bearxxx的預告失誤。

所以bearxxx不是故意制造誤會?葉曉君站在客廳中央,周圍的一切都在安靜地散發詭異的能量。

bearxxx親手制造出不同的平行空間,它的預言或許不再準确。

陸靜笙回家的路上接到陳耳的來電。

未等陳耳開口,她便說:“你那個什麽《東風局》肯定不準拍,其他的電影你想拍什麽我也懶得管你。”這話的意思就是放陳耳一馬,陳耳附和着:“陸總大人有大量。”

想到陳耳平日裏人模人樣,看上去也算是個大男人,沒想到沒一點兒骨氣,說跪就跪。陸靜笙遇過不少競争者,她尊敬每一位硬氣但是輸給她的對手。陳耳之流,唯有冷笑:“這當然也是有條件的。”

“什麽條件?陸總請說。”

“我要一樣東西。”

陳耳在聽完陸靜笙想要的東西之後,笑了:“陸總真是心思缜密,這東西我真有,您想要我明天就給您親自送去。只不過這點小事也勞煩您挂心?您要是樂意,我立刻幫您辦了。”

“不用。”陸靜笙心想,這條狗尾巴還真是搖得歡,“你明天拿來給我的助理小季就行。”

“好。”

挂了電話,陸靜笙已經從高架下來,奔向自己的住所。

推開房門,一百五十平精裝大宅倒是被高檔家具填得精巧有品,可她一個人住還是感覺空空蕩蕩的。

拖鞋挂衣服取首飾的功夫,陸靜笙餓了。

冰箱依舊延續她本人風格,什麽吃的也沒有。

她忽然想起葉曉君為她做的那一個月便當,糖醋小排的香甜味道一下子沖入她的腦中,令她口舌生津。

外酥裏嫩,好吃且不膩,白芝麻的香味融入肉裏,即便家常,也是不可多得的家常。

如果每天都能吃到她做的菜,日子應該很好過吧。

陸靜笙不禁這樣想。

掌心的傷口和殷虹的血,連同葉曉君一貫沉默的側臉,一同莫名落入陸靜笙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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