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番惡鬥後,大敗而去的匪徒們很快蹿回河邊的叢林,只剩下一只還未燒盡的破船,以及隐隐泛紅的河水。
河道裏安靜得又只剩下他們這只船航行的聲音。
阿志三人在爆炸中受了傷,好在因為喬文提醒得及時,傷得并不嚴重。船上惡戰的幾人,也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傷,不過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硬漢,一點刀傷并不算什麽。
算起來,只有喬文是毫發無損。
這河道實在不安全,得在天黑之前抵達,江遇風不敢耽擱,吩咐舵手加速開船。剩下的人都劫後餘生般,坐在甲板上療傷休息。
喬文則跟着陳迦南默默進了船艙。
陳迦南手臂也受了點刀傷,倒是不嚴重,随便用碘伏處理了下便作罷。兩個人靠坐在地上的鋪蓋卷旁,望着船艙外不斷劃過的熱帶叢林風光,一時都沒說話。
沒出聲的不只是他們,外面甲板上的幾人,也都處于長久的沉默中,仿佛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吓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喬文将目光收回來,落在陳迦南手臂上的傷處,問:“南哥,疼嗎?”
陳迦南愣了下,輕笑了笑,搖頭:“一點小傷,不疼。”說着,伸手揉揉對方的頭發,“是不是吓壞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這樣摸過喬文,往常他當他是弱不禁風需要自己照顧保護的弟弟,總是這樣摸他的腦袋。但似乎就是從幾個月前開始,喬文好像忽然長大,不再是他熟悉的膽小怯弱的阿弟,遇到事情比自己更有主意。
但再有主意,他的弟弟也才剛剛十八歲,是個什麽都還沒經歷過的少年,如今叫他眼睜睜看到他們殺人,哪能一時接受得了?
別說是喬文,就是他自己,想到剛剛那些十幾歲的童子軍,不知死了多少個,他心裏就有些受不住。
往常不是沒見過殺人,城寨裏三天兩頭便有人橫屍街頭,他以為殺人不是什麽大事,但真的輪到自己動了手,才發覺,一條活生生的命,死在自己手中,那種沖擊力還是比他預想的巨大。
這樣想着,他将手從喬文的頭上,滑至單薄的肩頭,将人攬進自己的臂彎中。
喬文擡頭看他,猜到他也正在為今天頭一回殺人心中難受。可饒是這樣,他還在安慰自己。他沒掙開他的手臂,反倒順勢靠在他肩頭,低聲道:“南哥,我沒事,如果不是你動作快,我只怕是被那小孩給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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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迦南腦子裏浮現那孩子的模樣,其實并沒看清楚,只隐約看出個是個十三四歲的瘦弱少年,這麽小的年紀就成了亡命之徒,必然是生活所迫。他當然不後悔自己殺了他,只是也忍不住有些唏噓。
喬文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十九歲的年輕人,此刻表情沉沉,難得露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悲憫。
原本眼睜睜看了這一場惡鬥,自己心中很有些五味雜陳,但現在見陳迦南在殺人後,并沒有露出殺戮後嗜血的興奮,反倒有點愁腸百轉的樣子,可見他本質确實是個仁慈之人,這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
卻又不禁有些疑惑,這樣一個人,在原世界中,到底是經過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變成惡貫滿盈的大反派的?
兩人安靜地靠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中。直到江遇風進入船艙,打破了這份安寧。
江遇風是個大個子,彎身鑽進來,一擡頭,便看親密依偎在一起的兩兄弟,似是正在發呆。
他先前就知道兩人感情好,這幾日在船上,更是親眼所見,同吃一碗飯,同睡一個被窩。但恕他見識少,自己活到二十多歲,還真沒見過哪家這麽大的兄弟,晚上睡覺時,睡着睡着就抱在了一起。
若不是因為他很确定,這兩人是純潔無瑕的兄弟情誼,他都忍不住要往別處猜想了。
他默默看向這兩個年輕人,一個帥氣一個俊美。
別說,還挺養眼。
“怎麽?還沒緩過勁兒?”他走過去,在兩人對面坐下。
喬文回神,坐直身體,與陳迦南異口同聲道:“風哥。”
這一衆人中,就數江遇風大風大浪見得最多,是以他雖然心有餘悸,卻也還算淡定從容,走到兩人旁邊坐下,伸手搭在陳迦南肩膀,勾起嘴角輕笑了笑:“阿南,今日你救了風哥一命,這個情風哥記住了。”
陳迦南對此卻是不以為意:“我要是這點事都做不了,怎麽對得起風哥給我的機會?”
江遇風笑着搖搖頭,又看向喬文:“不過,今天功勞最大的還是阿文,要不是你發現異常叫阿志他們返回,又讓船後退,只怕我們今天已經折到這裏了。”
喬文道:“我也是忽然感覺不對勁。”
江遇風好奇問:“你是感覺哪裏不對勁?”
喬文蹙眉搖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憑直覺。”
江遇風愣了下,片刻後,稍稍正色,又道:“阿文,再遇到今天這種事,不管什麽情況,都不要太心軟。”
“沒錯!”陳迦南也終于從殺人之後的傷春悲秋中回神,義憤填膺點頭附和,“你剛剛一個心軟,差點死在那小兔崽子手中。”
喬文想起剛剛那千鈞一發的場景,也是脊背發涼,他緩緩吐了口濁氣,直到這一刻,才清晰認識到,在弱肉強食的殘酷年代,但凡對敵人有一點仁慈之心,就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
只是殺人這件事,對他來說,确實是太難了,何況對方還是個孩子——即使他很清楚,這個被戰争摧殘多年的國度,早已經婦孺皆兵。
江遇風又道:“阿南你也是,不就是殺個人麽?這些匪徒就是奔着咱們的命來的,你不殺他們,他們就得殺咱們,打起精神,這趟任務還沒結束呢。”
陳迦南不比喬文心中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柔腸,聞言果然打起了精神,原本略微沮喪的雙眸,冒出兩簇兇光,惡狠狠道:“沒錯,我不殺他們,他們就得殺我。如果不是看着這些雜碎年紀小,我絕不會手下留情,以後敢再來,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喬文擡頭默默看他的反應,這才符合他準大反派的人設。
他又瞥到他手上還未幹涸的血跡,忽然有點憂心忡忡,因為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往後也就理所當然順理成章了。
時至今日,他是絕不想陳迦南再走老路的。
此時斜陽已經隐沒山林,只剩一片彩霞挂在天空,且随着船只的航行,那色彩是越來越暗淡,眼見就要天黑。
幸而餘下的路程,無波無瀾,十分順利,及至天空只剩小小一抹紅時,終于看到了插着安沙部隊旗幟的巡邏船。
想必安沙是已經交代過,這些船只看到他們,确定身份後,便迎上來為他們帶路,半小時後,終于在一處碼頭停下。
雖然有碼頭,但兩岸依舊沒有村落,至于城鎮,那更是連影子都看不着,顯然安沙如今的老巢,坐落在人煙罕至的叢林深處。
不過這碼頭倒還算個正經碼頭,旁邊停着幾只小機動船,岸邊有穿着黃綠色軍裝的士兵持槍站崗。他們這艘貨船在茫茫大海航行時,只能算是小小的一葉扁舟,但到了內河,便算得上龐然大物,往岸邊一停,頗有氣勢。
貨船剛剛停泊好,便見餘晖微光之中,一輛吉普車從岸邊那唯一的土路駛來。
車子仿佛只是做個樣子,行得很慢,以至于車後還跟着一列步行的衛兵。車上的人,正是前來親自迎接江遇風一行的安沙将軍。
吉普車碼頭前停下,站崗的衛兵上前,朝車上的人行了個标準的軍禮。
後排座的安沙邊回禮邊下車,他是個黑皮膚的中年人,矮小精悍,挂着一臉笑容,看着是個十分爽朗的東南亞軍人。
在一衆衛兵的簇擁下,安沙走到碼頭邊,朝船上的人揮手,用不甚标準的蹩腳漢語道:“江兄弟,我可是等了你們好久,歡迎歡迎!”
江遇風擡手回應:“安将軍!”
安沙是港城五爺的老主顧,這亦不是江遇風第一次替五爺送貨,自然早同這人打過交道。
江遇風幹得都是出生入死的活計,能安然活到現在,憑的不僅是好身手,還有謹慎的心思。他非常明白,上次順利,不代表這回也能順利,尤其如今南方眼見已經出現敗勢,對方是否還會向往常一樣,按規矩銀貨兩訖,實在是很難說清。
是以看似已經安全,卻依舊不敢大意,他只帶着阿志和陳迦南喬文三人下船,剩下的兄弟都留在船上,以防萬一岸上出現變故,能第一時間撤退。
喬文跟在江遇風身後,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周遭,與他并肩而行的陳迦南估摸着是擔心他害怕,下意識去牽他的手,但又意識到這種場合,兩個大小夥牽手好像有點怪異,又很快将手松開。
踏上碼頭,喬文才發覺這位安沙将軍,雖然個子不高,但興許是身居高位的緣故,竟然還頗有氣勢。
江遇風上前與他握手:“安将軍,好久不見。”
安沙道:“江兄弟,歡迎歡迎,五爺可還好?”
江遇風雖然打着五爺的名義,其實連港城五爺的毛都見到過一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哪知道好與壞,不過這話是不能說的,他笑着點頭道:“托安将軍的福,五爺一切安好。”又道,“貨在船艙,您可以安排人驗貨卸貨了。”
安沙擡手示意,讓身後的衛兵上船去卸貨。
因為人手充足,幾大箱榴彈卸至岸邊,不過二十來分鐘。安沙随便看了眼,滿意地點點頭,顯然是很信得過江遇風,然後熱情道:“走,我為江兄弟準備了洗塵宴,咱們今晚好好喝一杯。”
安沙是個熱情好客的軍閥,一年前江遇風來送貨,他的大本營還在城鎮,雖然整個小國家打仗打得生靈塗炭,但在城裏,該有的并不少,甚至比尋常國家更甚,仿佛世界末日般在狂歡。
那回安沙安排他們一行人吃喝玩樂了整整三日,手下幾個兄弟簡直是在溫柔鄉裏樂不思蜀。
這回到了叢林,雖然條件有限,但安沙依然也還是熱情的做派,回程時,他沒在坐吉普車,而是步行親自領着幾人,返回他的指揮部。
一路上,他爽朗地與江遇風談笑風生。只不過,他漢語水平實在很有限,于是這場談笑風生主要是笑為主談為輔。
安将軍那咯咯的笑聲,簡直是如魔音穿腦般,響了一路。
也虧得江遇風是個面不改色的表情。
陳迦南很快就不老實,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撓喬文的手板心,待他看向自己時,便在嘴角露出個壞笑。見喬文沒什麽反應,又欲蓋彌彰地看向前方,恢複正經表情,開始想待會兒能吃上什麽。
在海上漂了這幾日,吃得不是罐頭就是亂炖的海魚,肚子裏的饞蟲早已經蠢蠢欲動,此刻想着這位安将軍內能安排一頓美味佳肴人,讓他痛快吃一頓,先前那場危險也就抛至腦後。
喬文自是不知道他心大到這個地步,因為他自己的腦子片刻都未停下,一直認真地觀察着現下的情況。
很顯然,這就是個人煙罕至的叢林地帶,安沙退守至此,想來是大勢已去,這場漫長的戰争,也确實到了尾聲。
這位安沙将軍,分明不是個糊塗人,不至于判斷不出局勢走向,那雙深眼窩裏的小眼睛,很是透着幾分精明,想來也不是什麽忠心之士。
一個可能既精明也并忠誠的将軍,在自己這方大勢已去的背景下,退守到叢林中,耗重金買下這麽大一批榴彈,不太可能是為了最後一搏反攻。
不是為了打仗,那就只能是為發財了,而且很可能是想發最後一筆橫財。
喬文并不想用惡意揣測人心,但戰争本就能将人變成惡魔,這個安沙如今敗退到這裏,還能和客人如此談笑風生,只怕是比惡魔還可怕。
喬文想到這個可能性,有些不安地蹙起了眉頭。
二十分鐘後,一行人抵達了安沙的指揮部。
說是指揮部,應該是占領了一個叢林裏的寨子,幾座小木屋圍着一個大院子,中間豎着一個瞭望臺,十分簡陋。
四人先被帶至下榻的房間清洗兼稍作休息。
在海上幾日都沒好好洗過澡,此時幾人都頂着一具黏糊糊的軀殼,放下行李包,就鑽進浴房痛痛快快洗了個澡。
等洗去一身風塵污垢,換上幹淨衣裳出來,外面已經響起舞樂聲,窗口有火光跳動,是院中生起了篝火。
這是安沙給他們準備的洗塵宴。
幾人在衛兵的引領下,來到院子的席間入座。
席位是個镂空的品字形,安沙坐上位,他們幾個客人坐在他左手方向,對面則是他的幾個部下。中間空出的地方則點着一堆篝火,在沒有通電的叢林中,這篝火是最直接的照明方式。
兩個身穿彩色奧黛(越南女性傳統服飾)的美女,坐在安沙兩旁,是個左擁右抱的姿勢。待四人入座,安沙揮揮手,幾個年輕女子魚貫而出,分別在他們身旁坐下,為他們斟酒倒茶。
江遇風和阿志都是見多識廣,對于美女的投懷送抱,十分從容。喬文見識當然也不少,亦是非常淡定。
只有陳迦南,聞到女人湊過來時散出來的香味,渾身上下的不自在。
要說他沒見識其實也不盡然,他常年混跡在城寨東區,什麽沒見過。但他老爹在男女之事上,對他從小教育嚴苛,堅決不讓他亂玩女人,是以長到十九歲,還從未碰過女人,堪稱是一直冰清玉潔的童子雞。
眼下陌生女人軟軟地往他身上靠,他簡直就像屁股下長了釘子一般,坐立難安,看到服侍喬文的女子,快要貼上喬文,更是渾身難受,感覺自己阿弟是吃了大虧,于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他換了個位子,将喬文擠進中間,把他與女人隔開。
江遇風餘光瞥到他的動作,很是無語地抽了下嘴角,無奈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出手教訓自家小弟,只能由着他丢人現眼。
這時,安沙舉起酒杯,道:“如今這情形下,五爺和江兄弟還願意冒險來為鄙人送貨,解我燃眉之急,鄙人十分感激,這一杯酒我敬各位。”
江遇風舉杯回道:“安将軍客氣了,這些年五爺與您的合作十分愉快,也希望繼續合作下去。”
安沙笑道:“那是那是,來!我們喝。”
席間衆人皆是随他一起痛快豪飲,就連喬文也做出了個仰頭一飲而盡的樣子。當然,實際上只沾了一口便作罷。
他這具身體酒量極差,萬一有事發生,拖着一具醉酒的身體,可不是什麽好事。
一杯酒作罷,舞樂再次響起,幾個赤腳穿奧黛的美人,款款上前跳起舞蹈,為今夜的酒宴助興。
不得不說,安沙着實是個會享樂的将軍,退到叢林中,還帶了這麽多美人。
大致是受法國美國的影響,這些美人所穿的奧黛,跟素淡保守的傳統款式區別頗大,不僅色彩豔麗,長裙兩側還開了衩,起舞間兩條雪白大腿若隐若現,領口下也是镂空的款式,露出一片春色,總歸是性感撩人。
江遇風和阿志也不知是真喜歡,還是給面子,看起來十分興致盎然,喬文則是當做欣賞異國風情。
至于陳迦南,分明是毫無欣賞藝術的雅興,全程都在大快朵頤,眼皮子都沒擡幾下,分點眼神給舞蹈的美人們。
喬文暗暗感嘆,算是頭一回發覺這家夥在男女之事上還遠遠未開竅。
一支歌舞結束,安沙又拍拍手,兩個衛兵模樣的人,提着兩只箱子,放在江遇風桌上,又親自打開。
喬文只覺得眼前一閃,定睛一看,卻見是兩箱整整齊齊的百元美鈔。
安沙笑呵呵道:“江兄弟,這是五爺這批榴彈的款,你替他好好點清。”
江遇風只是随意看了眼,并未伸手去清點,點頭笑道:“和安将軍交易,有何不放心的”
安沙聞言很是愉悅,又舉杯道:“好,咱們繼續喝。”
喬文在兩只箱子阖上前,默默看了看那白花花的鈔票,兩百萬美元,在這個時代已經絕對稱得上一筆巨款,卻不過是一單生意。
可見那位港城五爺,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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