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喬文了然地回頭:“這位先生,有事?”
關真寶是一個人出來的,走上前咧着一臉笑道:“非常感謝您今晚點了白芳芳的歌,讓我能搭個便車一飽耳福。”
喬文笑道:“我很喜歡白芳芳的歌,今晚就是專門為聽她的歌來的。”
關真寶頓時露出一臉相見恨晚的表情,激動地握住他的手道:“知音啊兄弟,來玫瑰皇宮的客人,大都是為了歌後葉微瀾,我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樣專門為了白芳芳的。懂欣賞!有品位!”
一旁拎着大半瓶酒的陳迦南,目光落在他握着喬文的雙手上,眉頭不悅地蹙了下,伸手将他的手強行分開,冷聲道:“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做什麽?”
關真寶不愧是被人騙去大半家財的糊塗種子,完全沒看出來他的敵意,還笑呵呵熱情道:“既然我和小兄弟這麽投緣,現在時間還早,要不然我一起去對面的居酒屋喝一杯,就當交個朋友。”
喬文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頭,溫文爾雅地輕笑了下,點頭:“好啊!”
比起熱鬧的玫瑰皇宮,這間居酒屋就清靜許多,只得幾個流落他鄉的日本人在默默喝着小酒。
三個人要了一間包廂。
關真寶雖然糊塗了二十多年,倒是個熱情的性子,主動地為兩個新朋友斟上一杯清酒,相互介紹了各自姓名後,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白芳芳的歌聲如何美妙動聽,世人多麽庸俗不懂欣賞。
喬文十分配合地點頭,時不時插上一句,滿足他無人理解的傾訴欲。
說到最後,關真寶重重嘆了一口氣:“等我賣地皮的錢到手了,一定請她開一個專場,給她出新唱片。”
喬文咦了一聲:“關少爺有地皮要賣嗎?”
關真寶有點不太好意地撓撓頭,倒是很坦然誠實:“說來慚愧,雖然別人都叫我一聲關少爺,但我這個少爺當得實在不甚體面,既沒有賺錢的本事,也無一技之長傍身,幸而家父家母離世前留了我一些家産,這些年都是靠着變賣家産過日子,才不至于窮困潦倒。”
喬文佯裝想起什麽似的,道:“關少爺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一件事,您是不是前年賣過一棟觀塘六層的樓。”
關真寶忙不疊點頭:“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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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文笑道:“那關少爺可真是太謙虛了,光那棟樓就值三百多萬,包場白芳芳小姐那還不是小事一樁。”
關真寶擺擺手,笑道:“沒有沒有,那都是外面亂傳的,那棟樓是民國時期建的,已經三十多年,不值錢的,就賣了一百多萬。這兩年也花得差不多了,不然也不用再賣地。”
喬文故作驚訝道:“怎麽可能?買您樓的張老板是我一個遠方親戚,我看過他合同的,當時确實花了三百多萬。”說着,又試探道,“關少爺,您不會是被房産經紀給坑了吧?”
關真寶果然是個糊塗種子,話說到這份上,他絲毫沒懷疑,只笑道:“不可能,這些事都是我家管家打理的,合同也都交給了我,當時好多人都在抛售房産,能賣一百多萬都已經不錯了。”
“是這樣嗎?”喬文故意沉吟了片刻,又說,“不對啊,當時我這遠方親戚還去銀行借了款的,雖然過去一年多,但事關一百多萬,我覺得關少爺還是弄清楚為妙,我把張老板電話給您,您到時候親自打電話問一嘴,反正也不麻煩。”
他拿出一張事先轉備好的卡片,遞給他。
關真寶随手接過來,點頭不甚在意道:“行,我明天問一問。”
喬文又笑着道:“對了,關少爺說要賣地,是怎樣的地?價格多少?”
關真寶道:“一塊二十畝地皮,在清水灣附近靠海的山坡,地勢不大好,王伯,也就是我管家打探了市場行情,應該可以賣到七十多萬。要是喬兄弟感興趣,我讓王伯帶你去看看。我們這麽投緣,價格好說。”
喬文聽到他爆出的價格,并沒覺得驚訝,畢竟一棟三百多萬的房子,能被吃掉一半的錢,可見這真是個糊塗到底的甩手掌櫃,估摸着王伯給他弄份假合同糊弄,他看都不會看一眼的,所以才讓老管家如此肆無忌憚的當蛀蟲。
主人家的家底可都快被蛀空了啊。
他點點頭笑道:“那就太好了,關少爺留個電話給我,好方便日後聯系。”
相較于他的冷靜,陳迦南則是忍不住震驚地睜大眼睛,他也看出這個關真寶是真有點寶氣,沒被騙得褲衩都不剩,全是因為家底夠厚。不過再這麽下去,估計也差不多了。
他幾乎是要用同情的眼光看人了。
原本他的态度一直是冷冰冰的,此刻忽然變得柔和,關真寶竟然感覺到了,只是他沒意識到對方是同情自己,還以為是在示好,拿出兩張自己的電話卡片遞給二人,露出一個大大的真誠笑容,道:“哎呀,真跟兩位挺投緣的,要是兩位明天有空,不妨來我家喝杯茶,一起聽白芳芳的唱片。”
喬文點頭:“好啊。”
這頓居酒屋的清酒,自然又是喬文付的賬。關真寶出門在外,一向都是那個買單的冤大頭,難得被人請了一回客,雖然不用多少錢,心中也十分高興。
上出租車時,幾乎是歡天喜地地揮手道別。
待人離開,憋了許久的陳迦南終于忍不住道:“我看這關少爺真是個傻子吧!”
喬文笑了笑,道:“其實也不一定真的多糊塗,也許只是裝糊塗。”
陳迦南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喬文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就是人生各有各的苦,有些人可能得靠裝糊塗才能好好過下去。”
陳迦南還是不明白,轉而道:“明天我們真要去關少爺家嗎?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管家坑他?”
喬文道:“他長到多少歲就認識了管家多少年,說是親人也不為過,我們才和他認識多久?你覺得直接說他會相信嗎?”
“這倒也是。”陳迦南感嘆道,“這少爺沒爹沒媽的,最信任的管家這麽坑他,想着其實還挺可憐的。”
喬文一開始只是想便宜點拿到那塊地,并不是真想多管閑事,但見了這個關真寶,發覺對方跟自己預想的有些出入。
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準确形容,大概真只能像陳迦南一樣用可憐二字。倒不是可憐他被騙,而是可憐他或許知道被騙卻還是選擇被騙。
隔日下午,喬文和陳迦南按着提前約定的,抵達了關真寶的家。
關家是一棟老式的花園洋房,不算太大,地段也不算優越,可見這房子并不是關家鼎盛時的家。
關真寶親自開的門。
喬文看了眼屋內,只看到一個白衣黑褲的女傭,随口問道:“你家管家不在?”
關真寶熱情道:“王伯出去辦事了,來,去樓上書房慢慢聊。”
雖然這房子布置已經遠遠稱不上豪華,但對于兩個貧民窟的仔來說,也着實是豪宅了,尤其是沒怎麽見過世面的陳迦南,頓時露出豔羨之色,将昨晚對關糊塗蟲的同情徹底收起來。
這麽傻的家夥還能住在這樣好的房子裏,再多被騙騙也無妨。
喬文不知道他的仇富心理,專心跟着關真寶往書房走,進去之後,看到一屋子書籍,不免露出羨慕之色,笑道:“看來關少爺是個讀書人!失敬失敬。”
關真寶也笑:“在家讀書好過出去亂花錢,不然總是被騙。”
陳迦南扯了下嘴角,心說你還知道自己被騙啊。
關真寶又說:“你們叫我名字就好,別叫我少爺了,我也叫你們阿文阿南。”
喬文點頭:“好的,真寶。”他随手翻了下桌上攤開的一本書籍,是王爾德的戲劇,上面還用鋼筆認認真真标注了許多,可見這一屋子的書,并不是用來附庸風雅做裝飾的。關真寶是個真的讀書人。
他目光又不經意落在兩張紙上,上面是幾行戲劇片段,字跡意外地飄逸俊秀,他随口問:“真寶,你自己創作戲劇嗎?”
本來正在往留聲機裝黑膠唱片的關真寶聞言,轉過頭快速走過來,抓起桌上那兩張紙胡亂塞進抽屜,有些羞赧道:“随便瞎寫的,上不得臺面。”
他的表情不是在謙虛,而是真的對自己做這件事覺得羞于示人。
然而喬文卻不這樣認為,至少剛剛瞥到的那幾行,足以說明這位落魄少爺是個富有才華的人。
他沒再糾結這事,只随口又問:“你平時喜歡看什麽書?”
關真寶:“莎士比亞還有王爾德,也喜歡看古代俠客話本。”說着笑了笑,“我最羨慕那些天不怕地不怕行俠仗義的大俠。”
陳迦南道:“嘿,我也喜歡,不過我不愛看書,都是聽人說書。”
關真寶:“說書我也喜歡。”說着招招手道,“你們別站着,坐啊,傭人去準備茶點了,一會兒就送來。”
陳迦南大喇喇在布藝沙發上坐下,環顧了下便四周滿牆滿牆的書,撇撇嘴道:“天天對着這麽多書,你打牌不輸才奇怪。”
喬文:“……”
張家明的資料裏,确實寫過關真寶逢賭必輸,幸而他只是小賭怡情。
他坐下來,看了眼關真寶,狀似随口問,“對了,你打電話給了張老板嗎?”
關真寶微微一愣,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然後又立馬恢複雲淡風輕的表情:“還沒呢,回頭再打。我放白芳芳的唱片聽。”
喬文看着他欲蓋彌彰的模樣,心下了然,也确定了昨晚自己所想。他沒馬上再逼問他,開始給面子地與他一起欣賞白芳芳的美妙歌喉。
聽完三首歌,傭人點心送上來。
關真寶将音樂停下,坐在沙發上招呼兩人:“吃吧,嘗嘗我家傭人的手藝。”
鑒于有個茶樓少東家老板,喬文被林子晖投喂過太多美味點心,關家的茶點就算不得多出色。他象征性吃了幾樣,又拐彎抹角道:“真寶,你說你以前總被人騙,我們也挺投緣的,以後我們就是朋友,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你被人騙了。”
關真寶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其實也沒多大事,都說吃虧是福嘛。”
喬文笑了笑,冷不丁道:“被最親近的人欺騙,也是福嗎?”
關真寶微微一愣,臉上出現一絲懼怕的神色。
陳迦南沒喬文這個耐心,到了這會兒,幹脆接上喬文的話開門見山:“大少爺,你知道你被誰騙得最狠嗎?就是你家那個老王管家。你要是不信,把你以前賣房賣地的合同拿出來,仔細去查查,看這些合同是真是假,賣掉的錢和你得到的錢,到底是不是一樣的?”
關真寶臉色變得有點不好看,想要阻止他們說下去,但性格上的缺陷又讓他畏懼做這件事。
喬文柔聲道:“你其實也是知道的是不是?只是不敢面對。但是真寶,做人不能一直逃避現實。”
關真寶将臉埋在雙手手掌,崩潰道:“你們別說了,你們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讓我一直蒙在鼓裏不好嗎?為什麽要連我最後一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都戳破。我就這麽一個親人了,你叫我以後怎麽辦?”
喬文和陳迦南相視一眼,都微微嘆了口氣。
“真寶,”喬文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實不相瞞,我見過你們管家一次,那塊地皮他開價一百二十萬,是你說的價格一倍,想來就算成交,他給你的合同,也只是一份假的價值七十萬的合同。他開車的兒子戴着幾萬塊的百達翡麗,你把他當親人,但或許他只是把你當成可以随便坑騙的傻少爺。”
關真寶終于忍不住低泣出聲,哽咽道:“我爸媽沒了,什麽都不會,有人跑來跟我交朋友,我很高興,因為有人跟我玩,我就不孤獨了,可是他們只是為了哄騙我的錢。我結了婚娶了太太,一門心思對她好,可她也只是為了要我的錢,然後跟人私奔。現在,你們連我最後一個依靠都打碎了,我以後該怎麽辦?”
喬文道:“真寶,你太妄自菲薄了,你看了那麽多書,字寫得那麽漂亮,還會寫文章寫戲劇,怎麽就什麽都不會了?不信的話,你把你寫的東西去投稿,保管能發表出來。”
其實在喬文看到張家明給的資料裏,說關真寶賭錢賭得不大,喝點酒但不吸毒,捧歌女捧的是玫瑰皇宮不溫不火的白芳芳,他就大約猜到了這人,并非是傳聞中的纨绔敗家子。
今天進了他的書房,就更加确定,這不過是一個因為父母早逝而自卑沒安全感,還有着讨好型人格的可憐人。
,說關真寶賭錢賭得不大,喝點酒但不吸毒,捧歌女捧的是玫瑰皇宮不溫不火的白芳芳,他就大約猜到了這人,并非是傳聞中的纨绔敗家子。
今天進了他的書房,就更加确定,這不過是一個因為父母早逝而自卑沒安全感,還有着讨好型人格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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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