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據說初見甜似蜜
第二天清晨,河撿早早起床,把昨天半加工的材料拿出來蒸煮炒炸烤,除了其他人訂的餅,再做了五種李芾要的,肉醬一份,火腿蛋黃一份,純火腿一份,蝦仁一份,芙蓉蟹蛋黃一份,還有李芾沒提起的雞汁什錦餅,這個是湯餅,不能提前做,只能配好料放着。
天剛蒙蒙亮,取餅的人就登門來,河撿忙得腳不沾地,連李芾已經在門外看了些時候都未察覺,等人走光了,河撿把賬合好,李芾才坦然進門來,站在門口敲門提醒他:“河撿。”
宜錦跳起來,看見是他,心上喜悅,口裏只說:“相公來了,您屋裏請坐,我給您倒茶去。”
李芾卻不急着去屋裏,就在中庭裏,揀三層樓那麽高的大石榴樹底下的陰涼地方坐好,抽出扇子邊扇風邊觀察小庭院,庭院裏只得一塊石板鋪成的空地,用鵝卵石和屋舍相連,其餘地方零散地點綴各式各樣的香草,只李芾認得的就有茝蘭蘿荔,最多的是藥草,比如黃芪之類,種的并不雜亂,井井有條地像小塊的田地一樣同一種種在一起。屋檐下有一架藤蘿和一樹海棠,都過了季節,枝條彎彎地垂在二樓的走廊上。
河撿端茶和餅出來,聽他誇道說“好個地方”,河撿只當他是誇青空的,便說道:“王家姑娘尤擅于此,家學淵源。”
李芾知道宜錦會錯意了,不理論,單伸手接茶,卻不等河撿将茶放下,先摸住他的手,一握,再松開,順勢将上茶的小盤子端了過去放在石桌上,将茶盞挑出來聞一聞,點點頭,故作看不見宜錦臉上微帶窘迫的愕然,道:“是藥草做的茶?”
“是山楂、梅子、枸杞、金銀花做的茶,解暑。恐怕相公喝不慣,我給您換白——”
李芾又上手去摸他:“我喝得慣。你莫走,陪我聊會兒。我姓李,名芾,米芾的芾。行二,你喚我二郎便可,我是長安人,游歷到此處,聞說青圍鎮上有風味絕佳的蒸餅,故而前來一看。我知道你叫河撿,是藥娘娘從河邊帶回的義兄弟,但不知兄弟是哪裏人?為何羁留于此?”
若是換個人,被李芾幾次三番輕薄,只怕就要和他打起來,然而河撿卻不覺得被冒犯唐突,大概是因為乍一看見他就心生歡喜,他願意多看他一眼,他都覺得高興,生不起一點不悅來。河撿被李芾抓着手抽不回來,大覺慚愧:這李二郎好相貌,好氣度,生就風流倜傥模樣,年紀約莫二十多,當有了家室,身邊作伴的應是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美嬌娥,現下卻是自己坐在他旁邊,就像一株牡丹身旁本應是另一株牡丹,卻偏偏長了一棵稗草,是誰見了都須說一句不相當。
“我自三年前被王家姑娘救起就在此地,并不知身份來歷。”河撿不敢看李芾,未曾察見李芾那一臉急色的模樣,似乎是忍了一世的餓狼一樣,兩個眼睛裏冒着幽幽的綠光。
李芾輕輕摩挲他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道:“在我想來,以前你定是受過罪的,還疼麽?”
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僵硬的手指上蔓延,河撿感到他的觸摸像透過畸形的手指直直落在靈魂深處一樣,他勉強穩住聲音回答:“不知道,不記得了,不疼。”
李芾又問:“你的口音像長安的官話,你為什麽不回長安去找找呢,也許你的家人也在找你。”
河撿道:“并不知為什麽,一想到長安就感到畏懼,然而我心裏是願意去的。”
李芾聽了有點兒高興,說道:“我在青圍鎮上住幾天就要回長安去了,我對你一見如故,想請你去我家拜訪,未知你可願意去?”
“恐怕叨擾府上,多有不便。”
“我府裏就我一個主事的人,我父母俱已去世,上頭一位兄長也歸隐田園,家中并無妻房,亦無子女,亦無妾侍,其餘兄弟則已分家,是以府裏僅我一人而已。河兄弟,可能随我去?”
聞他說家中并無妻妾,河撿當時就想應下,無奈一個“好”字卡在舌尖上說不出口,畢竟他和這人也就見了兩面而已,且地位人才相差懸殊,應之也有愧。李芾并不着急,轉而說道:“河兄弟必是舍不得青圍鎮,橫豎我也需在此盤桓數日,河兄弟可仔細考慮考慮再做決定,若随我去了,大遂我意,若不去,我八月裏仍來瞧兄弟,也是一樣的。”
河撿忙解釋說道:“李相公一番好意,固我所願,只因倉促之間不能成行,故而踯躅。”
李芾見他松了口,面上又露出笑意:“你喚我二郎便是——只要好兄弟不是诓我,一年半載的我也等的——小弟初來青圍鎮上,昨夜寓居旅館,多有不适,看着兄弟宅子裏一派天然清貴樣子,想租來住幾日,好兄弟可賞我這面子?”
“二郎不嫌寒舍簡陋,賞光住下,是寒舍蓬荜生輝,談何租來借住?只是我這宅子,正房并正房左右二室是藥娘的房子,不能騰出來。我自己住東廂,東廂只得三間屋子,我住了一間,還有一間客廳,另一間堆着雜物,尚有西廂客房一共三間,只怕住不下二郎的随從。”
李芾笑道:“剛好住得下,我随行的小厮四人,家丁八人,四人一間屋子正好。至于我麽,我和好兄弟住,白日裏把臂同游,晚上抵足夜談,豈不更好?”
河撿自然覺得好,剛答應了,擡眼看見李芾笑得似有幾分狡猾,老臉發紅,起身要給他們收拾鋪蓋去,卻被李芾摁住了坐下:“叫他們自己收拾去,你陪我說說話。你可知自己多大年紀?你喜歡吃什麽?平時看什麽書?有空做什麽打發時間?”
河撿一一回答,李芾記在心裏,說來慚愧,宜錦和他處了二十多年,他卻不知道宜錦的愛好習慣,還得這樣裝作陌生人來問,而河撿的回答又很寬泛:有什麽吃什麽,不挑,有什麽看什麽,皆可,閑了就看書喝茶收拾藥草,沒了。李芾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症下藥讨好他,河撿心裏忐忑,怕李芾覺得他無趣,李芾聽得認真,他又怕李芾不過是敷衍他,于是邊說邊看李芾的臉色,李芾始終笑眯眯,似乎是真的很感興趣。河撿說完了,道:“二郎這樣早來,恐怕還未用膳,我做了雞汁湯餅,不知道合不合二郎口味,我端來給你。”
“不忙,等等,阿撿用過膳了不曾?”
“早起就吃過了。”
“那你陪我。”
“二郎是客,我自然該作陪。”
“什麽客,是朋友,朋友。”
宜錦去廚房煮湯餅,李芾想也不想撩起袍裾,端起桌上的蒸餅和烤餅就跟着走,一路跟到廚房裏,宜錦煮湯餅他在旁邊看着,邊看邊吃餅子,宜錦煮好了湯餅端給李芾,李芾吃着碗裏的看着對面的,吃一口看一眼,宜錦無數次習慣性地想遮住左臉,靠捏住的虎口提醒自己忍住了。李芾将湯餅吃得幹幹淨淨,漱了口,才道:“尋常小菜卻精致可口,阿撿費心思了。”
“博相公一笑,也不算白費。我才想着這麽一做,李相公吃着可有不順心的?相公告訴我,我好改了。”
“色香味樣樣俱佳,要說不順心也有……”李芾故意一遲疑,等引起了宜錦的興趣,才調笑道:“說好了喚我二郎的,怎麽又成了李相公?”
宜錦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一時忘了,二郎。”他邊說邊手腳麻利地将碗筷洗好瀝在竈臺上,将手擦幹淨了,解下圍裙,又道:“我還需理一理剩下的餅,若有剩需要拿去賣掉,只怕需委屈二郎在醫館裏自己轉一轉。”
“我不能陪你販藥娘餅麽?”
“二郎是客——”
“現在不是了。你還只當我是客?你不是要清點多餘的餅麽,我和你一起清,嗯?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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