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無以為報

嚴肅無言地看着第一句話就洩了底的周宇天，他這幾天每天換着花樣讓妹妹各種下廚，魚蝦肉蟹，小姑娘就和從小在廚房裏長大的似的，對着各種活蹦亂跳張牙舞爪揮着大鉗子的海鮮河鮮也是伸手就上，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早上五六點嚴肅出去晨跑就能遇見她趕早市買菜，下午還鼓搗着給周宇天加餐個點心，晚上周宇天打着游戲還要熱騰騰現做的宵夜送到電腦邊上。飯菜端上桌了筷子塞手裏了，他才大爺般的放下手機，吃完飯就躺沙發上拿起手機，等着周笑笑收拾殘局。

再看看小姑娘任勞任怨地幹活，外加簡樸到簡陋的手機和行李，嚴肅實在是有點要路見不平，拔腿相助踹周宇天去洗碗的意思了。

面對嚴肅略帶指責的目光，周宇天莫名有點心虛，他真的是沒想欺負周笑笑，但确實也從小就習慣這麽和周笑笑相處了。

“嗨，我也沒想着特意瞞着你。”周宇天有點無措地摸摸後腦勺，語帶肯定地又重複了一次，“我真就拿她當我親妹妹。”

“當你親妹妹？”倚着客卧門的嚴肅準确地捕捉到了周宇天話裏的意思，問道，“你親戚家的孩子嗎？”

“不是。”周宇天好不容易把嗆咳的那口氣平息了下去，解釋道，“姓周就是個巧合，她是我媽的學生。”

想了想，周宇天又笑着補充了一句：“說是我媽最喜歡的學生也不為過了。”

“嗯。”嚴肅應了一聲，等着他解釋他媽媽最喜歡的學生，是怎麽變成他妹妹了。至少從他四年前認識周宇天起，他就知道周宇天有這麽個妹妹了。

“那年是我媽當初中班主任帶的第一屆學生，開學第一天呢，晚上就把笑笑領家裏了，說是小姑娘開學第一天就在學校操場上和男生打架，打的老師來了都拉不住，還不願意告訴家長，我媽就領回家來給她擦臉治傷。”想起往事，周宇天忍不住樂起來，“我說十來歲剛出頭的時候，小姑娘打架還真不輸小男生。你別看笑笑現在乖乖的樣子，我媽說她當時給那個男生撓的跟花貓一樣，她自己也弄得臉上手上都是傷。不過她倒是不哭，那小男孩被她打得哭爹喊娘，使勁喊人救命呢。”

聞言嚴肅腦子裏不禁浮現出一個縮小版的周笑笑，十一二歲的年紀，還是笑盈盈小酒窩的樣子，再想象這張小臉帶上傷挂上彩，便忍不住微微皺起眉來，低聲問道：“為什麽打架？”

“哎，你知道，這個吧，哎……”周宇天撓撓頭，拿起茶幾上的冰可樂灌了幾口，才接道，“笑笑的爸媽，嗯，怎麽說呢，哎，應該說是養父母吧，總之，一看就不是親生的。她養父母都是因為身有殘疾又帶病，才被遺棄到福利院的，一起長大就在一起了，後來到了四十多也沒孩子，就回長大的福利院裏領養了笑笑。”

“等到笑笑上初中的時候，她養父已經快不行了，說一輩子都沒送笑笑上過一次學，最後有這麽個心願吧，開學那天笑笑媽媽就推着輪椅和她爸爸送了她一回。其實他們顧着怕女兒被嘲笑，在隔着還挺遠的小路上就分開了。”說道這裏周宇天聲音也低了下去，卻也不知道除了降低音量以外怎麽才能說得更含蓄一點，“她養父是腿部有殘疾加上侏儒症，養母是面部。開學典禮開始之後，他們才隔着學校大門往裏看，想着人多，誰也不知道他們往裏面看哪個孩子。誰知道有個男生路上遇見過他們和笑笑在一起。小孩子吧，有時候年紀越小越不懂事，說話就更傷人一點。他當時就和別人指指點點說周笑笑的爸媽都是怪物。等到家長都散了，中午放學的時候，笑笑就在操場上追上了那個男孩，摁在地上打了一架。”

“打到挂彩都沒哭呢，一聽說要喊家長來，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的，說什麽都不同意，我媽就不忍心了，給她帶回家了。”周宇天提起自己媽媽語氣也溫柔的很，“我媽心特軟，老說我太皮了想要個女兒來着，周笑笑又讨人喜歡，我媽對她簡直是一見傾心啊！替她把那個男孩的醫藥費賠了，還幫她打掩護，給她爸媽說她要在班主任家裏住幾天補補課，等她臉上傷好了才讓她回去的。”

“我媽喜歡她特明顯嘛，班裏就總說老師偏心她，後來有學生來打小報告，我媽才知道這小丫頭在老師面前就裝乖巧，老師不在就什麽都敢幹，在班裏什麽錢都賺，把作業給同學抄一個價，代寫作業一個價，僞造家長簽名貴一點，考試幫忙作弊再貴一點，手藝多着呢，分類收費賺錢。我媽說了她一頓，威脅她請家長，她就秒慫秒認錯，我媽才知道她想把代賠的醫藥費還給我媽，還想給家裏賺點錢，她爸爸是真不行了，媽媽狀态也不好。”

“過了沒多久，笑笑爸爸就走了，等到笑笑初二的時候，她媽媽也走了。她爸媽本來也都是兒童福利院出來的，沒有親戚的，沒人收養笑笑就得回福利院去了。”周宇天說道，“我媽就說讓笑笑給她當真女兒吧，反正她也姓周，這就是緣分。之前那兩年我媽也總帶她回來吃個飯啊買個衣服啊什麽的，沒什麽差別。”

“後來就養在你家了？”嚴肅還是有些不解，不管是從周宇天的性格，還是他們家的狀況，也不至于在經濟條件上這麽明顯地差別待遇養女。

周宇天一時沉默了，隔了半晌才給嚴肅解釋道：“沒有，後來……她回福利院了。”

周宇天家裏是标準的嚴父慈母，周宇天挺怕他爸的，板起臉來周宇天頭皮都發麻。他媽媽真的是個特別善良又溫柔的人，對學生都是真心實意的好，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當然因為周笑笑家庭的原因，對她格外的照顧一些。對兒子就更寵溺了，每每護着周宇天不被他爸揍。

他爸爸也很疼愛他媽媽，但時常無奈地說他媽媽太單純了。起初周宇天不太理解，單純不好嗎？後來他才知道，一個擔負家庭的男人，考慮得要遠遠更多一些。

那時候他媽媽說要讓周笑笑當他親妹妹，周宇天其實也挺高興的。漂亮愛笑的小姑娘，兩年來常常在他家吃飯，大家玩得也很熟，而且只要周笑笑來，她就會幫忙下廚做菜，做出來的菜可比他媽的簡單廚藝好吃多了，尤其是紅燒排骨。青春期的周宇天一個人一次能幹光一盤，再用湯汁泡兩碗白米飯下肚，因此更是高舉雙手捧着肚子表示歡迎。

反正他讀高三已經保送了，老師還嫌棄他擱班上待着讨人嫌，影響其他同學的備戰狀态呢。周宇天興高采烈地和周笑笑說：“你來你來，你管我的飯，我管你的學習！”

那是個周六的傍晚，已經轉成寄宿的周笑笑抱着一個她偷偷各種渠道賺錢買來的大蛋糕跑來了。因為那天是她最最最喜歡的程老師，也就是周宇天的媽媽的生日。為此她重操舊業，精心挑選了幾個有誠信不打小報告的“客戶”，又進行了一陣子抄作業和模仿筆跡代簽家長名字的業務。

成天閑得上蹿下跳，也不需要晚自習的周宇天開門接待了她，而後出了個馊主意。周家住在一樓，客廳外面還帶了一小塊花圃，而正對面的書房外面有個陽臺，他領着周笑笑躲了過去，打算給他媽一個驚喜。

“一會兒我爸我媽散步回來，我媽就會進書房備課，我爸一般就去花圃澆水了。”周宇天摸出自己在班上元旦聯歡沒用完的紙花筒，安排道，“等我爸去對面了，我媽坐定了，我們給她一個驚喜！”

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陽臺裏貓着，守着個大蛋糕幻想一會兒的驚喜場面，結果偷聽了一場嚴肅的對話。

周爸爸替老婆推開書房的門，語氣慎重且不容商量：“書娟，這件事不行，你過生日也不行。”

陽臺外的周宇天頭皮一緊，悄悄豎起食指對周笑笑無聲地“噓”了一下。他爸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他就很害怕了，用這種語氣和他媽說話，他就恨不得立刻消失了，還談什麽蹦進去給個生日驚喜？

程老師不說話，重重地坐進了書桌前的椅子裏。她趁着生日散步高興的時候和老公重提這個事兒，就是希望能有轉圜的餘地，沒想到還是不歡而散。

不過周爸爸也沒有放任老婆生氣，他知道自己老婆就是這樣善良單純的性格，想事情不周全，他一邊伸手捏老婆職業病的頸椎替她放松，一邊給她解釋：“書娟，這真的不是多一雙筷子的事情。天天是獨生子，我們是怎麽養他的？物質上一切都給他最好的，以後還要送他去美國。你把笑笑弄回來，成天對比着養，能保證孩子心裏不失衡嗎？你如果兩個孩子都一致對待，那對天天公平嗎？”

“再說了，我們不考慮怎麽平衡養育這兩個孩子的問題，這麽半大不小的一個漂亮小姑娘養在家裏，天天現在大學保送了也閑，兩人朝夕相處，培養出點感情，你怎麽辦？”

“你要說他倆在一起也挺好，可是感情誰能保證一輩子？為什麽別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萬一以後感情上分手了，大家見面都尴尬，好好一個家裏也沒法待。”

“兩孩子要是感情真的好，你願意天天娶這麽個媳婦嗎？她養父母還給她欠了一屁股債，這麽個漂亮小丫頭，給親生父母扔孤兒院裏，你也不知道為什麽。萬一有什麽隐患呢？到時候親生父母七七八八一大堆破事兒找上來了呢？”

“再退一步說，他兩沒事，就安安穩穩當兄妹，你讓天天的媳婦兒以後怎麽想？家裏有個沒血緣的妹妹養着？憑白多出個小姑子難處理？以後遺産怎麽辦？是不是還得留遺囑？”

“她是很可憐，但是我們不能收養她，只能讓她回福利院。你要真喜歡她，我們就資助點學費生活費，偶爾讓她來家裏吃飯，但是絕對不能收養她。”

周爸爸在書房裏一步一步地分析，從周宇天高三的狀态，到出國的打算，再到未來結婚的選擇，甚至到了身後遺囑的考慮，方方面面地給妻子解釋，絕對不能接受收養孤兒的理由。

有條有理，只是對于當事人過于殘酷。比如陽臺裏躲着的兩個孩子。

周笑笑的手指深深地扣進蛋糕的包裝盒子裏，她的人生才過了不到十四年，被人嘲笑被人圍觀的經驗有很多，但真的少有這麽尴尬的時刻，帶領着她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怎樣的一個累贅，以及知道她對于別人三口之家而言是個怎樣的攪局者。

周宇天站在她對面，看着僵立不動的周笑笑，手裏的紙質煙花筒都被他捏彎了，被汗水浸透了。他真的是手足無措，滿心後悔自己出了這麽一個要給他媽媽驚喜的馊主意。

書房裏的程老師已經被說服了，她深深地嘆口氣，自省道：“是我為天天考慮的少了。哎，可是我怎麽和笑笑說呢？我都告訴她了，再開口反悔真的是……”

“你別操心這些了，下次你喊她來家裏吃飯，我來和她說。”習慣唱黑臉的周爸爸哄好了妻子，揉揉她的肩頭安慰道，“過生日呢，別不開心了，我們一起去澆花吧。”

椅子推拉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書房重歸于平靜。陽臺也仍舊尴尬地能聽見呼吸。

周宇天看着周笑笑染紅的眼角，生怕小姑娘哭出來，着實不知道該怎麽應付，慌亂地低聲道：“那個……笑笑，我……我爸他也不是那個意思……”

可周笑笑盯着地面深呼吸幾口氣之後，擡起頭來卻露出個笑臉，她把手裏的盒子遞過去：“天天哥，你把蛋糕給老師吧，就說是你剛剛出去買的，別說我來過了，不要讓老師為難。”

周笑笑輕輕扒開推拉的玻璃窗，小小的身子靈巧地從一樓陽臺翻了出去。周宇天猶豫了一會兒，拎着蛋糕也跟着翻了出去。

送周笑笑去公交站的路上，周宇天幾次欲言又止的模樣，反倒讓周笑笑伸手拍了拍他，小聲安慰道：“天天哥，你爸爸說的都是對的。老師對我已經特別好了，特別特別好，我會一直記得的，等我長大了報答你們。我不會升米恩鬥米仇的。”

周宇天也說不明白自己心裏難受的情緒到底是什麽，只覺得憋得難受，他伸手使勁揉了揉周笑笑的腦袋，大聲承諾道：“別喊天天哥，以後就當我是你親哥哥，有事就找我。”

“好啊。”周笑笑甜甜地笑起來，本來轉身要去搭公交回學校，突然想起來又趕緊跑回來，從周宇天右手拎着的蛋糕盒子上，抽出了她親手精心畫的生日賀卡。差點就穿幫了。

“我送你回學校吧。”周宇天跑了兩步跟上去。

“就兩站路，你快回去吧！別告訴老師啊！”周笑笑跳上公交，讓周宇天趕緊回家。

直到公交車啓動，周宇天的身影從車窗裏已經看不見了，周笑笑才坐到公交的最後一排，整個小小的身體弓下去，捏着賀卡，把頭埋在了膝蓋上，淚水一大顆一大顆地，砸在了泛白的校服褲子上。

她剛剛在天天哥面前，差點就忍不住了。可她其實不是因為別人給了幾顆棗子，就想要奢望別人家的一整顆棗樹。

她……她只是，在父母都離開，在覺得彷徨無依的時候，程老師給了她太多關愛，讓她以為，自己會接着有個家，有個可以依靠的地方。

沒有想到自己給程老師的家庭，給他們撫養天天哥，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可是那個對家的奢望被打破的時候，她還是無可抑制地有點心酸，些許難過，還有很多的難堪。

再到周一的時候，程老師去學校的步伐仍有些沉重。她特別後悔自己早早地把想法告訴了周笑笑，如今再讓一個少失怙恃的孩子去面對這種失望。但她也沒有讓自己的丈夫來唱這個黑臉，還是堅持自己來和笑笑說。

是她自己最開始想的太單純了，以為笑笑這兩年時常來吃飯幫忙，家裏人都很喜歡她，如今也不過還有四年便成年了，家裏經濟條件又好，養她也不過就是多雙筷子的事情。

然而程老師卻沒有遭遇到她想象中的為難與眼淚。她收到了一張遲到的生日賀卡，小丫頭笑盈盈地告訴她，周日已經和福利院聯系過了，那是她父母出身的地方，也是她出身的地方，她決定回去。

程老師很欣慰，事情一切都往着好的方向在走，她的丈夫也不必唱黑臉，周宇天和笑笑仍然相處得好像親兄妹一樣，并沒有什麽早戀的苗頭。每逢寒暑假，周笑笑來家裏住一陣子，總幫着她做飯洗碗拖地洗衣做家務，又能幹又勤快，廚藝進步地飛快，直把周宇天喂得恨不得炸了學校食堂。

周笑笑的廚藝就是這麽磨煉出來的。她本來就從小幫着家裏做飯，後來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對她太好的人，可惜她就孑然一身，身無長物，除了努力有一手好廚藝，用親手做的好吃的去感激他人，在長大成人之前，她也實在無以為報。

☆、小逃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