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除夕夜

嚴肅最後終于出發的時間果然是耽誤了，沿着擁堵的出京高速一路“慢速”行駛，連太陽西下的速度，都比高速上這群龜爬般的車速快。眼看着是無法在約好的時間到家了，迫不得已，嚴肅只好在半路就給家裏打電話，說自己肯定是會錯過今晚的家庭聚餐了。

每次逢年過節，出京入京高速堵得也不是一兩回，接電話的嚴媽媽聲音溫婉又文雅，安撫兒子道：“不急，慢慢開，你表弟也說飛機晚點了，趕不上晚飯呢。晚上我和你爸給你從酒店打包回來，想吃什麽？”

中午陪笑笑吃了太多，雖然堵了幾個小時的車，嚴肅倒是一點都不餓，于是和母親說，給他留碗湯就行。

兒子堵在高速上回不來，嚴爸爸嚴媽媽倒也不着急，手挽着手，決定也不開車了，慢慢散步去酒店。嚴肅的父母都在同一所大學任教，他家就在大學邊上，而晚上聚餐的酒店斜穿出大學的東門便是。

閑暇時兩人總是熱愛在校園裏穿行漫步，覺得綠樹林蔭道下，聽着邊上球場裏青春激昂的聲音，心态都跟着年輕起來。

正式的年夜飯是明天，今晚不過是因為嚴肅這輩在外求學工作的孩子們紛紛回家的小聚而已。聽說嚴肅被堵在高速上回不來，二姨笑稱：“你們倒是不操心。嚴肅現在是讀書隔得近，高鐵回來高速回來都方便。等他明年跟我兒子似的，一走美國三五年春節回來一趟，看你們惦不惦記。”

嚴爸爸也是溫和的人，趁着過年老婆解了禁酒令，偷喝點紅酒，一邊和二姨夫碰杯，一邊笑眯眯地應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高校這一塊，你想混出點成績，沒點留洋經歷難啊。學建築的，出去多見識見識也沒什麽壞處。”

二姨也就是念叨，自家兒子飛機晚點了，等着心焦，又羨慕嚴肅本科在B市讀，每個月回家一趟都不成問題而已。

喝點紅酒，和家人聚聚餐，再拎上給兒子打包的熱騰騰的玉米海帶龍骨湯，穿過大學校園的林蔭道散散步消消食，回去之後靜谧的書房裏，兩人各坐一端，在同一盞燈光下，翻翻書，大年二十九的夜晚，對于嚴肅父母來說倒也惬意。

閱讀到臨近晚上十點，嚴爸爸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踱到書櫃陳列架旁，低頭仔細觀賞了一番，也沒擡頭，笑着朝身後招手：“哎，你來看看，水仙又開了兩朵。”

嚴媽媽把書簽夾入書內，也跟着走了過來，看着陳列架上盆栽山水鵝卵石之中，徐徐招搖綻放的小白花。

一凝神，這空氣浮動的冬日水仙花綻放的幽幽清香，便更加明顯了。

嚴媽媽看着這小白花中間一盞一盞金色的副冠微微顫動，忍不住感嘆了一聲：“明年嚴肅趕不上這花期了。”

自結婚之後，每年冬天，他們都會養水仙花，每次都是一盆金盞玉臺，擱在書櫃邊上的陳列架上，花期正逢春節，除夕前綻放，正月十五之後凋落，正合這節氣。兒子小時候明明超級期盼春節，期盼寒假，卻從來不直接表達，總是在書房看書的時候，一本正經地問父母：“什麽時候開始養水仙呀？”

父母聽在耳裏，這分明就是小嚴肅在吶喊，我想放寒假！我想過春節！

想起兒子小時候一本正經可是眼神閃亮期盼過節的樣子，嚴爸爸懷念地笑起來，溫和地撫了撫妻子的肩頭。妻子這哪裏是在感嘆嚴肅趕不上花期，分明是兒子大了，年後就要遠渡重洋求學，想着以後春節見不到了，平時更輕易見不到了，心裏唏噓罷了。

“求學嘛，總不是如此。”嚴爸爸安慰道，“當初我們兩個不也出國了好幾年嗎？”

“那又不一樣。”嚴媽媽想起往事，笑着應道，“說是好幾年，當初有我陪着你呢。”

“哎？明明是我陪你嘛！”嚴爸爸調侃道。他們所學都是建築，只是方向不同，從大學起便在一起，一起留學一起回國一起大學任教，倒是比孤身一人遠渡重洋的兒子要幸福多了。

不等他們二人回憶戀愛時期了，時鐘轉過晚上十點，樓下終于傳來兒子倒車入庫的聲音。

“爸媽，我回來了。”嚴肅開門進來，手裏拿滿了給家人買的春節禮物。

“今天堵得可夠久的，冷不冷？”嚴爸爸接過兒子買的東西，自從嚴肅有了獎學金和實習之後，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

“餓了吧，排骨湯就在廚房裏，要不要再下把面條進去？”嚴媽媽跟在邊上噓寒問暖。這個學期忙，不比以往嚴肅每個月都能高速回來一次。但是其實嚴肅元旦也剛回來過，隔得并不久。但是春節嘛，看見兒子回家爸媽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不冷，一直在車裏呢，也不是很餓，我喝碗湯就行。”嚴肅熟門熟路地拐進廚房，雖然上了大學以後住家裏很少了，但是家裏陳設也一直沒怎麽變，

嚴家廚房，一看就是簡約主義的設計風格，幹淨到幾乎一塵不染，更別提油煙了。裝修風格和嚴肅在B市的家如出一轍。原因麽？自然是不開火了。

嚴肅從小就是跟着爸媽這樣長大的，完全複制了父母的生活方式，吃飯跟着走食堂，飯後散散步，學校裏就是體育場和圖書館，可謂是生活方便，運動也方便，學習更方便。所以他自己出去讀書，也愛住大學邊上，家裏從不開火，反正他也不挑食，食堂賣什麽，他就吃什麽。遇到節假日大家庭聚餐，或者後來的同學朋友聚會，從來都是酒店走起，方便快捷。

在認識周笑笑以前，廚房在嚴肅眼裏，真的就是一個買房時就存在的擺設而已。可如今，他從剛剛啓程，到堵在回家的高速上，都一直在思念那桌兩個人吃不完的年午飯，思念那個熱氣騰騰的廚房，思念那個總是揮舞着鍋鏟自稱廚藝無敵的周笑笑。

微波爐叮叮轉起，嚴肅盯着暖黃色的轉盤發呆，有點不孝地開始琢磨起，明天什麽時候能返程？明天中午母親那邊，晚上父親那邊，都是酒店預定好的，五點準時開餐，吃完各自回家，他除夕夜反向走高速回去，車少路寬，應該很快就能趕到陪笑笑跨年。

等到嚴肅捧着碗熱好的湯，卻不喝，而是提出要和父母談談，嚴爸爸嚴媽媽都有點詫異。

這場談話嚴肅思慮已久，坐在沙發上對父母一二三四五地羅列。第一，自己交了個女朋友。第二，明天吃完年夜飯他要提前返程。第三，之所以提前返程是為了陪周笑笑過年，周笑笑的背景，以及她真的是個多麽好的姑娘。第四，他已經決定留學從博士改成了碩士，也修改了自己的申請項目和方向，預計三年時間內完成美國留學以後回來。

其中第四點，他又分列出一二三四五的無數小論點，來支撐自己改讀碩士和申請項目的決定。他決定暫緩原先父母定的進高校這條路，他想先去事務所。

嚴肅捧着這碗熱好的湯，把自己搜腸刮肚整理好的觀點條分縷析地呈現出來。即使嚴爸爸嚴媽媽一貫聽他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從不打斷，嚴肅也幾乎說了快半個小時，連排骨湯都要涼了。

聽着兒子長篇大論地講完自己的考慮，嚴爸爸笑而不語，和妻子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嚴肅雖從了家學，但從小就是個自己拿主意的孩子，一本正經的，既理智又克制，很少有什麽任性之舉。

可他一二三四五地羅列了這麽多改申請的理由，其實在父母聽來，就是一句話，為了女朋友。

女朋友在國內，于是他想要早回國。女朋友家境不好，于是他想要早賺錢。

自家兒子在男女感情上一直有點遲鈍有點晚熟，遠遠不如他對建築的熱情，父母也是知道的，覺得男孩子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可這場畢業季的初戀來的雖有點晚，卻似乎來勢洶湧，聲勢浩大。不過短短時間，就改變了嚴肅對學業對事業對未來的規劃。

畢竟還是個年輕男孩，嚴肅他以為自己從建築學下的細分方向角度、從導師的角度、從項目的角度、從就業的角度、從興趣的角度，方方面面的詳細分析了之後羅列出了這麽多改申請的原因，但在父母眼裏，其實都不過是為了那個已經不可改變的目的，回頭在鋪設理由而已。

笑笑，笑笑，笑笑。

這短短半個小時裏，兒子的話裏，這個名字已經出現了無數次，連名帶姓的介紹就最開始那一次。之後每次提起笑笑二字，他都聲音不自主的放輕放柔，眼底唇角，都帶出掩飾不住的笑意，和一點迫不及待回程的急切。

嚴肅肯定是很喜歡這個叫做周笑笑的女生的。但是嚴爸爸嚴媽媽，他們最終卻沒有提出來要先見見這個姑娘，也沒有提出幹脆讓嚴肅把周笑笑接回家裏來過年。

其實作為父母，他們對這個影響了嚴肅前程的小女朋友，甚至于讓兒子在家裏吃了年夜飯當晚就急着要走的小女朋友，很難說有特別好的第一印象。

然而嚴肅是個坦誠的孩子，他想好了要說，就是自己做好了決定。女孩子聽上去确實是個好姑娘。身世凄慘卻也仍舊積極開朗，廚藝熟練還照顧着兒子的飲食起居。如果不是兒子帶上了很嚴重的濾鏡的話。

但是作為旁觀者，和作為父母是不太一樣的。

他們從來沒有強硬地要求孩子學什麽，嚴肅要跟着他們學建築，也是從小耳濡目染自己喜歡。如今談了女朋友，決定修改申請，他們也不會試圖妄加幹涉。

馬上近在眼前的三年遠隔重洋，日夜颠倒的最長時差，從異地求學到異國求學到回國進入社會，從象牙塔邁入現實，對這對初戀的小情侶而言，會是漫長而煎熬的考驗。

如果三年之後，初心未改，他們屆時再去見見這個小姑娘，也為時未晚。

“你自己的決定，你想好了麽？”徹夜長談之後，嚴媽媽最後問的，還是兒子自己的意願。

嚴肅慎重地點點頭。

這是嚴肅在家，過得最短暫，卻也最漫長的一個除夕了。

說短暫，他從未有過除夕夜就離開家的時候。

說漫長，他真真是歸心似箭，度秒如年。

吃過晚上那餐飯，嚴肅拿起車鑰匙就跑了，留下爸媽應付家裏人對嚴肅小女朋友的好奇和詢問。

再等他重返B市家中時，已經是夜色深沉，萬家燈火了。

周笑笑窩在沙發上，拿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當背景音，一邊折騰新手機，一邊拿大眼睛盯着大門口。時不時一擡頭，時不時一擡頭，晚會根本沒有好好看。

她既不敢催嚴肅，又怕他還沒啓程，既覺得急着催他離開家人不好，又怕他已經在高速上，不方便看手機。

周笑笑知道，這樣不太好，春節除夕，該是阖家團圓的時節，可是她心裏的那點小自私，發了芽便壓抑不住。她就只有男朋友可以陪自己過除夕了，這會是嚴肅出國前的最後一個除夕夜，也是他們談戀愛之後的第一個除夕夜，就是很奢望，把男友從他家人那裏搶走，陪她自己一起守歲。

時鐘再次轉到晚上十點，二十四小時的輪轉，再次反向穿越高速公路的嚴肅，沿着空曠無人的瀝青路面，壓着高速的限速表，一路向另一個家，飛馳而去。

每次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周笑笑就像一個受驚的小倉鼠，從沙發上立刻坐起，扭身扒住客廳的窗沿，眼巴巴地朝下望。

失望一次，再失望一次，小倉鼠锲而不舍的，每次聽到車響，就蹭的一聲坐起來，扭身，終于在樓下望到了想見到的車和人。

周笑笑蹦跶着跳下沙發，連懷裏的抱枕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拉開門沖了出去。

剛把車停好的嚴肅，一拉開車門，就看到斜對着的防盜門被推開了。其實他剛進小區，一眼就落在了自家客廳暖黃色的燈光上，知道一定是周笑笑在客廳開着燈，在看春節晚會。往常回家時黑燈瞎火的一片，但今晚那一抹暖黃色的亮光透過窗簾，落進眼底，他的心就好像泡進了蒸汽缭繞的溫泉裏，連續兩天長途開車奔波與疲勞，就全部熱騰騰的蒸發了。

但是長裙飛舞的周笑笑推開防盜門，還摟着抱枕在懷裏，興沖沖地跑過來，就把他的心，咣當一聲，又揪起來洗了個涼水澡。

嚴肅趕緊反手脫下自己剛剛下車時才穿上身的長羽絨服，迎面把周笑笑整個連人帶抱枕從頭裹到了腳，鎖好車，牽住她剛剛從房裏出來還暖呼呼的小手，忍不住稍稍用勁捏了一下：“是不是傻了？冬天！”

周笑笑裹着這長長的直接垂到腳面的羽絨服還在笑呢：“暖氣那麽熱，就二樓，出來一會又沒關系。”她反手握住嚴肅的手，趕緊小跑往家裏去，嚴肅現在就一件兜帽衫，再多待會凍感冒了。

可是回了家，嚴肅卻關上了叽叽呱呱的春節聯歡晚會，急匆匆拿起周笑笑搭在沙發上的羽絨服，把兩人的衣服對換回來，拉着她的手說：“走吧，我們出城去跨年。”盯着表，看着鐘，生怕錯過了時間，像個着急獻寶的大男孩。

如今全城禁鞭，想要放煙花，幾乎一路要開到郊區。往日裏車流洶湧的主幹道，在除夕夜裏空曠又安靜，一路暢行無阻到了五環外，嚴肅翻了翻手機上的地圖，帶着周笑笑去了一處官方指定的煙花爆竹集中燃放點。

下車鎖門，兩個人拉着手，擠進了煙花銷售點的人群中。願意在寒冷的冬夜出城來湊這個熱鬧的，除了帶孩子的家庭，多半就是年輕的小情侶們。

周笑笑的興奮溢于言表，整個人仿佛是個入了寶庫的小孩子，什麽類型的都想要試一試，只聽響聲的爆竹捂着耳朵也要來一發，沖上黑暗夜幕而後散開閃爍星點的煙花更是心頭摯愛，自己燃的，別人點的，聲聲炸響，處處璀璨。

這才是她心頭過年，最熱鬧的樣子。

終于玩累了，周笑笑幸福地往後一靠，窩進了嚴肅的懷抱裏，枕着他的肩膀，仰着脖子好像不會累一樣，去看天上炸開的煙花。

嚴肅從身後攬着她，長臂伸至身前，握住周笑笑寒風冬夜裏玩得冰涼涼的手。周笑笑的唇角便勾起來，讓人感覺到她無窮無盡的欣喜，而後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反向扣住嚴肅的手，傻乎乎地跟着煙花燃放的節奏晃悠。

自從長大後，嚴肅好多年沒有特意去放煙花了，就連電視上偶爾掃一眼都嫌重複單調無聊。此刻也不過一場普普通通的新年煙花而已，可是嚴肅只需要微微低頭，就能看到這漫天絢爛的煙花，和那一牙灑下淡淡清輝的彎月，都散落在周笑笑明亮的眼睛裏，灼灼生輝，閃閃發光。

看着周笑笑開心到彎起的眼睛，清亮又澄澈的笑容，嚴肅感覺這漫天的煙花，都不如她的笑容好看，好像漫天星空夜幕，也只是她笑容的背景而已。

她看着煙花笑，讓人只想看着她笑。

周笑笑回過身，伸手環住嚴肅的脖頸，開心地蹭上來，努力踮腳，也還是沒法和他平視。嚴肅看她在懷裏努力地蹭來蹭去，無奈又寵溺，伸手用力，環着她的腰把她提溜了起來。

周笑笑開心了，貼過來的笑臉，和被夜風吹拂的發絲裏，都盈滿了她的喜悅心情，她拿額頭輕輕貼住嚴肅，唇邊的酒窩裏漾滿了小得意，幼稚兮兮地把右手握成拳，舉到嚴肅唇邊，問道：“嚴肅同學，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喜歡我呀？”

真是小女生的執念，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也一定要聽到一句正正經經的“我喜歡你”。此時除夕，跨年，星空，夜幕下的煙花，再加上男朋友的一句不多一字不少一字正正好的告白，就是最美好的時刻了。

可是嚴肅居然把她羽絨服的帽子掀起來，蓋住了她被夜風吹的發絲飄揚的腦袋，說她：“傻瓜。”

真是個不解風情的男朋友，再傻也沒有了。周笑笑氣哼哼的，反手把嚴肅的腦袋，也罩進了他羽絨服的大帽子裏。

不過這只是一點小遺憾而已，很快四處都開始零星有人大聲倒數，到了五四三二一時，越來越大的吶喊聲融入這個寒風凜冽的冬夜裏，掀起了熱鬧的團聚氛圍。周笑笑滿足地伸手抱住這個在除夕跨年倒數時，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男朋友，覺得幸福被她緊緊地抓在了手裏。

就好像一個窮了一輩子的倒黴蛋，突然發現自己中了頭彩，睡覺的時候都忍不住笑，更不想撒手，深怕誰破門而入，搶走了她手裏拽住的兌獎券。

☆、她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