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少年身姿似鶴,輕飄飄地縱……

少年倒也是說話算話,自與林葳蕤這番交談之後,每日按時吃飯喝藥,再沒有折騰。

不過三兩日,晚間羽兒對着鏡子給林葳蕤梳頭時便道:“聽曹氏說,那少年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一日比一日精神。”

“唔…”林葳蕤半閉着眼,有些沒聽進去,“那就好。”

她的長發又厚又密,這個時代還沒有手機平板可玩,每次梳到快一半時就已經昏昏欲睡。

“那小姐……”羽兒突然放低聲音,帶着幾分隐秘的,“打算什麽時候納了這位公子?”

林葳蕤陡然清醒!

她望着鏡中的自己,小小的心裏大大的問號呼之欲出:“納?”

她這般迷糊的模樣倒叫羽兒忍不住笑了:“小姐不必羞赧,別人家的姑娘,到你這個年紀,只怕不知豢養了多少小倌兒,譬如謝家的那位大小姐…”

林葳蕤聽得一個頭兩個大,結結巴巴的:“我并、并沒有這般打算。”

見她雙頰都吓得泛起薄紅,好不可憐,羽兒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這小主子居然是真的改了性子,對着那般出塵絕世的美色,也能毫不動搖。

羽兒自幼伺候林葳蕤,萬事理所當然地以她的意見為主,當即轉變了話風:“那小姐打算待那公子如何?總不能就這樣将他供養着吧?”

“等等…”林葳蕤這才意識到什麽,原來在羽兒和曹氏乃至那位小少年的眼裏,自己将他救下來,只是為了養肥後再吃?

“唉——”林葳蕤懊惱地扶住額頭,長嘆一聲。

是她大意了,竟忘了在此處男子的名聲是何等重要,自己将他留那麽久,就算是沒做過什麽,恐怕在別人眼裏,也是什麽都做過。

想也不用多想,林葳蕤決定及時止損:“那明日便将他送回家中怎樣?”

羽兒思索片刻:“小姐,恐怕不妥,在旁人看來,這些時日他畢竟是一直在我們府上,只怕都以為他早就是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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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辦才好?”林葳蕤有些犯難地蹙着眉頭,就連鼻尖也跟着皺起來,“那我将他送回去的時候,再跟他的家人說清楚?”

羽兒沉吟片刻,發覺自家小姐不但改了性子,比起往日,還天真得過分。

可她畢竟只是奴才,不能多說什麽,只試探道:“不如小姐直接問問那位公子的意見?”

他既然能出手傷了林葳蕤,想必也是不願意呆在林府的,羽兒如此想到。

——

令林葳蕤松了一口氣的是,次日當她詢問少年時,他并沒有提出什麽難以達到的要求,似乎是連思考都沒有,就順着林葳蕤的話:“那就麻煩小姐将我送回家去,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

“如此甚好。”林葳蕤欣慰撫掌,“那你看什麽時候合适?”

沒有料到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少年唇畔本就無甚溫度的笑意戛然而止,眼珠黑漆漆的不見半點光。

沉默半晌,他道:“不如就今日吧。”

他試探着說出來的話,簡直與林葳蕤心中所想一拍即合。

林浔枚約莫幾日後就要從無極寺還願歸來,到時候自己肯定會被看得死死的,倒不如早早将此事解決妥當的好。

只不過這話若是由自己說出來,未免又顯得太過拔那啥無情,可是當事人開口,豈不是正好。

林葳蕤沒有半分遲疑,叫管家備好了馬車。

少年被強搶來的時候孤身一人,走的時候,自然也沒什麽東西要收拾。

馬車就等在門外,等羽兒扶着林葳蕤上了馬車之後,他才跨步上車,進入車廂內。

林葳蕤自然而然地跟着坐進去,等馬車緩緩開動,才意識到不對勁。

她從馬車的帷布縫隙探出頭來,看向坐在外面的羽兒:“你怎麽不進來?”

“小姐…”羽兒有些無奈地朝馬車內瞟了一眼,“我一個外女,怎能與男子共處一室。”

林葳蕤卻更覺得納悶,看了眼也是男子的車夫。

羽兒當即會意,壓低嗓音湊近她:“馬車裏那位好歹也是正經人家的男子,怎可與這些做粗笨活計的人牛相比較?”

顯而易見,本朝即便是男子之間,也有高低貴賤之分。

林葳蕤這才覺得,自己來到這大洛的半個多月,整日被關在府中,對此地風土人情的了解簡直是一塌糊塗,可以說是知之甚少。

于是林葳蕤跟着起身,也打算坐出來。

“小姐您又忘了?”羽兒對她清醒後這般不省事見怪不怪,“你本就是有頭疼畏風的毛病,怎麽能到外邊來吹冷風?”

再說,反正該做的事都差點做了,還在乎這些。

林葳蕤露出來的臉頰吹着外面倒春寒呼呼的冷風,想到馬車裏燒得暖洋洋的炭火,将手裏的暖爐塞給了羽兒:“給。”

自己又很識時務地縮回了馬車裏。

只是有了羽兒方才說過的話,再與少年共處在馬車內這個狹小的空間之時,難免有些不自在。

幸而他偏着頭,只對着林葳蕤顯露出一片單薄的側影,目光不知落向何處。從他身上,似乎并看不出能夠回家的喜悅。

氣氛有些沉寂,林葳蕤眼觀鼻口關心,也不說話。

與如此姿色絕倫的黃瓜大閨男共處一處,無論她說什麽,都只會顯得別有用心、肮髒龌龊,還是不去讨這個嫌為妙。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轉了個彎兒,進了一條更為喧鬧嘈雜的小巷。

隔着車簾,林葳蕤都能聽見外面間雜着賭咒發誓的吵罵聲,伴随着孩童的尖叫或嬉鬧,馬車的車輪似乎碾過水面濺起聲響。

林葳蕤隐約聞到一股腥味,她嗅了嗅鼻子,掀動車簾朝外面看去。

本就不寬敞的街道,沿街都是各類販賣家禽水鮮的商鋪,離馬車最近的攤鋪,賣肉的屠夫揮動着刀,剔開一大塊肥肉。

此處出現一駕裝飾華貴的馬車實在是罕見,因此不少人朝林葳蕤的方向看過來。

那些人的目光中,有打量也有戒備,隐藏着連他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向往和羨意。

“小姐。”羽兒突然出聲道,“前面巷子馬車進不去,恐怕只有勞煩那小少年走回去。”

馬車應聲停下,路過的人都有意無意朝它看過來。

林葳蕤雖對眼前的陌生環境懵懵懂懂,卻好歹也是逐漸明白了些:“這樣招人眼目,只怕不太好吧?”

“嗤——”羽兒被她的話逗笑了,複正色道,“馬車裏有您平日遮風戴的帷帽,不如委屈他戴上?”

這倒是個辦法,林葳蕤果真找到那頂帷帽,摸了摸它的布料也還算厚實,應該遮擋得住人臉,便遞到少年跟前。

一路上未曾出聲的少年對上她誠懇的臉,垂下雙眸,語氣不明的:“多謝。”

說罷,便戴好帷帽,将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

馬上就要分別,林葳蕤腦海中靈光一現:“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正欲掀開車簾的手一頓,朝她看過來。

“我沒有別的意思。”林葳蕤睜大了眼,忙自證清白,“我…只是日後若有你有什麽困難,或許能來找我試試,我會盡力照拂一二…”

他這般殊色,在此處的市斤之中,分明就是明珠于昏暗中招搖過市,恐怕想不遭人觊觎都難,估計将來免不了有麻煩。

林葳蕤突然有些懷疑自己将他送回來的行徑究竟是對與不對。

然而還不等她想通,少年就嗓音無甚起伏地開口:“我沒有名字。”

林葳蕤一愣,只當他是不願意,她唇瓣動了動,思索再三,終究還是取下腰間早已準備好的一袋銀子,放到他面前。

帷帽之下,看不清少年是何等神色,只見他靜了許久,才拾起那袋沉甸甸的銀子。

林葳蕤不禁松了口氣,唇角往上彎,跟在他後面一起下了馬車。

左側果然是一條狹窄的巷道,林葳蕤一行人跟着他走進去不過幾步,少年便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腳步。

“好了。”少年站在門前,背對着林葳蕤,身影有股子說不出的落寞,“就是這裏。”

就在此時,虛掩着的木門突然被人從裏面拉開。

開門的是個腰間別着木桶的矮個子男人,看見門外站了人,他腳步一頓,注意到其中的少年,他浮腫的雙眼縫隙間,立刻透露出兇狠。

還不等林葳蕤反應過來,他動作熟練地一把将少年扯回門後,嘴裏還罵罵咧咧:“你這個小賤種,竟然還有臉回來,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算你命長!”

緊接着,便是木門被一腳踢關上的砰咚聲響。

隔着木門,短暫的沉寂後,伴随着清脆的巴掌聲,男子勃然暴怒:“賤種,這怕是你做什麽勾當賺來的銀子,拿着白花花的銀子在外面潇灑,也不念着你家裏的妹妹,你還回來幹什麽?幹脆死在外面也省了家裏幾口糧。”

“橫豎養你這麽個貨色沒什麽用處,現在婚事也黃了,還不如打死了事!”

林葳蕤終于回過神來,她一把推開門進去,卻見男人已經從門後操起頂門的木棍,重重朝少年的方向砸下。

比成人胳膊還粗的木棍落在他的背部,少年雖面色瞬間變得蒼白,卻只是咬緊牙一聲不吭,顯然早就習以為常。

一下不過瘾,男人舉着木棍的手高高揮起,又要落下第二次。

“住手!”眼看着第二棍又要落下來,林葳蕤一把扯過少年,将他擋在自己身後。仰頭大聲問,“你幹什麽?!”

男人停下動作,不屑地看着林葳蕤:“老子管教自家不聽話的兒子,天經地義,幹你屁事!讓開!”

林葳蕤萬萬沒想到少年的家人竟會是這般粗鄙不堪的模樣,兒子消失這麽久回來不先關心,卻忙着興師問罪。

還不等她辯駁什麽,又有什麽東西砸過來,落到她的裙擺處,在幹淨柔軟的綢緞上落下一塊黑印。

林葳蕤定睛一看,是塊小石頭,她擡頭,看見竟是不遠處的院子角落裏有一位不過七八歲大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身灰撲撲的衣衫,鼻涕還抹到了黑乎乎的臉上,見一塊沒有砸中,又拾起地裏的另一塊石子兒,朝林葳蕤身後的少年砸過來。

還仰着臉理所當然地朝着他的方向奚落:“沒用的賠錢貨!丢人現眼!”

若是之前只是震驚,這下林葳蕤是徹底怒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小孩能說出這樣的話,平日裏定是少不了大人的言傳身教。

她飛快拾起地上的石頭,本着吓一吓她的心理,不輕不重地朝她的方向扔過去:“你這種沒教養的小孩,遲早被野狼抓走!”

那女孩本就是想走上前來更近地朝少年扔石頭,她一動,便不偏不倚正巧被石頭砸中額心。

即便沒有多痛,小女孩渾身一震,等回過神後頓時站在原地嗷嗷大哭,臉上原本幹涸後黑乎乎的鼻涕被兩道淚水沖開,本來就不大的院子霎時間被鬧得雞飛狗跳。

拿着木棍的男人龇牙咧嘴,狠狠盯着林葳蕤:“好啊,沒想到這小賤種回來,還找了個靠山,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說着便要撲過來兩人一起揍。

林葳蕤心知自己闖了禍,此刻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一把扣住少年的手腕,朝門外跑去。

跟在二人身後,從沒見過這架勢的羽兒和車夫也終于反應過來。

羽兒忙守在林葳蕤身邊,催她跑起來:“小姐,快,我們到馬車上去。”

好在林家的車夫力氣要比那一看就萎靡不振的男人大得多,将他一把推得後退幾步跌倒在地後,也跟着疾步走出巷道躍上車轅,扯動缰繩就要倒頭離開:“駕!”

馬車緩緩開動,巷子裏的男人才追出來,氣喘籲籲地追着幾人,嘴裏罵罵咧咧:“你這…腌臜貨色,今日要是敢走,老子便打斷你的腿!”

難以想象他那恨不得将人挫骨揚灰的口氣,竟是對着自己的親生骨肉。

男人滿嘴不入耳的髒話,林葳蕤不聞不顧扯着少年到馬車前,手腳并用地順勢爬上車轅,馬車正巧調過頭,她回頭看了眼快要追上來的男人,于高處朝還在猶豫中少年伸出手:“來。”

少年面色蒼白,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陡然擡頭看向林葳蕤,有些泛紅的雙眼卻又像是在透過她在看別的什麽。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眼,時間卻仿若停滞了許久,最後他像是下定什麽決心般,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伸手将林葳蕤的手緊緊握住。

少年身姿似鶴,輕飄飄地縱身向上一躍,不小心與林葳蕤跌倒到一處,衣袂相糾纏。

馬車應聲而動,林葳蕤對上他從容得甚至有些過分的雙眼,緊跟着手忙腳亂将人推開,正了正神色。

她還來不及說什麽,這一幕就正好撞入快要追上來的男人眼裏,他破口大罵:“好啊,你個小賤蹄子果然跟這女人有一腿,竟連自己爹都不要,還敢私自逃家抗婚,當心我告官去!”

告官二字似乎極為殺傷力,林葳蕤能感受到到,身邊的少年當即身軀僵硬了幾分。

林葳蕤怎能忍下這口氣,她扶着車廂的架子站起來,呸了呸被風吹進嘴裏的長發。

“知道我是誰嗎?”林葳蕤個子雖不高,站在馬車上卻也能夠十足神氣地睥睨着下方的麻臉男人,“有種你去外面打聽我謝韻之是誰,姑奶奶我乃謝氏嫡長女,當朝皇貴夫乃是我堂兄,跟我叫板,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有幾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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